伊东丰雄:废墟与永恒
2018-03-06河西
河西
脚底下突然剧烈地晃动。
二○一一年三月三十一日,伊东丰雄正在他位于涩谷的四层办公室开会。突如其来的地震打断了会议的进程,无论如何还是迅速转移为妙。乘电梯已经不可能,他顺楼梯而下,房子摇晃得如此剧烈,要是不扶着楼梯根本就不可能走出去。有惊无险,当他从楼里逃生后,他看到大街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多到汽车都开不动了。他的同事告诉他,地震位于宫城县海域,大约三十分钟后,电视上开始出现海啸的画面。
这一幕深深地刺激了伊东丰雄,无情的大海波涛席卷过房屋和人群的可怕画面在他的眼前久久不能散去。他立马想到了他在当地的设计作品“仙台媒体中心”,这也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第二天,本来是仙台媒体中心建成十周年的日子,大地震一来,庆典没法如期举行,甚至和当地的联系也都中断了,他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不知道房子会不会有问题。翌日,他总算得到消息,房子没有倒,仙台媒体中心的七层天花板部分塌陷,整体有部分受损,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他这才松了口气。一九九五年,仙台媒体中心在日本阪神大地震之后不久开始设计,因此在设计之初,他们就探讨考虑了很多针对地震的防灾措施,才能在这一次如此可怕的大地震中只受了一点轻伤。当时,他们采用了优秀建筑师佐佐木睦朗所提议的防震型构造,使用钢管作为管道以及由真空钢管构建的蜂窝楼板结构系统,结果,收到了奇效。不过,即便如此,伊东丰雄仍对七楼的天花板塌陷感到懊恼,在给仙台市长奥山惠美子的信中,他还自责这方面的疏漏。除此之外,在这封信中,他更多的是希望仙台媒体中心能成为“心灵寄居之所”,让人们在这里避难,同时“鼓起勇气,重拾自信,同困难战斗到底”。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一次演讲中,伊东丰雄就讲到这一段故事;在中信出版社出版的伊东丰雄对话录《反建筑》中,他也反复强调二○一一年本州岛的地震海啸对他思想的冲击。对他来说,建筑,从那一天重新开始了。
建筑,是人作;地震,是天开。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能工巧匠的所作所为都不堪一击。伊东丰雄作为一位建筑师,此时越来越成为自然的信徒。他的一个想法,就是要让他的建筑更接近自然,以他自己的方式来表现自然的威严。
他让自己的建筑接近于地平线,在下诹访町立诹访湖博物馆·赤彦纪念馆的设计中,加大地下的部分,而层高只高出地平线几米,这样,他让建筑在自然面前变得谦卑。
还有岐阜媒体中心,他要把岐阜媒体中心变成建筑的森林。在岐阜媒体中心里有十一个“大碗”吊灯,它们采用3D聚酯材质,能很好地透光透气,“大碗”独特的造型不仅有视觉冲击力,还可以加速空气流动:数据显示,十一个“大碗”有效提高了整栋建筑内部百分之三十的通风量。不同材质的灯笼、不同的几何造型,对通风量的影响又不同,经过对“大碗”的几何造型和材质的多种可能性进行组合模拟分析,他们最终选取了在照明和通风方面表现最优的组合方案。在“大碗”之外,抬头,是整片的木质吊顶,仿佛置身自然森林,故伊東又为它取了一个名字:“大家的森林”。
而设计的内部空间则是流动的,和他的“‘曲水流思建筑回顾展”的空间一样。像流动的河流一样形成信息流的风景,是伊东丰雄后期建筑的一大特征。下诹访町立诹访湖博物馆·赤彦纪念馆、长冈歌剧院、八代市立博物馆都是如此,流水的隐喻也影响了曾经在伊东丰雄事务所工作多年的妹岛和世,从空中看妹岛和世为英国社形画廊设计的“蜿蜒的帐篷”,像烟雾又像流水蜿蜒而去。
这又是在模仿流水。
都说道法自然,可是在建筑之道中要实践这一法则,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而伊东丰雄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尝试。
不过,不管再怎么模仿自然、亲近自然,伊东丰雄还是伊东丰雄,他不会变成在森林里造木头房子的长谷川豪,也不会变成在屋顶种树的托马斯·赫斯维克。这里的区别,在于强烈的个人风格。这种个人风格和他早年的形式实验分不开。
伊东丰雄曾在菊竹清训的建筑事务所工作,算是菊竹清训的弟子,但同时他又深受日本建筑师筱原一男的影响。筱原就是一位实验性很强的日本建筑先驱,他的名言是“只有隔绝于社会的小住宅内部才存在着乌托邦”,“住宅是艺术品”。和直接跟着筱原一男工作学习的长谷川逸子、坂本一成不同,伊东丰雄本身和筱原一男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但是他仍被认为是筱原一男学派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一九七二年,日本的《新建筑》杂志主办一年一次的住宅设计竞赛奖,那一年住宅设计的评审委员长是筱原一男先生。伊东丰雄当时非常年轻,他在这次设计竞赛中获奖。那是伊东丰雄和筱原一男的初次相遇。之后,一九七六年,《新建筑》临时增刊号“昭和住宅史”刊登了伊东丰雄撰写的一篇论筱原一男建筑的长文《罗马风的踪迹》,成为论述筱原一男建筑的重要文献。
我曾经问伊东丰雄先生:“你第一次见到筱原一男的‘白之家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伊东丰雄回答说:“非常震撼!‘白之家的外观非常不可思议!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非常传统的日本建筑,但是仔细看又绝对没有那么简单。‘白之家当中用了最少的笔墨,一根线和一根柱子,就将所有的视觉中心全部进行了某种错位的处理。这么少的笔墨能够创作出这么漂亮的空间,真是不可思议。这是筱原一男第一个影响我的作品。我能够到这个房子看的时候是一九七六年以后(也就是这个房子建成之后),当我推开门第一步踏进玄关时,我倒吸了一口气。当时第一印象是,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空间!”
去听筱原一男的讲座,现场人很多,没有座位,伊东丰雄就站着听完了筱原一男的讲座:“当时每放一张筱原老师的设计作品的照片,我都叹一口气,想:为什么房子会这么漂亮?我们当时很多年轻人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都觉得看这些房子就是我们的梦想,你会为它们所倾倒。”endprint
一九七一年,伊东丰雄完成了他的处女作“铝屋”,这是他脱离菊竹清训事务所、抛开菊竹那一代所信奉的新陈代谢理论,而在筱原一男影响下做的设计。在这个设计中,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个激进革命的年代画上句号。同时,也正是这个作品,奠定了伊东丰雄之后以铝这样的轻质材质设计建筑的开端。伊东丰雄对建筑之轻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他把流动和变化无常作为设计基础,是使用轻薄表皮的开拓者,使建筑具有渗透性—“消隐”。他的作品有一种失去重量后的轻盈。伊东试图设计一种流浪的建筑,隐喻都市人的彷徨与无奈,让建筑,在都市中移动和游牧。设计于一九八二年至一九八四年的“银色小屋”,让建筑的实体变成虚体,七个大小不同、功能各异的带有拱顶的独立小屋,可以快速建造,也能快速消失,这种即建即拆的临时性建筑,正是都市中流动性的象征。
在某种意义上,伊东丰雄就是在设计“可以升向天空的建筑”。融入榉树造型的TOD?S表参道大楼仿佛正向着天空生长,银色小屋的轻型拱形屋顶则是伊东丰雄建筑灵感的羽翼,在空气中,它漂浮着,你似乎能感受它的重量,很轻。
伊东丰雄说:“建筑像‘风一样,每个时期都在变化,捉摸不定,但都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这是在说建筑善变吗?还是说他的建筑就在模仿风?一九八六年,伊东丰雄设计了令他名噪一时的代表作“风之塔”,此作品呈透明圆柱状,是日本国铁横滨线的北幸地下街通风口,用铝制板来包裹通风口里的风,铝制板当然要坚固一些,但同样轻逸。从一九六九年,他自立门户开始,铝这种轻质的材质,就是伊东丰雄的撒手锏。追求表面轻盈、大量使用铝、布、冲孔金属、铁网,已经成为伊东丰雄的标志。
虽然伊东丰雄并没有完全走筱原一男的路,但我们都看得出来,在对建筑的实验和探索方面,伊东丰雄和筱原一男都有冒险家的精神,两人如出一辙。这种实验精神在他的弟子妹岛和世身上也体现得非常明显,这使得他们成为全世界第一对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的师徒(妹岛比老师早三年拿到这个奖项)。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接触伊东丰雄的作品,让我印象深刻的,一是“中野本町之家”中近乎封闭的空间,二就是一九八五年他为涩谷的百货公司所做的一个概念作品《东京游牧少女的包》。当时日本正处于泡沫经济时代,在灯红酒绿的都市中,伊东丰雄却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流浪感。家在何方?他问自己。对一个都市中的少女来说,家扩散到了消费都市的全体,她们在餐厅、咖啡吧享受饮食,边喝边谈,在电影院与剧场里得到新的话题,吟咏玩味精品旗舰店里的衣橱(wardrobe),并在健身俱乐部或者迪斯科舞厅里舞动身体。即使是家—夜晚睡一觉的地方—也可以为酒店所取代,变得可有可无。
对资本主义有过激烈的批判,早年的伊东丰雄不愧是具有反叛精神的“野武士”中的一员。他年轻的时候认为,建筑师的立场就应该是批判国家和社会的,那时,他常与日本最激进的前卫建筑师一起喝酒畅谈,包括毛纲毅旷、石山修武、渡边丰和等人,个性都很强,有时候争执不下,甚至会互掷酒杯,因而被槙文彦称之为“和平年代的野武士”。就在二○一七年八月,继安藤忠雄之后,伊东丰雄拿下了国际建筑师协会(UIA)的终身成就金奖,这个奖项每三年颁发一次,以此鼓励在世界建筑界做出杰出贡献的建筑师或建筑师团体。伊东丰雄的获奖再一次引起业界和大众对他的设计作品的关注。
伊東丰雄并没有停止探索的步伐,虽然平和了很多,但外表的平和不代表他内心的退缩,恰恰相反,他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审视建筑,在永恒和废墟之间,他想更高地存在。他要让建筑变成精神世界的空中之城,就像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所写下的那句让人激动的句子所言:“建筑,以我感动的方式升向天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