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图式与思维风格——《尤利西斯》里布卢姆两类语言图式表征解读

吴显友 豆晓莉

(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47)

0 序言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义是语言的基础，语义结构即概念结构，语义即人的概念化，存在于人的概念化过程中，是人类关于世界经验和认识事物的反应，与人类对事物的认知方式及其规律相一致。“在语法方面，认知语言学认为对同一真值事件的表达，由于观察者的角度、注意焦点、详细程度的不同，在头脑中形成不同的意象，反映不同的认知。相似的意象抽象出图式，构成完形，并且不断地、隐喻性地被引申而形成相似的概念。不同的图式和意象表现出不同的句义。”(齐振海 等，2013：11)思维风格与语言的概念化、语言图式、认知方式等具有紧密的关系。

图式理论把图式类型分为三种：世界图式、文本图式和语言图式。世界图式指的是与内容相关的图式结构，文本图式体现了我们对世界图式的呈现方式，包括它们的先后程序和结构组织，语言图式是指我们期待的文本主题所体现的言语模式和风格的恰当形式。就后两种情况而言，话语偏离是偏离常规文本建构或文体结构的语言表征方式(Stockwell, 2002:80)。省略句和倒装句都是偏离的语言表征方式，在《尤利西斯》里，这两类典型的语言图式既是爱尔兰英语语体特征，也是意识流语体有标记的语言图式，更是小说男主人公布卢姆最典型的言语表征方式，形成了布卢姆式的语言图式。韩礼德(Halliday，1971/1996)、福勒(Fowler，1996)、塞米纳(Semino，2008：268-277)等学者借用系统功能语言学、认知语言学等领域的相关理论对小说文本中典型人物思维风格的研究颇具开拓性和创新性，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认知语言图式理论为我们研究《尤利西斯》里布卢姆的思维风格特征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本文拟从认知图式理论的角度对《尤利西斯》里布卢姆的两类典型的语言表征——省略句和倒装句语言图式，展开系统研究，揭示它们典型的语体特征和语义功能，以及语言图式与人物思维风格之间的关系。

1 思维风格类型

思维风格指的是“作者、叙述者或人物的世界观，是由文本的概念结构构成的”(Fowler, 1996: 214)。早在1981年，英国著名语言学家利奇和肖特就从词汇、句法结构、文本关系等层面讨论了三种常规的思维风格和多种非常规的思维风格，并以褔克纳小说《喧嚣与愤怒》为个案研究对象，讨论了四个叙述者之一班吉的极端思维风格，成为思维风格研究的经典例证。他们认为，思维风格在本质上是一个语义学问题，但它只能通过语言的语法、词汇方面的形式结构进行研究。概念变化受制于句法和语义手段，反过来又显现不同的思维风格(Leech et al., 2003:197-207)。随后，国内外学者在研究作者、叙述者或人物的思维风格时，主要是关注非常规的思维风格，如韩礼德(Halliday, 1971)运用语言功能理论对戈尔丁的小说 《继承者》中主人公洛克的词汇和及物性选择进行分析，揭示了洛克的有限视角是如何在语言上传达的。塞米纳从空间合成理论角度分析了约翰·福尔斯的小说《收藏家》中男主人公克莱戈的认知思维风格(Semino, 2008: 268-277)，很少有学者研究常规的思维风格。实际上，作者塑造的常规思维风格的人物形象远远多于非常规的，我们认为对常规思维风格也应该予以足够重视，以期对作者人物塑造艺术有更全面、深入的理解。“思维风格与语言反映概念的方式和个人的认知习惯有很大的联系，因此把语言分析和认知理论结合起来的认知文体学方法可能是目前探讨思维风格的最佳选择。”(刘世生 等，2006)那么，就作家塑造的千差万别的人物形象而言，他们又有哪些具体思维风格呢？目前尚未看到相关的研究成果。我们认为斯腾伯格风格理论(Sternberg, 1997)为我们研究人物思维风格提供了新的视角。

1988年，耶鲁大学心理学教授罗伯特·斯腾伯格提出了一种全新的风格理论——心理自我管理理论(theory of mental self-government)，并在该理论中首次提出了思维风格(thinking style) 概念。按照他的观点，思维风格既不属于能力范畴，也不属于人格范畴。思维风格是指人们所偏好的思考方式，风格是一种思维的方式，它不等同于能力，而是个体倾向采取的运用自身能力的一种方式(Sternberg, 1997:10-16)。他把内在的抽象思维比喻为一个政府机构，可从功能(立法型、行政型、司法型)、形式(专制型、等级型、平等竞争型和无政府型)、水平(整体型和部分型)、范围(内向型和外向型)和倾向(自由型和保守型)5个维度对思维风格进行分类，形成了13个具体的思维风格类型。他编制了思维风格问卷调查表，对该理论模型进行了验证，证实该模型有较好的结构效度。从水平维度来看，全局型风格的人喜欢处理整体的抽象问题，喜欢概念化、理论化的任务，而局部型风格的人喜欢处理具体的细节问题，喜欢追求事物的本质，刨根问底。从倾向维度来看，内倾型风格的人倾向于内部，喜欢单独工作，喜欢独享他们的才智和主意，而外倾型风格的人倾向于外部，喜欢与他人共同工作，与他人分享思想。

2 布卢姆省略句语言图式表征

省略是为了避免重复、突出新信息而经常使用的一种语法衔接手段。在非正式语体或口语交流中，句子中的所有成分都可以省略，包括主语、谓语、宾语、状语等；某些小品词(如介词、冠词等)、宾语从句中的连接词、定语从句中的关系代词等也可省略。意识流语体是一种典型的语言变体，它具有口语体的基本特征，如多用省略句、非流利性、用词经济实用、句法简单朴实，是一种透明的、即兴的、事实性的语言变体。我们认为，在《尤利西斯》里，这种偏离的语言图式表征符合小说主人公布卢姆的人物心理特点、性格特征，也与其思维风格密切相关。例如：

He looked at the cattle, blurred in silver heat.(1) Silverpowdered olivetrees.(2) Quiet long days: pruning, ripening.(3) Olives are packed in jars, eh? (4)I have a few left from Andrews.(5) Molly spitting them out.(6) Knows the taste of them now.(7) Oranges in tissue paper packed in crates.(8) Citrons too.(9) Wonder is poor Citron still in Saint Kevin’s parade.(10) And Mastiansky with the old cither.(11) Pleasant evenings we had then.(12) Molly in Citrons basketchair.(13) Nice to hold, cool waxen fruit, hold in the hand, lift it to the nostrils and smell the perfume.(14) Like that, heavy, sweet, wild perfume.(15) Always the same, year after year.(16) (Joyce，4: 72)

他瞅着报纸上的照片：银色热气中朦朦胧胧望到牛群。(1)撒遍了银粉的橄榄树丛。(2)白昼恬静而漫长，给树剪枝，它逐渐成熟了。(3)橄榄是装在坛子里的吧？(4)我还有些从安德鲁那家店里买来的呢。(5)摩莉把它们吐掉了。(6)如今她尝出味道来啦。(7)橘子是用棉纸包好装在柳条篓里。(8)香橼*香橼，英语为“Citron”，与人名“Citron”同音异义，因此，布卢姆联想到住在圣凯文步道十七号的西特伦(Citron)。也是这样。(9)不晓得可怜的西特伦是不是还住在圣凯文步道？(10)还有弹他那把古色古香的七弦琴的马斯添斯基。(11)我们在一起曾度过多少愉快的夜晚。(12)摩莉坐在西特伦那把藤椅上。(13)冰凉的蜡黄果实拿在手里真舒服，而且清香扑鼻。(14)有那么一股浓郁、醇美、野性的香味儿。(15)一年年的，老是这样。(16)(《尤》,4：124)*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文洁若译, 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该标注指代“《尤利西斯》，第4章，第124页”。后文出自同一译著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译著《尤》的第几章及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该语言片段选自小说第4章“卡吕蒲索”的前部分。在小说的前6章，乔伊斯采用现实主义的叙述笔法和平行叙述的创作手段，各用3章分别介绍了小说中两个男性主人公——斯蒂芬和布卢姆，在上午8-11点各自的言行举止及内心活动。在荷马史诗《奥德赛》里，奥德修斯被女妖卡吕蒲索迷住而无法自拔，在《尤利西斯》里，布卢姆也被妻子摩莉迷倒，甘愿受其使唤。早上8点，布卢姆起床，开始了一天的漫游，上述例证出现在布卢姆上街买腰子返回的路上，布卢姆看到了去巴勒斯坦开办种植园的广告，于是浮想联翩。

先看原文的省略句图式表征。该例证由16个语言片段组成，除句(1)为叙述者的叙述外，其余的15句均为布卢姆的自由联想。在15句中完整的句子有两句，即句(4)和(5)，其余的均为省略句图式，共有13句，且以名词性短语句居多，涉及小句中的各个成分，如主语、谓语、宾语、状语等，都可成为省略句图式。该例证中，有作主语或宾语的名词短语(橄榄树丛、香橼、橘子)、人名(马斯添斯基、布卢姆妻子漫长的白昼)和动名词短语(摩莉吐掉橄榄子)，作状语的时间名词(漫长的白昼、愉快的夜晚、一年年)、介词短语(有那么一股香味儿)，作状语或定语的形容词短语(拿在手里真舒服)，以及作谓语的两个动词结构(尝出味道，不晓得)。至于动词句结构，请参看第3部分的讨论。

从表达内容(语义)来看，这些省略句图式表征都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具体的短语图式，具有普遍性、即时性、事实性等特征，是布卢姆活跃的意识活动的真实写照。不难看出，上例中布卢姆延绵不断的自由联想是由一则广告作为触发语引起的，再由省略句图式表征出来。在第4章，布卢姆经历了不平凡的一天。一大早，布卢姆给妻子拿早餐、端茶、拿小说、喂猫、查看便条和幸运土豆、上街买腰子、尾随邻居家的女佣看她扭动的臀部、客厅里的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煎腰子、给妻子解释“灵魂转世”这个生词、带着《珍闻》娱乐期刊上茅房并撕掉一部分擦屁股，等等。这些触发语多以省略句图式结构出现，引发了布卢姆一连串的自由联想，如摩莉在直布罗陀长大、猜想妻子下午4点与情人博伊兰的幽会、参加迪格拉姆的葬礼、去巴勒斯坦开办种植园、中东犹太人的命运、女儿米莉的童年和夭折的儿子鲁迪、写篇故事赚稿费等。“乔伊斯借助语言的特殊功能，常常将人物瞬间的意识活动表现为大容量的块状结构。每个单词、词组或句子都是这一块状结构中的重要部件，相互渗透、彼此交融……构成一幅内容丰富、纷繁复杂的意识画面。”(李维屏，2008：98)再如：

Thou lost one.(1) All songs on that theme.(2)Yet more Bloom stretched his string.(3) Cruel it seems.(4) Let people get fond of each other: lure them on.(5) Then tear asunder.(6) Death.(7) Expos.(8) Knock on the head.(9) Outtohelloutofthat.(10) Human life.(11) Dignam.(12) Ugh, that rat’s tail wriggling!(13) Five bob I gave.(14)Corpusparadisum.(15) Corncrake croaker: belly like a poisoned pup.(16) Gone.(17) They sing.(18) Forgotten.(19) I too.(20) And one day she with.(21) Leave her: get tired.(22) Suffer then.(23) Snivel.(24) Big Spanishy eyes goggling at nothing.(25) Her Wavyavyeavyheavyeavyevyevy hair un comb:’d. (26) (Joyce, 11: 357-358)

失去了的你*“失去了你”语出《爱情如今》。原文为意大利语。歌剧《玛尔塔》(1847)由法国歌剧作曲家德里希·弗洛托(1812—1883)用德文写的五幕轻歌剧，后译成意大利语。英国安妮女王宫廷里的宫女哈丽特装扮成村女，化名玛尔塔，来到里奇蒙集市，遇到富裕农场主莱昂内尔并相爱。玛尔塔一度逃跑，致使莱昂内尔精神失常，直到把集市上初次相见的情景扮演给他看，他才恢复理智，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1)这是所有的歌的主题。(2)布卢姆把松紧带拽得更长了。(3)好像挺残酷的。(4)让人们相互钟情，诱使他们越陷越深。(5)然后再把他们拆散。(6)死亡啦。(7)爆炸啦。(8)猛击头部啦。(9)于是，就堕入地狱里去。(10)人的生命。(11)迪格纳穆。(12)唔，老鼠尾巴在扭动着哪！(13)我给了五先令。(14)天堂里的尸体(15)。秧鸡般地咯咯叫着。(16)肚子像是被灌了毒药的狗崽子。(17)走掉了。(18)他们唱歌。(19)被遗忘了。(20)我也如此。(21)迟早有一天，她也。(22)撇下她。(23)腻烦了。(24)她就该痛苦啦。(25)抽抽噎噎地哭泣。(26)那双西班牙式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空干瞪着。(27)她那波—浪—状、沉—甸—甸的头发不曾梳理。(28)(《尤》，11：501)

该例证选自第11章“赛壬”后部分。在《奥德赛》里，奥德修斯命令他的手下把自己绑在船的桅杆上，要求其他人用塞子把耳朵堵住，以抵御海妖美妙而诱人的歌声，逃过劫难。奥德修斯被绑在桅杆上，但没有塞住耳朵，因为他实在抵挡不住海妖动听歌声的诱惑。该章发生在下午4点，地点是奥蒙德酒吧，主题是音乐，感官功能是听觉，乔伊斯使用的创作技巧是“赋格曲”。“赋格曲”是复调乐曲的一种形式。“赋格”为拉丁文“fuga”的译音，原词为“遁走”之意，赋格曲建立在模仿的对位基础上，通常由呈示部分和再现部分组成。前者指主题依次在各声部作最初的陈述，后者指发展部开始时主题常在主调的平行调上进入，以与呈示部中的主题形成调式色彩的对比，其后可转入其他副调。一首首优美、动听、伤感的爱情歌曲在酒吧中回荡，引起了布卢姆强烈的情感共鸣，一幕幕往事历历在目。该例证选自西蒙演唱完“玛尔塔”之后，布卢姆此起彼伏的内心活动。

该例子由26个英语小句组成，除前6句为叙述者的声音外，其余的20句可以理解为布卢姆的内心独白。此时，叙述者声音和人物的内心独白在语言表达形式上没有明显的区别，这也是乔伊斯意识流小说的一大特点，值得深入研究。在布卢姆的内心独白中，有6句较完整的句子(主语+谓语)，其余的14句为省略句图式结构，且独词句有7个，分别是句(7)(8)(10)(12)(17)(19)和(24)。该例中出现了两个偏离的临时构词，即句(10)的“Outtohelloutofthat”(“堕入地狱”)和句(26)中的“Wavyavyeavyheavyeavyevyevy”(“波—浪—状、沉—甸—甸”)。前一个临时造词实际上是由两个英语副词短语组成，即“Out to hell”和“out of that”。后一个合成词由英语“wavy”(波浪式)和“heavy”(沉甸甸)组成，布卢姆可能受到歌曲中颤音的影响，才会在他的意识银屏中出现这个意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的妻子将来被情人博伊兰遗弃的情景。与前一例相比，布卢姆的省略图式结构形式更为多样，还出现了独词句、破碎的单词、临时造词等语言偏离现象，更接近于意识流语体的元语言状态，为小说后面部分，尤其是最后一章进入摩莉的纯粹的、本源的意识之流起到了铺垫、过渡作用。乔伊斯无论是在语言表达、文体风格层面还是在小说叙事技巧层面，都严格遵守自己小说创新原则，如循序渐进、由表及里、由易到难、由具体到抽象等。

从认知语义来看，布卢姆在听完这首爱情歌曲后，感同身受，由此联想到当天迪格纳穆的葬礼、在墓地里乱串的老鼠、给迪格纳穆捐款五先令、生死离别、自己的妻子将来被情人博伊兰遗弃的情景，等等。省略句语言图式则是表征这些意象、情绪、愿望的最恰当途径，它们形式多样，形象生动，语义浓缩，能巧妙捕捉到人物稍纵即逝的感觉、思想、情绪、愿望等方面的意识活动，对逼真再现人物的下意识、潜意识乃至无意识的内心世界起到了重要作用，充分体现了乔伊斯独特的语言创新手段和能力。

值得一提的是，在《尤利西斯》里，乔伊斯在叙述技巧方面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和创新：叙述话语和人物的直接话语没有明显的区分标记，也即是直接话语不用引号，有时仅在其前用一个破折号，有时什么标记也没有，此时直接话语与叙述话语在形式上完全相同。要区分这两种不同的言语形式，读者除细读原文外，还应注意不同人物的“思维风格”。

3 布卢姆的倒装句图式表征

倒装句图式表征是布卢姆另一种典型的言语特征。在他的内心活动中，倒装句图式结构出现的频率很高，可以分为两种：主句倒装图式和从句倒装图式。这类倒装句图式表征既体现了意识流语体的言语特征，又对刻画人物性格、体现人物思维风格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3.1主句倒装图式表征：X + SV型

主句倒装图式的表征形式为X + SV型。X 代表被强调的部分，它可以是主句中的任何成分，如主语、宾语、状语，甚至是谓语动词，如“Killmethat would.” (8: 204)，而在标准英语中，谓语动词和副词状语一般不用作被强调的部分，因此谓语动词倒装是布卢姆特有的一种倒装句语言图式。SV分别指主句的主语和谓语。在爱尔兰英语里，若被强调的部分是主语(S)，强调连接词“that”通常被省略；谓语V多为表达关系过程、感知过程的简单动词，如“be、have、look、call”等，偶尔也会出现物质过程。例如：

ValiseI have a particular fancy for. (5: 92)(强调介词宾语，关系过程)

Goodpoorbrutesthey look. (5: 94) (强调表语，关系过程)

Sandyshriveledsmellhe seems to have. (5: 103) (强调宾语，关系过程)

Alotofmoneyhe spent colouring it. (6: 119) (强调宾语，物质过程)

Andveryneathe keeps it too, trim grass and edgings. (6: 137) (强调宾补，关系过程)

Underfedshe looks too. (8: 191) (强调表语，关系过程)

RavishedoverherI lay, full lips full open, kissed her mouth. (8: 224) (强调表语，关系过程)

Darkmenthey call them. (8: 232) (强调宾补，言语过程)

Toasonhe speaks, the son of his soul. (9: 241) (强调介词宾语，言语过程)

该类倒装句多出现在人物内心独白里，且人物内心独白似遵循“心理序列原则”，“心理序列原则可以适合所有的情形，在这些情形中，语篇次序可以反映意识活动中的印象先后次序”(Leech et al., 2003:236)，也即是最先进入人物意识活动的人、事、物就自然会成为被强调的对象。利奇和肖特在讨论文学创作的相似性原则时提出了三条具体的序列原则：表述原则、时间原则和心理原则，认为前一种不属于相似性描写，后两种则属于相似性描写。布卢姆一天的所思所想全都反映在他那不加掩饰的意识活动里，其中，倒装句图式表征就是记录他意识活动的有效手段。他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往往会占据首位，也即是被强调的位置，然后他才会套用SV结构。值得注意的是，布卢姆最喜欢的SV句型是“it is”“I have”“he looks”等。对布卢姆和其他都柏林人来说，倒装句图式表征不是随意的而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以其简单、直接、经济和强调为主要特征。

3.2 宾语从句倒装图式表征：wonder + 疑问句式

如果说主句倒装图式表征还不是布卢姆的标志性的言语特征，因为它还可以出现在其他人物的意识流语体中，那么，从句倒装图式可谓是布卢姆独有的语体特征，形成了“布卢姆式”倒装句风格。该种倒装图式表征的结构为“wonder + 疑问句式”。布卢姆最喜欢的主句动词为表言语过程的动词，如“wonder, ask, tell me, who knows”，宾语从句为疑问句结构，例如：

Wonderisittrueif you clip them they can’t mouse after. (4: 66)

WonderispoorCitronstill alive in saint Kevin’s parade. (4: 72)

WonderhaveItime for a bath this morning. (4: 83)

Wonder is it like that. (5: 87)

Wonderishepimping after me? (5: 93)

Please tell me whatistherealmeaningof that word. (5: 95)

Wonderdidshewrote it herself. (5: 96)

Who knowsisthattrueabout the woman he keeps? (6: 116)

Wonderdoesthenewsgoabout whenever a fresh one is let down. (6: 145)

Wonder is that young Dedalus the moving spirit. (7: 186)

Wonder what kindisswanmeat. (8: 193)

Wonder is there any magnetic influence between the person… (13: 487)

Wonder howisshefeeling in that region. (13: 487)

布卢姆在使用从句倒装时，可以说是得心应手，乐此不疲。上述例证里绝大部分的主句动词都是“wonder”(想知道，纳闷)，每当布卢姆对周围的人、事、物有疑问或拿不定主意时，在他脑海里就会自然地出现“wonder + 从句倒装”，突出了布卢姆“多虑好问”的性格特征。难怪不少评论家认为布卢姆是一个优柔寡断、细心多疑、富有同情心的“普通人”，我们的论述也从一个侧面支持了这一观点。不过，占据布卢姆意识活动中心的多是些日常琐事，如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性、女人、广告等，“布卢姆对理论和抽象思维不感兴趣。当他想到数字时，一般都是与货币或年龄有关。与斯蒂芬不同，抽象数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也不会费神去遣词造句，但是他更喜欢类推思维，如果是稍微不同的短语，他会用同义词替换。通常，他的类比来源于他自己的经历。当斯蒂芬谈到莎士比亚时，他会联想到出生在直布罗陀的妻子莫莉”(Schawarz, 1987:105)。

总的来说，倒装句语言图式表征是爱尔兰英语突出的特征之一，是布卢姆惯用的语言图式表征，在不同的语境里起到了不同的语义功能，对逼真再现小说人物的内心活动有着重要的意义。从表达形式来看，该类倒装句图式表征并非是小说人物偶然或随意使用的语言现象，恰恰相反，它们都是有一定规律可循的；从表达内容来看，该类语言图式有力地突出了言语信息重心，读者可以通过人物的内心活动来认识外部世界。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倒装句图式生动地展示了主人公的意识荧屏：被倒装的部分正是布卢姆最初所见、所思所闻的事物。从叙述技巧来看，乔伊斯和其他意识流作家把叙述视角由“外”转向“内”，小说中的人物心理和意识活动不再是一种描写方法，不再附着于小说情节之上成为达到某种艺术效果的手段，而是作为具有独立意义的表现对象出现在作品中。意识活动几乎成为作品的全部内容，而情节则极度淡化，退隐在小说语言的帷幕后面。

4 布卢姆的思维风格：局部型和内倾型

从前面的讨论里，我们对布卢姆典型的意识流语言图式表征以及语义功能有比较清楚的认识，那么，它们与布卢姆的思维风格有何联系？布卢姆究竟有哪些具体的思维风格呢？布卢姆典型的语言图式表征既是他个人意识银屏的自然流露，也是他思维风格的“直接现实”，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物的“心声”或“思维风格”(Fowler, 1996:214)。限于篇幅，我们主要从斯腾伯格思维风格理论的“水平”和“范围”两个维度，对布卢姆的思维风格作初步探讨。我们认为，布卢姆具有局部型和内倾型思维风格。

4.1 局部型

根据斯腾伯格的定义，局部型思维风格的人“喜欢处理具体的细节问题，喜欢追求事物的本质，刨根问底”。该类型的人谦虚好问、关注细节，但有时也可能会过于关注细节而忽略对整体大方向的把握。前面3.2的讨论充分说明布卢姆是一个刨根问底、局部型思维风格的人。布卢姆现年38岁，都柏林广告推销员，喜欢看报纸、思考实际问题、喜欢音乐，不喜欢饮酒或对别人说三道四，与人为善，乐善好施，经常被当作“局外人”对待。在小说中，布卢姆当天的所作所为和内心活动都是围绕他身边的事，种族的历史、死亡和性事等。两种情感一直困扰着他：家庭中父子关系的断裂、妻子摩莉当天下午与情人博伊兰的幽会，这也成为小说中的重要主题。提问不仅是布卢姆认识外部世界、反映内心活动的有效方式，也是乔伊斯小说叙述风格创新的有力武器。在小说的第17章“伊大嘉”里，第三人称叙述者以教义问答或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方式为两个男主人公设置了309个问题，涉及二人的知识、性格、兴趣、经历，还有天文、地理、宗教等百科知识，既是对整个小说的主要内容进行归纳总结，更是突出了小说寻父主题。乔伊斯曾自豪地说，“伊大嘉”是他最喜爱的一章，是“全书中的丑小鸭”。下面三个问题涉及布卢姆和斯蒂芬的个人兴趣爱好、宗教信仰等话题，加深了二者之间的沟通与理解，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精神寄托。

一路上，二巨头究竟讨论了些什么？

音乐，文学，爱尔兰，都柏林，巴黎，友情，女人，卖淫，营养，煤气灯、弧光灯以及白炽灯的光线对附近那些蔽日性树木的成长所产生的影响，市政府临时所设不加盖的垃圾箱，罗马天主教堂，圣职者的独身生活，爱尔兰国民，耶稣会的教育，职业，学医，刚度过的这一天，安息日前一天的不祥气氛，斯蒂芬晕倒一事。(《尤》，17: 1033)

布卢姆可曾就他们二人各自对经验之反应的相同与不同之处发现类似的共同点？

两个人都对艺术印象敏感，对音乐印象比对造型艺术或绘画艺术更要敏感。两人都对大陆的生活方式比对岛国的有所偏爱，又都情愿住在大西洋这边，并不愿住到大西洋彼岸去。早年的家庭教育与血统里带来的对异教的执拗反抗，使得二人态度顽强，对宗教、国家、社会、伦理等许许多多正统教义都抱有怀疑。两个人都认为异性吸引力具有相互刺激与抑制的作用。(《尤》，17: 1033)

他们二人分别代表哪两种气质?

科学气质。艺术气质。名，年龄，种族，信仰。(《尤》，17: 1052)

总的来看，布卢姆是一个务实、诚信、富有同情心的“反英雄”人物形象，其思维风格呈现出局部型的特点。凯莉·埃姆斯认为“奥德修斯与其说是一位英雄人物，还不如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幸存者。”就布卢姆而言，这反映在他一天中的小事中，也是瑞恩所说的“习惯事情”或“为了维持生计而重复使用的各种手势”。布卢姆的挑战通常是心理层面的，他的应付办法就是不抵抗策略(Latham, 2014:74)。

4.2内倾型

内倾型思维风格的人“倾向于内部，喜欢单独工作，喜欢独享他们的才智和主意”。这类人在认知世界时，以内在的自我感受为核心，倾向于将内在的感觉和观念投射到外部环境中去，他们思想丰富，行动力却较差，他们敏感多思，注重自我感受。乔伊斯在小说中把布卢姆塑造成一个既富于同情心，又可敬可亲，忠厚老实的普通人，“他既不强悍、大胆，也不具备进攻性和侵略性；他既有女性阴柔、善良、同情的一面，同时他也具有男性宽容、忍耐、正直、勇敢的一面”(吴显友，2016)。尽管布卢姆的优点很突出，但他内倾型的思维风格也给他带来了苦闷与彷徨。布卢姆一天的漫游显得漫长而痛苦：他为酒商凯斯做广告的事泡汤了，下午4点他妻子摩莉的幽会不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熟人们的冷嘲热讽也使他无地自容，他的犹太后裔身份也使他处处遭人白眼，关于金杯赛马赌博的事他也无辜躺枪，落得一个中大奖后一毛不拔的“吝啬鬼”骂名，等等。布卢姆的许多想法都带有乌托邦的幻想色彩，在面对种种问题时，他采用的策略则是通过自由联想加以逃避，也即是带有阿Q式的不抵抗策略，他在很大程度上是靠回忆过去或靠幻想生活的人。如在第4章，布卢姆的脑海里出现了东方国度；在经过一所学校，听见孩子们在背诵字母表和爱尔兰地名，他想象用自己名字命名的地名“布卢姆山”；当他在报纸上看到去巴勒斯坦开办垦殖公司的广告时，他想到了地中海和中东的水果、犹太教；想到写一则谚语或摩莉的故事去赚点稿费。在第15章中，布卢姆乌托邦式想法显得很幼稚：“我主张整顿本市的风纪，推行简明浅显的《十诫》。让新的世界取代旧的。犹太教徒、伊斯兰教徒与异教徒都联合起来。……推行世界语以促进普天之下的博爱。再也不要酒吧间食客和以治水肿病为幌子来行骗的家伙们的那种爱国主义了。自由货币，豁免房地租，自由恋爱以及自由世俗国家中的一所自由世俗教会。”(《尤》，15: 803)

布卢姆思维活跃，但很少付诸行动；他寡言少语，缺少必要的沟通能力。“在布卢姆世俗的、人文主义的世界里，布卢姆是一个正直的人。尽管他的同伴不喜欢他，他也会关心对方、同情对方，他甚至想用他那乌托邦式的理想去改变他们的命运。在小说中，他逐渐成了一个富有人文主义思想的人物。当他遭到一伙反犹太分子的责难时，布卢姆振振有词，反对暴力，提倡博爱、宽容、尊敬和正义的信念，“暴力、仇恨、历史，所有的一切”(Schawarz, 1987:105)。

5 结语

语言图式是指我们期待的文本主题所体现的言语模式和风格的恰当形式，省略句和倒装句是两种典型的语言图式表征，在《尤利西斯》里，它们既是意识流语体的一种有标记的语言图式，更是小说主人公布卢姆的最典型的言语表征方式，形成了布卢姆式的省略句和倒装句语言图式。省略句语言图式以短语图式居多，用以突出信息中心、省略次要信息，具有即时性、事实性、破碎化等语言特征，是布卢姆活跃的意识活动的真实写照。倒装句语言图式可分为主句倒装和从句倒装两种语言图式，在模拟人物的意识之流时，最大限度地遵循了“心理序列”原则，也即是最先进入人物意识活动的人、事、物就自然会成为被强调的对象。这两类语言图式形式灵活多样，形象生动，语义浓缩，能巧妙捕捉到人物稍纵即逝的感觉、思想、情绪、愿望等方面的意识活动，对逼真再现人物的下意识、潜意识乃至无意识的内心世界起到了重要作用，充分表现了乔伊斯独特的语言创新手段和能力。

思维风格与语言的概念化、语言图式、认知方式等具有紧密的关系。尽管国内外学者从文体学、认知诗学等角度对文学文本人物的思维风格进行了相关的研究，但研究范围多集中在人物的特殊或极端的思维风格方面，很少有学者对人物的一般思维风格展开研究。在研究思维风格方面，斯腾伯格的相关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通过对布卢姆两类典型的语言图式结构的考察，结合人物的言行举止和具体语境，我们认为布卢姆属于局部型和内倾型思维风格。由于思维风格看不见、摸不着，涉及语言学、文学、认知心理学等跨学科研究，有待更深入、系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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