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的女儿
2018-03-06张凌云杨书源
□ 张凌云 杨书源
一起看似普通的弃婴事件,遗弃者却难得一见地敢于从暗处走向“台前”;看似是一位犯了弥天大错父亲的自我忏悔、救赎,其实背后是社会合力促成的一次反转
女儿出生一周后,杨志强决定孩子不随他姓,而姓季。“季”这个姓,是杭州市儿童福利院工作人员给的,用于办弃婴的入院登记。
女儿“失而复得”,福利院工作人员含蓄地询问杨志强要不要把姓改回来,这位遗弃了女儿的34岁贵州男人猛摇头:“不用了,就姓季,纪念我干下的这档子事。”
就是那天,患有先天性肠闭锁的女儿被推进手术室。而手术日期,用孩子主治医生的话说,已经因为这场“遗弃风波”,延迟了三四天。
11月11日中午,打工者杨志强把出生仅一天半的女儿悄悄“留”在杭州上城区街道旁沿河公园的长椅上。孩子很快被路人发现、报警、送入医院体检、送入福利院。通过遗弃现场监控,警方将已返回宁波打工地的杨志强带回杭州。
杨志强说自己从没那么“错”过。他悄悄把微信名“花间一壶酒”改为“伤心一壶酒”,头像也换成女儿的疾病诊断书。
“以后再也不生了。”他反复告诉旁人,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已是第4个女儿。经济拮据却一直生育的原因,是想要个儿子。
刚出生的婴儿
第一次动念“丢孩子”,是在他不顾医生劝阻、非要给孩子办出院手续的那刻。钱已花得所剩无几,他被医生一句“先留院观察,再决定手术日期”吓住。孩子的病,仿佛无底洞。
他本打算抱回去给正在坐月子的妻子看看再丢,但到了火车站,当日票已售完。他索性提前行动。
走到公园,他迅速在椅上放下孩子。一起放下的,还有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套婴儿服、一包尿不湿和一瓶牛奶。
“椅子旁就是人行道,人流量大,孩子很快就能被发现,少受一些苦。”杨志强解释。果然,没等他走远,一位过路的老阿姨发现了襁褓里的孩子,将其抱起。他不敢回头多看,急匆匆穿过马路,坐在对面办公楼门外的台阶上。
隔着绿化带,他隐约望见孩子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抱头大哭,哭了一阵,拭干眼泪,在原地点燃一支烟。此时,在老家的姐夫打来电话,代表一家人叮嘱他好好照顾患病女儿。杨志强支吾应着,挂断电话,仓皇打车去了高铁站。
回到绍兴,在妻子的产科病房,杨志强只告诉妻子一句:孩子在杭州医院的保温箱里接受治疗。
妻子王艳丽信服——因为女儿是早产儿,生下来只有2公斤出头。按原定计划,孩子应该在一个多月后出生于宁波,那是夫妻俩常年生活的打工地。
但王艳丽在9日从贵阳返回宁波的火车上突发阵痛,夫妻俩临时在中途绍兴就医,此时她羊水已破。
那是杨志强记忆里,妻子最漫长的一次生产,从黄昏直至午夜。10日凌晨,女儿出生,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肠闭锁,当地医生建议杨志强赶紧带着孩子转院杭州做手术。
“她应该是陪我回去筹钱太累了……”杨志强事后推测。夫妇俩这趟回贵州农村老家,就是为了这个孩子。王艳丽怀孕6个月时,腹中胎儿即被查出患有先天性肠闭锁:并非不治之症,但一出生就要手术。
夫妻俩把老家唯一的值钱物——新盖没几年的房子,做了抵押贷款,换回4万多元,给老人和3个女儿留下一小部分后就急着回宁波挣钱。
只是,当这些钱迅速变得捉襟见肘,杨志强懵了。他像是要甩掉厄运一样,想甩掉这个刚出生的病婴。
12日,他把妻子从绍兴医院接回宁波出租屋。到家后,他宣布:孩子已夭折。
那几天,妻子没日没夜哭。而杨志强也从不曾合眼,“一闭眼,就都是孩子的脸”。
在看守所度过两天后,取保候审的杨志强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女儿的手术同意书上,作为监护人签名。
过去的日子真美好
虽是第四次做父亲,杨志强却是第一次发现孩子的冷暖这么难拿捏。
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儿,被层层包裹:冬天的棉服、抱毯、毛毯……病房里常有医护人员出入,对孩子进行检查、注射。杨志强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从层层包裹里打开又包好。
妻子、孩子,两头都是歉疚。趁孩子术后在重症监护室不能贴身照料时,他回了趟宁波,看独自坐月子的妻子,给她带了一套新衣和一些鸡蛋。在老家,长辈们都说孕妇产后必须吃鸡蛋。
返回杭州路上,他接到医生电话,得知术后情况相对稳定,可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揪着的心终于舒缓了些。
从看守所出来这些天,都是他一个人守着宝宝。本想让嫂子过来帮几天,可兄嫂都忙着打工还要顺便照顾妻子,他没好意思开口,“我对不起他们!”
由于妻子没有手机,在杭州照顾孩子时,杨志强都是与兄嫂联系来了解家里情况,偶尔发几张宝宝照片。
“我爸妈说,还是得要个儿子,有儿子才叫得响!”在老人眼里,这是一家人在村里生活的底气。为尽孝道,杨志强和妻子接连生育。得知妻子第四次怀孕时,他召集了老乡在家喝酒,喝到兴头上在K歌软件里唱了贵州民歌。他把那天唱的歌,存在一个叫“回忆过去的日子真美好”的账号里。
记者问起账号命名来由,杨志强苦笑:“我跟老婆刚认识时,哪有这么多事情要烦心?”
《大学》中又写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尚书》中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仁者爱人”,“出入相友,守望相助。”“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无本不正,无文不行(《礼记·礼器》)。”“礼形于外”,“道诚于心”。以忠信、诚意按照一定的礼节规程相互表达“仁义”则“智”(意指思想道德,在今天也可延伸为科学与人文精神)成。
当下,他只盼望孩子尽快好转,“医生说如果恢复得好,一个月后就能出院,孩子也能少受点罪”。
刚做完手术的孩子,每天只能靠胃管输送营养液。孩子不能吃,杨志强也吃不下。实际上,他也不敢花钱。宝宝在重症监护室时,他都是靠在医院四楼的椅子上过夜。
背井离乡的理由
杨志强从抽屉里拿出他小心叠好的3张收据,分别是1200元、1200元和100元,均为直接打到孩子住院账号60120385的捐款。他说,这些帮孩子缴费的人,他都不知道是谁。
钱是当年夫妻俩背井离乡坐28个小时火车来宁波打工的唯一理由。因为家贫,杨志强只念到小学3年级,而王艳丽一天书也没读过。
在宁波郊区小镇上,夫妻挤在一间280元月租的10平方米左右的平房里。阴暗逼仄的屋里除了床和灶台,已不剩多少空间。电动车是杨志强最心爱的“宝贝”,害怕被偷,每晚都抬进屋。屋顶漏雨,他从工厂捡回几块塑料皮,钉在房顶上。
为了赚钱,杨志强几无休息日,毕竟多上一天班,就能多挣150元。不巧的是,妻子怀孕时,杨志强摔坏了腿。为了省钱,他在医院花了100多元缝几针就回家。
杨志强家的每一笔钱都必须花在刀刃上。夫妻俩做过最“奢侈”的事,是让孕期反应大的王艳丽辞工在家待产。
来宁波之初丢了手机后,王艳丽已有4年没用过手机。她并没觉得手机有多重要,想和远在老家的孩子通话时,用丈夫的手机就行。这次得知丈夫丢了亲生骨肉,她最大的反抗也只是沉默、流泪、拒绝吃饭。
得知孩子有先天性疾病的那一刻,他们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我听老乡说很多孩子产检时说是有病,生下来却是健康的。”手术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怎样的经济重创,杨志强不敢想。
看到杨志强遗弃孩子的新闻后,捐助者杨颜说她的第一反应,更多的还是怜悯。
杨颜通过福利院联系到杨志强。“我跟他聊了很久,了解了他的处境,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杨颜在跟医院确认具体情况后,为孩子垫付20000元医药费。
她把医药费直接打到孩子的住院账号——这是上城区公安分局的警察和福利院工作人员向捐赠人发出的建议,以最大程度保证专款专用。
杨颜说,她没想过让杨志强归还医药费,“只要他能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将孩子抚养长大就够了。他也答应了我。我还是欣慰的”。
杨志强却坚持:“以后我有能力了,还是想尽力把钱还给帮我的人。”
(应采访对象要求,杨志强、王艳丽、杨颜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