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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的文化权力之争

2018-03-06周亭亭

外国语文 2018年3期
关键词:艾略特洛克文化

周亭亭

(西南政法大学 外语学院,重庆 401120)

0 引言

评论界在分析《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时,多将普鲁弗洛克与客厅中女士们的冲突与对立归结为性别矛盾。如穆迪(Moody, 1996: 187)指出,《情歌》体现了艾略特早期诗歌中“典型的苦境”:“男性主体的自我认同受到占据其注意力的女性威胁。” 拉莫斯(Lamos, 1998: 77)认为,艾略特在《情歌》等早期诗歌中“将妇女描述为充满威胁的人物,折磨并阉割男性”。但值得注意的是,诗歌在有限的篇幅内,多次提到了普鲁弗洛克新颖时髦的服饰和发型等审美化装扮风格,以及女士们对米开朗基罗艺术的热衷。普鲁弗洛克为何对自己的着装、发型等细节如此关注?女士们为什么谈论米开朗基罗?这些细节都显示了普鲁弗洛克与女士们的冲突并不仅仅是性别矛盾那么简单。事实上,无论是普鲁弗洛克精致时髦的装扮风格还是女士们对艺术的谈论都透露出明显的政治意图。从文化权力视角研读《情歌》,有助于挖掘诗歌背后隐含的社会变迁、阶级流动和权力斗争等潜文本。

1 纨绔子的生活审美化风格

尽管清教背景的家风严厉,青年时代的艾略特却一直是时尚中人。艾略特在哈佛大学求学时,正值唯美主义的纨绔风潮在校园大行其道之时。纨绔风格的始作俑者是19世纪初英国摄政时期的乔治·布鲁梅尔。布鲁梅尔以其优雅时髦的装扮风格、风趣幽默的谈吐、超出常规的生活方式而闻名于世,其代表的纨绔风格影响遍及欧洲各国。后来,纨绔风格特指那些精致时髦、特立独行的趣味、作风和格调等。19世纪末,随着唯美主义的大行其道,王尔德等人将纨绔风格推向了极致,他们宣称“生活模仿艺术远甚于艺术模仿生活”,追求生活审美化,无论起居、衣着、装饰和谈吐都极尽张扬美的特征。

这一股纨绔风潮也刮到了20世纪初的哈佛校园。和艾略特同时求学哈佛的范·维克·布鲁克斯(Van Wyck Brooks)在《自传》中回忆这一时期的校园生活时说,“每个人都读瓦尔特·佩特的《享乐主义者马吕斯》(为作为美学欣赏的生活而辩护),书架上摆满了乔里·卡尔·于思曼和奥斯卡·王尔德的作品”(Miller Jr., 2005: 59)。这股纨绔风潮也影响了艾略特,并在其精致时髦的装扮风格中体现出来。哈佛求学时代的艾略特,其装扮已颇具纨绔风格。据一张1909年《倡导者》杂志编委会合影照片显示,艾略特身着硬领衬衫(半敞开的风格),打深色活结领结,穿深色西装。头发从中间分开,向两边抹平(Miller Jr., 2005: 59)。在带有自传色彩的《情歌》里,这一装扮风格在普鲁弗洛克身上得到了再现:“我的晨礼服,/我的衣领硬硬的顶着我的下颚,/我的领结文雅又谦卑,/用一颗朴素的大头针固定。”(Eliot, 1969:14)普鲁弗洛克精致时髦的装扮风格后是对时尚的追求。“我要将我的裤腿卷的高高了。”“我将我的头发往后分?”(Eliot, 1969:16)“卷裤脚的裤子”在当时刚刚流行,头发后分是典型的放荡不羁的波西米亚风格(Miller Jr., 2005:159)。据艾略特好友艾肯(Conrad Aikon)回忆,1911年艾略特从巴黎游学归来,往后梳的发型在同学中引起了骚动(Brooks, 1988:85)。

史密斯(Smith, 1974:725-743)认为,19世纪初纨绔式审美风格的兴起显示了欧洲社会结构的变化——个体展现价值的传统方式发生了断裂。在一个高度追求生活审美化的社会环境中,人们将风格和品味而非门第作为获取社会尊重的手段。因此,普鲁弗洛克对服装和发型等细节吹毛求疵的要求并非是其孤芳自赏的表演,而是与阶级分层有着密切关系,体现了利用纨绔式的审美风格提升社会地位的政治意图。波德莱尔曾敏锐地指出纨绔审美风格同社会变迁、阶级流动之间的关联:“(纨绔子)……是社会转换时期的文化贵族,是英雄主义在颓废之中的最后一次闪光……在这种时代的混乱之中,有些人失去了社会地位,感到厌倦,无所事事,但他们都富有天生的力量,他们能够设想出创立一种新型贵族的计划,这种贵族难以消灭,因为他们这一种类建立在最珍贵,最难以摧毁的能力之上,建立在劳动和金钱所不能给予的天赋之上。”(波德莱尔,2002:501)波德莱尔的阐释揭示了纨绔子审美生活背后隐含的反抗策略,既然已经失去经济和政治的优势地位,审美所代表的文化领域则成为纨绔子必须捍卫的领地。那么,纨绔子的时尚风格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社会巨变和阶级流动呢?

2 地位革命与阶级流动

《情歌》以20世纪初的新英格兰城市波士顿为背景,展现了大工业时代波士顿的社会巨变和阶级流动。工业化进程使波士顿工业获得了极大发展,至19世纪末,这座昔日承载着清教理想的“山巅之城”已经演变为一个著名的工业城市。大量的产业工人和外来移民蜗居在城市中心的贫民窟里,那里人口拥挤,环境恶劣,成为藏污纳垢、犯罪高发之地。诗歌描述了主人公普鲁弗洛克在城市中心的贫民窟里漫游的场景:“让我们走吧,穿过某些半是冷落的街,不安息的夜喃喃有声地撤退……”(Eliot, 1969:13)透过普鲁弗洛克的眼睛,诗歌呈现了形同地狱的工业城市意象。城市笼罩在工业污染造成的雾霾中,显现出沉闷压抑的气氛。街道肮脏狭窄,分布着低级廉价的“一夜旅馆”和“布满锯木屑和牡蛎壳的餐馆” (Eliot, 1969:13)。街道中蜗居的劳工阶层缺乏精神维度,他们或是百无聊赖地“向窗外探看”,或是流连于 “一夜旅馆”(Eliot, 1969:13)所影射的妓院,放纵肉欲。

大工厂的建立,铁路的建造,作为企业组成形式的公司的出现,改变了权力和威望的分配格局。财富向少数人手中集中,造就了一个新崛起的富裕阶层,包括工业资本家、金融巨头、全国规模公司的老板等。这一经济基础的巨变又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社会阶级流动。美国政治学家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认为,19世纪最后数十年和20世纪初在美国发生了一场“地位革命”(status revolution)(霍夫斯塔特,1989:109)。在这场“地位革命”中,老派的新英格兰世家是牺牲品,成为“被替代的社会精英”(displaced social elites)。这些社会精英“出生于历史悠久的家族,其子弟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在地方社团中地位稳固,他们通常都有家庭企业,传统上就当政治领导人;他们参加爱国主义协会和高级俱乐部,跻身慈善和文化机构的上层,领导城市改革运动”,“他们由于时代的变迁受到了损害,他们感到痛苦,不是因为财富的减少,而是由于地位和权力分配方式发生了变化”(霍夫施塔特,1989:113)。在“地位革命”中阶级地位上升的是新贵的工业资产阶级,他们在工业革命中积累了大量财富,控制着国家的经济命脉,也攫取了政治权力。资料显示,19世纪40年代,全美只有不到20个百万富翁,到1910年,百万富翁已经占据了美国参议院20多个席位(霍夫斯塔特,1989:113)。“地位革命”造成的后果是:“洋洋得意的不顾道德的暴发户,大公司的老板,在财富和地位上远远超过了美国家族中的老绅士们。老式的、受过大学教育的家庭……发现他们在政治和经济决策中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全国规模的新型公司,立法机关中的腐败者,政客老板和他们的机器限制了他们的社区活动和个人事业。”(霍夫斯塔特,1989:112)

艾略特家族正是霍夫斯塔特所说的“地位革命”中“被替代的社会精英”。艾略特家族是一个古老的新英格兰世家,新英格兰历史可谓其家族历史的延伸。家族先祖安德鲁·艾略特原是个受过良好教育且拥有产业的人,为追求宗教自由,1669年左右从英国东考克村移民到清教的马萨诸塞。200余年间,艾略特家族一直在新英格兰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家族成员担任着市政官、牧师、律师、大学校长等职务,成为新英格兰发展的中坚力量。艾略特的祖父威廉·艾略特教士19世纪30年代即来到圣路易斯传教,建立了当地第一个唯一神教教堂。他致力于慈善,筹资成立了华盛顿大学并担任第三任校长。他曾在圣路易斯的瘟疫年代救护病人,是西部卫生委员会的成员、公立学校的改革者,并创建了两所私立学校。美国内战期间,他是坚定的废奴主义者、联军将领和林肯总统的参谋,倡议将密苏里州保留在北方阵营中。因他道德高尚,成就卓著,被同时代的爱默生称为“西部的圣人”(Sigg,1989:4)。

“地位革命”破坏了原本稳定的社会结构和阶级等级,也颠覆了老式家族旧有的权威。艾略特家族的清教公理会和唯一神教背景都将社会等级秩序视为社会稳定的基础。如约翰·温斯洛普(John Winthrope)在名为《基督教慈善的典范》的布道中将贫富差距和地位等级设定为新建立的马萨诸塞殖民地的社会基础:“神圣和智慧的上帝安排着人间的秩序,所以一直以来,就有富人与穷人的存在,既有位高权重者,也有卑贱附庸者。”(Heimert et al.,1985: 82)清教衰落后在新英格兰占据统治地位的唯一神教的社会思想也对社会阶层流动持怀疑态度,维护旧有的阶级秩序,将文明同金钱相对立,认为教士和知识阶层的道德水平高于工业和商业阶层(Sigg ,1989:12)。艾略特家族对本阶级优势地位的失落耿耿于怀。霍夫斯塔特认为美国20世纪初的“社会进步运动”(Progressive Movement)是老式家族反抗工业资产阶级的政治表达(霍夫斯塔特,1989:108)。艾略特的母亲夏洛特曾积极参与这场声势浩大的社会改革运动,批判财阀和政客控制下的美国社会的腐败,其参加的“星期三俱乐部”正是运动中涌现的社会改革团体之一(Howarth, 1964:24)。如果说,夏洛特通过参加社会改革运动为本阶级发声,那么艾略特则采用了“审美”这一更为隐秘的方式来表达对新等级秩序的不满和颠覆。

3 “审美”——新老贵族的斗争焦点

在一片轻歌曼舞和觥筹交错中,上流社会的沙龙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其主线是普鲁弗洛克与妇女们的矛盾冲突。客厅中的妇女被刻画成强势的群体,对普鲁弗洛克品头论足,语言尖刻犀利,使其望而生畏。在妇女们锐利目光的注视中,普鲁弗洛克感到“那些眼睛用一句公式化的句子把你钉死”,自己被“钉在墙上挣扎”(Eliot, 1969:16),无法逃脱。客厅中的妇女为何对普鲁弗洛克如此挑剔?从文化权力的视角分析,普鲁弗洛克和妇女们的冲突源自新老贵族的文化权力之争。普鲁弗洛克代表了“地位革命”中“被替代的社会精英”,客厅中的“女士们”代表了新近崛起的工业资产阶级新贵。沙龙成为各种相冲突的力量汇聚的地方,一个隐喻意义上斗争的场,而“审美”则成为阶级斗争的焦点。

新老贵族间的权力分配格局使文化权力之争围绕着审美活动中透露的“品味”展开。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指出,资本有三种形式:一种是以金钱为符号、以财产权为制度的经济资本,二是以社会声誉、头衔为符号,以社会规约为制度的社会资本,三是以品位、文凭为符号,以文化为权力资源的文化资本。相较于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文化资本以一种更隐蔽的方式,起着建立阶级区隔,使社会差异合法化的作用(布迪厄, 1997:189);美国的工业化进程使新贵们一夜暴富,却并未直接给予他们文化上的优势。新富阶层文化资本的不足体现在其审美品位的缺乏上。1912年,曾经营铁路事业的亚当斯家族后裔查尔斯·亚当斯在回忆他那些“资金雄厚”的生意伙伴时说:“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和幽默、思想深度,或崇高品位联系起来。他们是一群纯粹的赚钱者和生意人,在本性上一点也没有吸引力,非常乏味。”(帕灵顿,2002:961)新贵们缺失的品位正是老派新英格兰家族后裔可炫耀的资本。家族浓郁的文化氛围,精英式教育背景(大部分人在哈佛大学接受教育)使他们积累了大量的文化资本,体现在衣着装扮、言谈举止、艺术鉴赏等方面透露的高雅审美品位中。面对经济和政治地位的失落,新英格兰背景的文化精英们针对新贵们的软肋展开了反击。他们将其斥为美国社会中盛行的“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始作俑者、贫乏美国文化的罪魁祸首,在公共舆论中塑造了对其不利的社会形象。新贵们文化资本的缺乏阻碍了其社会地位的提升,不利于维护其在经济和政治领域的既得利益,因此他们极力夺取更多的文化权力。

工业资产阶级背景的女士们对“米开朗基罗”艺术的讨论隐含了以高雅的审美品位获取文化权力的政治意图。由于消费者的社会等级对应着社会所认可的艺术等级,也对应着各种艺术内部的文类、学派、时期的等级(Bourdieu,1984:1-2),“米开朗基罗”所影射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在20世纪初的美国正是高雅艺术的象征。在经历了镀金时代的喧嚣和浮躁后,20世纪初的美国形同文化荒漠。亨利·詹姆斯曾列举他所认为的“美国生活中缺失的因素”:“……没有伟大的大学和公学——没有牛津大学,也没有伊顿或哈罗公学,没有文学、小说、博物馆、绘画、政治团体或有闲阶层。”(Sigg,1989:110)相较于文化荒芜中的美国,历史悠久而又名家辈出的欧洲是美国人心目中的文化圣地,许多文化精英如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以及艾略特本人都曾到欧洲进行文化朝圣。加之英国唯美主义思潮代表人物佩特(Walter Pater)、王尔德等对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推崇(佩特曾撰写专著《文艺复兴文化:艺术与诗的研究》,王尔德在其1882年的波士顿之行中,也选择文艺复兴艺术为其演讲的题目)(Mendelssohn, 2007:15),文艺复兴巨匠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在唯欧洲思潮马首是瞻的美国无疑代表了高雅的审美品位,成为社交场上彰显品位的时髦话题。

布迪厄(Bourdieu,1984:2)指出,鉴赏艺术作品的过程涉及一种“解码操作”,只有当一个人拥有了文化能力,亦即拥有了用以解码艺术品的代码,艺术品对他才有意义和旨趣,而这种解码能力同受教育水平和社会出身密切相关较低的社会阶层缺乏解码能力,在欣赏艺术作品时难以超脱事物的功能层面,“他会将一张兽皮看成是毛茸茸的,花边看成是精美的”,而较高的社会阶层由于远离日常生活的迫切需要,更有可能培养出“纯粹凝视”的感知模式,即“将艺术作品和世间万事万物看作形式而非功能的能力”(Bourdieu,1984:2)。工业资产阶级拥有的丰厚经济资本为他们创造了培养艺术解码能力的有利条件,他们有钱且有闲实践那些展示和培养高雅品位的文化活动,如参观博物馆、听歌剧、看芭蕾舞、收藏艺术品、到欧洲进行文化镀金等。女士们谈论“米开朗基罗”体现了对艺术解码能力的炫耀,也隐含了向普鲁弗洛克所代表的新英格兰世家试图垄断文化权力的示威和挑战。

4 审美主义的文化政治

从文化权力之争的视角有助于理解艾略特转向审美主义的目的和动机。1908年,艾略特读到亚瑟·西蒙斯(Arthur Symons)的《象征主义文学运动》,深受启发,开始了自己的诗歌创作生涯。象征主义文学具有明显的审美化特征。不同于忠实反映外部世界的现实主义,象征主义“反抗外部性、反抗修辞、反抗物质主义传统”,旨在“揭露事物的灵魂”(Symons, 1908:9)。对艾略特而言,象征主义文学摆脱了大工业时代物质主义、功利主义、虚伪的道德主义等外部因素的影响,“被各种重负压得弯腰的文学,最后终获自由,发出真正的声音。文学变成了“一种宗教”,一种“神圣仪式”(Symons,1908:9)。

然而,如果将艺术追求视为单纯的审美活动和个体追求,就忽略了审美活动背后的文化政治。事实上,审美从来不能超脱于特定时代的社会经济政治条件。艾略特转向象征主义蕴含着知识精英阶层明显的政治意图,即通过强调文学的独立性在与工业资产阶级的对峙中保持反抗姿态。考察20世纪初波士顿文学可知,对于初出茅庐的青年诗人艾略特而言,保持文学创作的独立性是他亟须解决的首要问题。

象征主义所强调的艺术自足性,其实质是对艺术活动独立性的追求,即艺术家不需要屈服于资助人或权威机构等外部势力影响,拥有自由创作的空间。《情歌》的聚会中,发出声音的都是女性,如谈论米开朗基罗的女士们、难以取悦的心上人等,男性如普鲁弗洛克则被迫退守内心世界中,处于沉默状态。这说明了在沙龙这个社会空间,占据统治地位的是有权势的妇女。《情歌》中有权势的谈论艺术的妇女可能影射的是波士顿的加德纳夫人(Isabella Steward Gardner)。加德纳夫人是波士顿上流社会的一位富孀,其夫约翰·加德纳(John Gardner)生于波士顿巨富加德纳家族。加德纳家族在1850年代通过与东印度群岛、俄罗斯、苏门答腊等地的海外贸易积累了巨额财富,属于文化精英所反感的商业巨富。加德纳夫人将丰厚的经济资本转化为文化资本,通过收藏欧洲艺术品、创办博物馆、资助青年艺术家等行为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加德纳夫人的豪宅常是各种文艺沙龙的举办地。艾略特在哈佛大学求学时曾同这位夫人交往,1912年加德纳夫人的访客簿上曾两次出现艾略特的名字(Miller Jr.,2005:57),因而《情歌》中的沙龙则极可能是以艾略特参加过的加德纳夫人举办的聚会为原型。

加德纳夫人对先锋派艺术家的资助和庇护可能并非真的出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是为了同当时主流的“文雅派文学”(genteel literature)审美品位相区别,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通过资助那些尚未获得主流机构认可的艺术家,加德纳夫人试图利用其丰厚的经济资本控制先锋派艺术领域的生产,从而夺取波士顿的文学和艺术场中的文化领导权。而丧失独立地位的艺术家则沦为工业资产阶级的附庸,其反抗姿态也成为一种表演。诗名《情歌》中暗示的“求爱”行为影射的正是艺术家和资助人之间主宰和从属的特殊关系。“求爱”隐喻了艺术家向资助人的献媚,意味着艺术家向金钱和权势的妥协和传统的英格兰世家向工业新贵的屈服。《情歌》中的普鲁弗洛克虽受邀参加聚会,却只是受到挑剔的接待,折射的正是青年诗人艾略特面临的尴尬处境:他为自己戴上纨绔子的面具,企图以审美化的文学主张和生活方式反抗工业资产阶级的庸俗乏味,然而当他进入到“沙龙”所隐喻的20世纪初期的波士顿文学场时,发现保持反抗姿态的前提是被加德纳夫人之流的工业资产阶级收编,成为其控制艺术领域,夺取文化权力的一枚棋子。

《情歌》末尾从沙龙这一充满争斗的社会空间转移至大海、海仙女、美人鱼、水草花饰等意象组成的审美空间:大海的水波“又黑又白”,海仙女佩戴着“红的、棕的海草花饰”,美人鱼的歌声勾魂摄魄,普鲁弗洛克远离世俗世界的喧嚣和争斗,悠闲地徜徉在“海中的房间” (Eliot,1969:16)。“海仙女”和“美人鱼”等神话意象提示了这是一个远离现实世界的审美世界;“海中的房间”这一封闭意象暗示了艺术不受外部因素影响,具有自足性。从社会空间到审美空间的转换体现了诗人艾略特试图摆脱经济资本对艺术的控制和影响,从而构建一个自足艺术空间的美学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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