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罗千屹

那天从混乱的晚自习回来，爸爸的车开得很慢，广播女声低低地唱，高楼从车窗外缓缓地滑过去。夜色黏稠如糖浆，爸爸突兀地来了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蜷缩在后座没有回答。“世界无车日啊……”

面无表情地打开家门，茶几上堆着两袋土特产，估计是龙眼和红枣，妈妈见我视线停留，“今天是你爸的生日啊，”她笑盈盈地说，“乡下二姑妈带过来的。”

哦，是吗？

此刻钟表都静止了。

我到洗手台打开水龙头，妈妈还在欢喜地向爸爸介绍亲戚寄来的礼物，我能想象他是用怎样温和的眼神看着那些或精致或简单的礼物。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水，我总觉得那是从镜子里的女孩眼里溢出来的，声势浩大如前些日子的暴雨，它们涌进我的耳朵和眼睛，把我托举起来，像昏迷般的失重。

“我真是个薄情寡义的女人啊。”我听到渡边博子说。

对于礼物，我向来是很欢喜的。所有的礼物我都喜欢。唯一让我不知所措的是出现在我卧室的九张书皮。那是我上小学时流行过的塑料书皮，上面印着吴亦凡失真拉长的大头照，后面是十二星座配对表，侧页还有“饭前便后要洗手”之类的温馨提示。九张，就这么摆在书桌上。目瞪口呆，我完全不能领会送礼物的人有何意义，那天不是任何一个特殊的日子啊，况且我上初中之后就再也没用过书皮了。

直到两天后，妈妈才告诉我一个典故：小学时我曾羡慕過一个同学，她的爸爸给她亲手裁纸包书皮！我突然想起搁置在右书桌上的九张书皮，那一定是爸爸从学校外面的文具店买回来的，算来那句话是6年前说的了，而我也从热衷于包书皮的小女生长成上了高中的“糙汉”了，看到印花书皮时最多只会笑一笑，“哟，小孩子用书皮啊”。

所以我又回房间翻看那些书皮，没有变化，和六年前是一样的，粉红粉蓝的，容易让人想到泡泡糖。我也曾在书摊前和朋友翻看一大叠书皮，不顾老板异样的眼光，高声评论着每一张的图案，最后挥挥手离开，留下老板气愤地收拾散乱的书皮。那是无比快乐的时光啊。我想我感到的一定不是快乐，像二十岁拿到九岁喜欢的洋娃娃，四十岁买到二十岁看上的吊带裙，一定不是欢呼雀跃。但我抚摸它，就像抚摸那一个个带着笑的日子。隐藏得更深的，是送礼物的人，他刻意重播六年前的节目，就是在告诉我：“生命中有很多人都是你一个阶段的同伴，而我，知道你以前的所有，你说的话，你曾经渴望的东西，我都记得。就算它来得突兀，那也只是童年的纸飞机，晃悠晃悠又回到你的手里。不一样？抱歉，但我的确努力地寻找过你的折痕。”

教师节那晚，我冲进最大的文具店抢了一支PILOT P-500中性笔。它号称书写流利能持续一个月不换芯，看上去非常时尚。我曾想过要给他买一支“配得上”的笔，因为初中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偶尔进他的办公室，一看到那支“寒酸”的笔——用餐卡包裹住笔芯，再用透明胶一层层缠住——我就忍不住皱眉头。它像一支飞镖，写起来十分不顺手，尤其是换芯难，我可以想象把它扯下来再缠一支是怎样考验耐心的事情。他说这支笔因为独特，从未丢失过。不过我敢保证我买的这支非常时尚的笔也不会弄丢。

所以我欢天喜地地送给他，以“教师节礼物”的名义，听上去合情合理。

他微笑着收下，放在餐桌上。一天，两天，三天。他终于拿走了它。

呵，我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市面上有多少种适合人手正常书写的中性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支自制的“飞镖笔”其实并不好写？然而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原因，我想我也不能知道了。如果这无关乎年龄，就无关乎观念。就像他喜欢吃的雪枣、麻花根，他喜欢在菜园摸出两条菜瓜一身泥地爬上来。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那也许是种“情怀”；也许在他的读书生涯，有过只拿一支笔芯写字的时光；也许他还曾抱怨过没有笔套太细写不好呢。如果是这样，他手握一支笔芯，如同紧握风华正茂的年少时光，那些在球场飞扬的日子，可以通过这样一个载体“昨日再现”。所以再好的中性笔，也不够顺心啊。

中国人在表达感情的时候，喜欢用礼物寄托心意。我们满怀期待地看着对方收下礼物，可是，要不是时间不对，要不就是送出的礼物不对。但是，这份心意永远都不会错呀。我们，不也是上帝送给彼此的礼物么？它一定不是按我们心中所想的寄给我们的，或许，还附加了我们难以忍受的坏习惯——你的固执，我的冷漠——因此我们毫无保留地去爱，毫不顾忌地去伤害。

我想，相爱也伴随着伤害，这是诅咒，但也是祝福。

生日礼物放到第二天就过了祝福的节点了，但是它们传达的“祝福”之意，却和普通而又温馨的话语，如“我爱你”“早上好”“再见”等，一起让每一天都很美好。

明天早上，我想拥抱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