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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书生

2018-03-04王善余

湖海·文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麻子厂长母亲

王善余

董六决定办这件事绝非蓄谋已久。

准确说,是梳头的时候梳出了一个念头。须臾,那念头变成一条狗,龇着牙扑上来。董六身子一收,绷直两腿,强行稳住手里的木梳。

慌啥?慌啥?这还没正式出场就慌,能成事么?董六怒视着镜子里的人。梳完头,喷了定型胶,这颇有气质的发型提醒董六:你不要心虚,夹着包,一派风光的文化人的发型大抵如此。

皮壳本上别支钢笔,装进手提袋,董六踌躇满志地出门了。走出房门,穿过院子,刚抬脚要跨出院门,被扯草回屋的母亲堵住了。

要死的,大清早出门做什么?母亲鼓着眼,把肩上捆草的绳子往手里紧了紧。

去办事,这事跟扯草不能相提并论。董六用文化人的口吻跟母亲说。

办……事?你这孩子啥都想做,就是不能让娘省心。母亲拉下脸,勾着头,目光在手提袋里寻找。

母亲说得也是。读高中那阵,听说儿子很用功,书念得风生水起,母亲就激动得不行,认为董家的祖坟冒烟了,庄户人家要出人才啦。每次出門,母亲要备足微笑和感谢的话,回赠对儿子的未来有诸多设想的人们。临近高考,董六出了意外被迫停学,像庄稼人走进麦田,面对辽阔的金黄,却忽然闪了腰。有人说,学校这孔窑,把一块好砖坯烧成了次品。

前几天村干部上门告状,说董六闯入村小组长和村民代表会场,公开发表演说,扬言要改组村民委员会,声称村里收缴提留款是典型的搜刮民脂民膏,是巧立名目的剥削,这项源远流长的土政策必须废除……村干部复制完董六的话,有些痛心疾首,愤愤转过身,一手掐在腰间,一手猛地一划,说,好端端的天下,就出你家这么个愣头青。抓紧给我管严了,墨水喝多了,喝出颗反动脑袋……这要是在文革,至少判五年。

母亲担心儿子又出去惹事,堵住院门不让董六走。

我又不是犯人!

董六伸手把母亲拨拉过去,下手重了,母亲像陀螺一样转了半圈。

六子,妈给你做牛做马你也要把书念成了,有文化才有奔头,听见没?你哥你姐也想念书,这哪成?家里七八张嘴要吃要喝,我和你爸拼死拼活也喂不饱一家人,不狠狠心把你哥你姐当劳力使,一家老少就得喝西北风。

六年前,那个雪花簇拥的黄昏,董六背对着塞了稻草的墙缝,在光亮羸弱的煤油灯底下,歪头琢磨数学题,母亲从洗碗盆里提出两只湿淋淋的手说。

做牛做马,母亲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是不大合适,却是发了狠心的。往常,董六在家温习功课,母亲就会过来插句话,像挑去灯捻上的灯花,让儿子把前程看得更亮些。董六虚着眼看母亲一眼,又回到数学题上去了。母亲笑笑,知道董六掂出她话里的分量。

想想母亲裹着风雪,在冰面上砸出一个盆口大的窟窿,在里面洗红薯,在锅门口揉着不曾干过的眼睛,董六就横下心,不念成书,不是他董六不争气,就是老天瞎了眼。十二岁的孩子就显得老成,眉宇间藏着冷峻,像要把世间的事情当数学题演算一番。班主任看出董六身上的潜质,打算挖一挖。对董六说,董六同学,听说你老子不是本地人,同学们常取笑你是外来户,有这事吧?你不要怕,用心念书,让成绩给你撑腰,看谁还敢欺负你。

董六回家跟母亲一说,母亲很生气,说老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有这样教育学生的。既然老师漏了嘴,母亲没必要再掖着藏着——也不是家丑。

父亲是外乡人,离这儿有几十里地,那地方穷,没几家能吃饱饭的,经人介绍入赘到母亲门上。这地方地广人稀,靠近沂河。一开春,沂河边的麦田里小蒜长得有点喧宾夺主,十分招眼。小蒜是野生蔬菜,而不是杂草,所以庄稼人对小蒜的长势并不生气,心里反倒揣着窃喜。春风浩荡里,沂河边麦田里起伏着黑压压的人头,那是庄稼人在挖小蒜。母亲也身在其中,把整筐的小蒜背回家,作为口粮之外的补给。

母亲说得并不沉重,眼里是笑着的,像追忆一桩有趣的往事。

难不成,父亲是慕小蒜之名投奔母亲的?

家里的瓦缸、瓦盆、菜坛子里,都盛满除去根须洗净了的小蒜,上面覆了一层盐腌着,能吃到腊月。那时节,教室里充斥着刺鼻的蒜味,老师不得不把教本贴着鼻子讲课。董六同桌是个女生,面对董六身上一浪一浪扑过来的蒜味,缩着头,手捏住鼻子,这还不够,又拿一摞书在课桌中间竖起一面墙。

这一举动像一条蛇在挑衅田鼠。不仅如此,这女生还伙同其他女生唱儿歌一样地喊他“外来户”。班主任说得对,用成绩为自己撑腰。董六决计靠成绩开道,让尊严突破重围。每次考完试,试卷发下来,教室里空前肃穆,老师板着脸,像盘点一场战争。瞥到女生试卷上猥琐的分数,再瞅瞅自己试卷上红彤彤的满分,董六的笑声在鼻孔里流窜。这不是幸灾乐祸吗?那女生由怒而悲,由悲而泣。

清明,祭扫烈士陵园回来的路上,两边绿油油的麦苗,用摇曳的腰身回应春风的抚摸。这样的意境里,女生觉得有点表示才是,从书包里抓出一把松子,摊开手心,对董六说,这个给你,我掐的,可香了。董六红了脸说,你给别人吧,我是外来户。女生气得直跺脚,还记人家仇啊?以后谁再说你外来户谁是狗。

镇中学西首原是块荒滩,杂草丛生,灌木交错,散落着几座孤寂的坟包。七十年代这里做过刑场,枪毙过当地一个强奸犯。当时,暴怒的群众用一桶汽油烧了强奸犯的尸首,带着铲除罪恶之源的快意,用树枝挑着他的阳具,像举着玉米棒在烈火里炙烤。几十年过去了,那情景还盘踞在人们的记忆里。

几十亩的荒滩闲置未免可惜,又无人垦荒耕种,政府就出面了,让一个人称孔麻子的人领头创办砖瓦厂。庄稼人腰里殷实了,纷纷咬牙推翻土坯房建造砖瓦房。房子革命让砖瓦产业如日中天。做了厂长的孔麻子,作为乡镇企业家的典型,在报纸电视上,粉墨登场了。孔麻子给一个贫困户送过扶贫砖,户主感动得老泪纵横,差点儿给孔麻子跪下了。县里的电视新闻里,孔麻子站在贫困户扭曲的土坯房前讲话,身后是一头驴和一驴车红砖。虽是几分钟的电视新闻,人们像看一部电视剧那样全神贯注。董六母亲抹着热乎乎的眼睛说,这家子哪炷香烧来了这个神仙?真是走了大运啦。听母亲说起这事,董六对素不相识的孔厂长肃然起敬。要是一名记者就好了。已升入高中的董六就有了将来大学毕业当记者的想法。这一想法像一轮红日,照亮了董六未来人生辽阔的海面。

现在,董六提前让自己做了记者,尽管这一身份尚未得到官方确认。

董六采访的人是孔麻子。

进了砖瓦厂的门,穿过一截坑坑洼洼的路道,董六看到路东盘着一座三孔砖窑,窑顶上竖起一根直指蓝天的巍峨的烟囱,像这个乡镇企业崛起的标志;路西是两排砖房,在阳光下正襟危坐,厂长办公室就在那里。正是新砖出窑的时候,几个瘦骨嶙峋的汉子,裸着油光闪烁的黝黑的上身,从窑里往外拉砖。汗水在他们的身上游走,高温切割着他们每一寸肌肤。砖坯制作现场,几个女人俯首弯腰,手捧光滑的砖坯如捧着年糕。她们不时抬起胳膊肘揩去额上的汗水。

孔厂长办公桌上搁着一套茶具,一本电话簿和一部电话。董六进门的时候,孔厂长仰躺在藤椅里,两只脚交叉着架在办公桌上,正捧着茶壶,像捧着一只乳房,将壶嘴插进嘴里吮吸。旁边的落地扇源源不断地向孔厂长输送着清凉。

咱们厂是需要宣传宣传,当然了,都是同志们干出来的,也不是我个人的功劳。孔厂长笑得十分谦和。

董六用颇为得体的笑容拥抱孔厂长的谦和。

来两口?孔厂长示意董六喝茶。

董六忘了回应,从手提袋里取出皮壳本放在大腿上,照着拟好的采访提纲发问:

厂里每年生产多少砖?

大概5000多方吧。

每年纯利润?

16万。

孔厂长踱着步子,眼里盈满笑意。他坚信这位记者的文章很快见报,他的事迹将再度在舆论界掀起涟漪,像春风一样吹暖人心。

问完几个问题,董六心里空了,不知再问什么,就说起以前的新闻,说孔厂长你不仅是一位企业家,还是一位慈善家。你给贫困户送过砖,电视里看过你和驴站在一起。

孔厂长像胳肢窝让人挠了一下,笑得有些失态,脸上的麻子兴奋地舒展着,小事,小事嘛,不值一提。你们读书人真会讲话。

董六又转了话题,问及孔厂长创业历程。孔厂长对这一话题颇感兴趣,深情而伤感地追忆往事,甚至有流泪的冲动。最后感叹说,咱是个粗人,没念几天书,办个窑厂还凑活,成不了大器。还是你们记者行啊,舞文弄墨的,出息着哩。

说了会儿闲话,孔厂长扭着下身,对董六笑笑,说出去方便一下。董六随手翻翻桌上的电话簿,看到一张照片,就手装进手提袋。

时近晌午,董六收起皮壳本要走,孔厂长不让走,说上面来人厂里都要留饭,是老规矩。董六说回去写稿子,孔厂长沉下脸,怎么,老弟要破我的老规矩吗?

董六在房间里收拾凌乱的书籍,都是高中时的课本和复习资料。每本书都与董六耳鬓厮磨,每个章节董六都那么熟悉,像男人熟悉女人的每个部位。那时,这些书,就是一块肥沃的庄稼地,董六已然看到了摇曳着的沉甸甸的谷穗。

全县高三模拟会考,董六以全县第一的成绩震撼了校园,像沉寂的夜空滚过一阵响雷。这所不被人们看重的,在历次高考中全军覆没的乡村高中,董六横空出世了,他为全校师生举起了火炬,要不了多久,他将改写母校被剃光头的历史,用成绩为母校雪耻。正因如此,学校对董六格外器重。一次,一个学生拿错了董六的饭盒,二人起了争执。校方得知后,那学生被责令在全体学生会上公开检讨,检讨书张贴在校务公开栏里,还挨了处分。学校的袒护如一声鞭响,董六奋蹄驰骋。

在家,母亲弓腰把饭端到董六手里,像女佣伺候一个少爷。伸过来的碗里卧着雪白的鸡蛋,热气袅袅。趁热吃了它,六子。母亲柔声说。看书的时候,母亲做事总是蹑手蹑脚,像怕惊醒熟睡的婴儿。临睡时分,董六自顾看书,母亲让董七给董六端盆热水洗脚,董七撇着嘴没动。母亲扬起手要劈下来,说,你个小畜生,给你六哥端洗脚水屈了你?你要有你六哥那本事,我替你端尿盆都成。旁边为董六缝制布鞋的大姐冲董七努努嘴,还不快去!

董六拿起一本让灯火深度毁容的课本,他想起了高二那年冬的火情。

子夜,同学们都进入梦境,有的锉着牙,说着梦话。董六点着罩灯,侧卧在床上看书。困倦扯着眼皮,睡着了。手里的书碰翻了灯罩,忽地着了火。董六跳将起来,用枕头扑灭火,那书被烧了一半,被子也残遭株连。

这是一个不小的新闻,在师生中引起巨大骚动。

一个同学说,董六你娘的不要命啦?你读书读疯了,火真的烧起来,一宿舍的人都得为你陪葬。

班主任不这么看。在惜时如金的当口,班主任在晨会上动用三十分钟的时间对董六挑灯夜读精神进行总结和提炼。董六同学虽然差点儿酿成火灾,但如醉如痴的深夜苦读,是对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精神的传承,是对读书改变命运这一人生箴言的彻悟。

班主任的话像下了咒语,还有这些书,在高考前夕,腰斩了董六日渐成型的希冀。咔嚓一声,一根可以奏出美妙乐音的琴弦断了。

董六离开了校园。像一棵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校园里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坑里装满着惆怅。

狗日的书!

董六把那本讓油灯致残的书摔在地上,提起脚,那脚携带着愤怒,在书上拧了一圈,似乎要把仇家置于死地。脑子里依稀浮出那可怕的一瞬,那令人瞠目的举动,像醉酒者做下了荒唐的事。离开学校后,董六作为精神病人随母亲到几家医院诊治。班主任几次上门,说董六是用脑过度,只要安心休养一段时间照样可以复学。

窝在家里,又无所事事,听着母亲制造的锅碗瓢勺的交响,猪圈里饥饿者的嚎叫,董六莫名地烦躁。四面似有幽深的围墙,潜伏着警惕的眼睛。一有动静,母亲会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寻思着董六是不是神经发作。

我没上吊!董六咆哮着。

母亲退出去。

董六如一只断翅的鸟,落寞地遥望深远的天空。

书像心怀叵测的引路者,把董六搁在半道上就撒手不管了。这是一种残忍的遗弃。董六飞起一脚把书踢翻。而且,几次擦然火柴伸向书,但捏着火柴的手哆嗦了,火焰在泪光里跳跃。

愤怒之下,董六忽然想起了孔麻子设下的酒宴。像一个埋伏。酒,诱敌深入,让一个冒牌记者的真实面目暴露无遗。

镇上的酒馆包间里,董六坐在上首,孔麻子和分管乡镇企业的副镇长坐其左右。桌上菜肴丰盛,酒香浓郁,一道道不知名目的菜让董六长了见识。孔厂长率领众人轮番敬酒,俨然群星拱月。杯杯下肚,董六顿感头大舌短,绵软无力。在烈酒的折腾下,董六犹如一脚踩空从高处坠落的人,脑子成一个阴风呼啸的洞穴。

不知何种力量的唆使,董六摇晃着站起来,醉眼朦胧中,一张张脸也不甚分明。

起身敬酒的孔麻子以为这位年轻记者要拿他的事迹给各位助兴,笑眯眯地坐下了。

孔……厂长,今天喝你的酒,甚为感谢。但我有几句不客气的话要说。平时都是这样招待记者的吗?……这也太奢侈了。砖瓦厂,是刚刚起步的乡镇企业,需要加大投入,扩大规模。像这样的吃法,对蒸蒸日上的砖瓦厂来说,不是釜底抽薪吗?如果不开源节流,毫无节制地挥霍,砖瓦厂将无疾而终。

董六端起一杯酒,目光挨着食客走了一圈,这是酒吗?这……不是酒,是血,是老百姓的血。

现场像被掐了脖子,哑然无声。

……现在,还有多少人在贫困中挣扎,你们却过着钟鸣鼎食的贵族生活。读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希望为官者,还有企业家,要把它作为座右铭。

义愤填膺的董六又把话题转向记者。他说,记者是无冕之王,是时代和社会的代言人。我是慕名前来采访孔厂长,不是混吃溜喝来的,但孔厂长盛情难却,我就来了。作为记者,我会用事实说话,绝不会给任何人涂脂抹粉,否则,就是对无冕之王这一神圣称谓的亵渎。

副镇长坐不住了,勃然大怒地弹起身,指着董六问孔麻子,他是哪路来的神仙?看过他的记者证吗?……看看,这是记者说的话吗?真不像话!

董六还有话要说,让人七手八脚架了出去。

头回冒充记者就捅了娄子,人家不会说你是惩恶扬善,也不认为那是醉话——本来就没喝多少酒,何醉之有?那只能是精神出了问题。董六绝不怀疑孔麻子他们的判断力。这就不好了,这不是暴露病史么,不是原形毕露么。董六像无意中碰着了马蜂窝,缩在家里不敢露头。

母亲几次想问问董六采访的是哪个高人,见他丢了魂似的枯坐房间,生怕惹恼了他,话到嘴边又滑回去了。这样待在家里也好,只要不出乱子,就算烧了高香啦。做娘的宽慰着自己。

几天过去了,外边没什么动静,这意味着孔麻子事后没有深挖董六的底细和来路。董六稍稍松了口气。

外面风平浪静,董六就来了精神。

这精神指向了那天从孔麻子办公桌上带回的一张照片。

这是孔麻子和一个女人的合影照,他们背后是宿北大战革命烈士纪念塔。纪念塔上金黄的陈毅题词,在陽光下熠熠生辉。孔麻子那张星罗棋布的脸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粗壮的胳膊搁在女人的肩上。女人一脸娇羞,笑得恬静而妩媚,像古代的仕女。这不是孔麻子的女人,年龄的悬殊和相貌的反差告诉了董六。谁知道呢,就看那么一眼,董六的心就让女人的清丽攫取了。他心仪的女人和照片上的女人在形象气质上不谋而合,他关于理想化女人的缥缈的想象终于有了清晰准确的现实参照。董六悄悄把照片揣进了口袋。

这天早上,董六又从不同角度,对照片上的女人审视一番,想象着和女人交往的种种情形,还想到和女人的对话。

人家都说你成绩好,是学校里的尖子。女人扇动着黑亮的睫毛。

算是吧……你说,种地人家出身的人,不用心读书还不是种地。我不想种地,种地人命苦,辛劳一辈子也没个出头之日,活得像牲口。古人就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董六摊开五指在床沿游走,像抚摸女人的脸。

想不到男人念书就为了这个……

女人知道颜如玉指的是什么,哧地笑了。

和女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有人粗着嗓门跟母亲说话。说话的人是村干部。他说,我上天到镇上开会,听了个笑话,说有个年轻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冒充记者采访砖瓦厂孔麻子,人家当真了,好生招待他,他不识抬举,酒桌上把人痛骂一顿。孔麻子说这人脑子有病,竟然骗到他头上来了,若再让他撞上,非叫他爬着走。

母亲心里一哆嗦,陪着笑脸说,还有这事?真是无法无天啦。——哎,你该不会怀疑俺家六子吧?

村干部干咳一声,诡异地看着天,你家董六脑子咋样你心里没数?能改组村民委员会,为啥不能冒充记者?

你……你这是当干部说的话吗?嘴上没边没沿的,你凭啥怀疑俺家董六?你说他脑子有病,砸你家锅了,还是烧你家房子了?

好,好,没病,没病,早晚出事你就晓得了。

董六从房间冲出来,抡起粪勺,哪个说我脑子有病?我劈了他!

母亲赶紧挡住董六,村干部的目光戳过来,风一样溜出院门。

母亲夺下粪勺,哀声说,六子,我的祖宗,你跟妈说实话,你上天是不是去砖瓦厂了?那事不能干,是要坐牢的……

董六拧着脖子,我没坑蒙拐骗,谁让我坐牢?

母亲眼里有泪,撩起围裙擦擦眼说,六子啊,全家都指望你念成书,将来有个好前程……可眼下,你把书念成这个样子,让全村人笑话不说,还让家里人成天提心吊胆的,万一出了事,哪个能帮你扛着啊。这都是命,天给的命,只有认,怨不了谁。

灯下,董六看着照片,他目光如刀,锋利地插入那张布满麻子的脸,那张在电视里出现过的,被公家的油水养育着的饱满结实的脸。而这张脸却被另一张脸偎依着,亲近着。莫非,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命运?董六心里噗地着了火,又生出对先人的悲哀——现实无情地颠覆了他们那句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话。

从笔记本上扯下一张纸,在灯下奋笔疾书。董六把信折好打算明天寄出去。又拿出那张照片,不屑地瞟一眼,如释重负地喘出一口气。

董六要去镇中学任代课教师了。

这出乎意料的好事,类似于天上掉了馅饼,让董六接着了。

一旦说给母亲,母亲定会喜极而泣。这么一想,董六心里像吹进了四月的暖风。

跟母亲一说,母亲以为儿子又犯病说胡话,一把扯住董六说,咋?你要当教书先生?真是越说越不靠谱了。

母亲的反应让董六大失所望,他想不到母亲也把他当成废人,终日窝在家里吃闲饭的废人。休学以来,母亲对他期望大幅度下降,只希望他吃好睡好,养好精神,不要出门惹是生非。董六不这么看,他承认那次袭击老师纯属鬼使神差,断不是有意为之。那时,如噩梦一场,现在,梦醒了,他走失的神智已经返回。

你以为我是去杀人放火吗?村里人说我读书读疯了,我要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疯了。我就不信我董六这辈子成了吃家里喝家里的剥削者。

董六咬着牙,每个字像吐出的枣核,坚硬地弹向母亲。

不能再往下说了,这孩子经不起刺激,随时都会变成一头砍人牛也说不准。母亲警告自己。

董六手里收拾着行囊,嘴里吹着口哨。像面对一个入室抢劫者,母亲被吓着了,眼睁睁地看着,气都喘得节制。

是孔麻子给介绍的工作。孔麻子对这个冒犯自己的年轻人不但不予计较,还为董六指了一条道。

那天,村干部一番旁敲击侧,董六认为是孔麻子在拿那次采访和酒桌疯话制造舆论,这不是糟践年轻人的声誉吗?董六写信的本意不是敲诈、恐吓,更无其他非分之想,是警告孔麻子不要再提采访一事,给年轻人留个面子,同时也提醒孔麻子要坚守做人底线不要沾花惹草,不要给公家脸上抹黑。否则,就把照片复印几张,贴到电线杆上,定会比寻人启事或不孕不育治疗广告更引人注目。

这是一步险棋,董六无法预测此信寄出后会引出怎样的后果,弄不好会栽在孔麻子的手里——人家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水深着呢。

仿佛等着一场灾难的来临,董六魂不守舍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见狗踢狗,见猫踩猫。

母亲看不下去了,把忧愤压在心底,嘟哝着,你这孩子又发疯了不是?猫狗都碍你事,家里盛不下你啦,作死哩,我看早晚你把我也踢出门。

几天后,董六收到一封信,拆开,是女人的笔迹。信上让董六去砖瓦厂一趟,孔厂长有事商量。有事商量?信在手里哆嗦,董六想到圈套、陷阱之类的计谋,心中腾起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像是一次亲切的会晤,孔麻子是笑着的,褶皱里嵌着慈祥,像个老妇。小董啊,你性格耿直,年轻有为,还有一张好口才,你去镇中学做代课教师吧。孔麻子打着长者的手势说。这一深入人心的举动让董六如在梦中。董六隐约听到血液奔涌的回声。董六努力睁大眼,试图鉴别眼前的中年人是孔麻子还是梦中人。

一周后,董六从孔麻子手里拿到介绍信,上面有镇里某位领导龙飞凤舞的签名。董六把介绍信贴在胸口,他想象着那个书香弥漫的校园,那个塑造梦想的地方,有可能,他还会碰上一个牵手一生的女人——这是孔麻子给董六提供的又一契机。

走在镇中学校园里,董六像漂泊已久重返故里的游子,眼睛潮湿,目光温润。挺拔在校园中心路道两侧的梧桐树,根深叶茂,给校园增添几分庄重与肃穆,算得上校园草木家族中的老者,当年学生刻上去的名字都长实了;桂花树风情万种,像春心荡漾的少妇对每个人喷吐着浓郁的香气;鸟在梧桐树稍上穿梭,捏着嗓子传递某种消息。

钟声响了,那是激越的号角,学生捧着课本在校园里奔跑,脸上充满朝气和期许。

我来了,母校。

我坍塌的风帆再度升起,希望之舟将在这里起航……

董六心里即兴朗诵这样的诗句。他像一只鸟,对着旭日白云振翅欲飞。

这是蝉声茂盛的秋日,董六在讲解《敕勒川》。这是一首西北游牧民族的民歌。诗中广袤的天空,遼阔的草原,奔涌的牛羊,牧民们浪漫的游牧生活,深深地感染着这位精神垂危的年轻人,他沉醉般地朗诵着,眼里噙着泪。泪光闪烁中,静心聆听的学生幻化成电影《牧马人》中的画面:在祁连山下,右派许灵均骑着骏马,挥鞭吆喝,驱赶着浩大的马群……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底见……

读到这里,董六忽然停了,翘着嘴唇,像被施了法术,定在讲台前。的确,董六看到一个女教师腋下夹着课本从教室门前款款走过,灵巧的步态,柔韧的腰身,生生把董六的目光牵了去。

教室响起起哄声,还有几声尖利的口哨。董六赶紧收回目光,讪笑着,忽又觉得遭到取笑,教鞭猛一敲讲桌,笑什么?笑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下课铃声一响,学生涌过来把董六围住。

一个男生说,老师你刚才怎么了。

一个女生插嘴说,刚才打门前经过的是秦老师,对不对,董老师?

嗯?秦小娟!董六没有接女生的话,心里却在兴奋地念着秦小娟的名字。

到学校半个多月了,董六不失时机地寻找着秦小娟,始终不见其踪影,虽然没见过她,但董六看过照片上的女人。董六把照片交给孔麻子并对那个女人表示好感的时候,孔麻子说,她的妹妹秦小娟就在镇中学教英语,姊妹俩长得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要是有心,可以接触一下嘛。孔麻子拍拍董六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董六心里动了一下。

私下里打听,秦小娟进修去了。

午饭间,董六看到了秦小娟的正面。秦晓娟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裙上缀满细碎的白花,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秦小娟双腿并拢,形成一个斜角坐在那里,翘起兰花指,把米饭一点点往嘴里挑。这一颇具东方文化韵味的吃法,把一个知识女性的文雅与高贵表现得淋漓尽致。

董六调整好视角,热切中并没放纵目光。这么一来,目光像牵在手里的牲口,几次强硬扑向丰茂的青草,都被董六拉了回来。

秦小娟的形影像蚕丝,牢牢地绕住了董六,让董六幸福地窒息。怎么接触呢?又不教同一个班级,也不在一起办公,连句话也说不上。董六想到了写信。

六张白纸洋洋洒洒近万字,董六让学生把信交给了秦小娟。

下课了,董六回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秦小娟斜着身子堵在门口,一脸冰霜地看着他。

这是你写的?秦小娟举起一卷白纸。

是我写的,秦老师。董六像被起获赃物的盗窃者,口齿支吾。

你谁啊?神经病!秦小娟把信甩到董六的脸上,一口唾沫差点砸着了董六的脚。

可我……认识你姐,不是砖瓦厂的会计么?孔厂长对你姐很好,说你在这里教书……

不要给我提那个畜生!

你说孔厂长是畜生?

滚!

董六像当众被剥了衣服,丑陋的躯体晾在那里。那卷白纸散落在地,一览无余地泄露了董六藏了多时的隐秘。

首次受挫让董六开始反思:或许信写得不是时候,又是白纸,有点像悼文。这是致命性的错误。军事家指挥作战还有失误,向一个陌生的女人袒露心迹哪能得心应手?董六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了,内心也坚硬起来。

一个月夜,董六去了秦小娟的家,来回近四十里的路。董六没有看到秦小娟,秦小娟的父母破口大骂,舞着棍棒驱赶。狗扑上来,扯去董六半截裤脚,仓皇逃离中,董六险些栽进一个粪池。

校园里,人们看到这个新来的代课教师面色苍白,精神萎靡。知情人说,听说董六去过秦老师的家,门都没让进,让家里人拿棍撵跑了,裤脚还让狗扯去一块。

听说没?董六读高中时是个高才生,谁知道呢,临近高考精神却出了故障,抡起板凳打老师。现在休学在家,不知攀了哪根高枝,到学校代课来了。

此人还冒充记者采访过砖瓦厂厂长呢,看不出道业这么深。

董六坐在辦公室仰脸看着房梁,秦小娟冲进来,一把攥住董六的衣领,你说,我的包是不是你拿的,你敢说你没拿?有人看见了。

董六梗着脖子,像一只鸭子让秦小娟提在手里,有点喘不过气。

我没拿,你不要欺负人。

我欺负人?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到底谁欺负谁?秦小娟愤怒得有些扭曲的脸往董六的脸前移了一下,就要贴上去了。谁指使你的?是不是孔麻子,是不是?走,到校长室一块说。

把秦老师的包交给她,要不就去派出所解决问题吧。校长摊开报纸,言简意赅。

秦小娟哭了,擤一把鼻涕甩在校长室的墙上。秦小娟微波荡漾的哭声瓦解了董六的防线。董六说包扔在校园东边的池塘里。

时令已进入深秋,校园里刮着风,携着几分秋凉。

池塘边围着一圈人,像秋风里晃动的篱笆。董六一层层剥去衣服,身上只箍着一件红色短裤,像秋日里的一簇火焰,映照着一脸褶皱的池水。池岸有些陡,董六背对着围观者,贴着陡坡蹲下身,两手抓着枯草慢慢往下滑,样子有点像撑船的渔夫。脚下打滑,身子失去平衡,梭镖似的刺进水里。岸上掀起狂暴的笑声。

董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深处趟,漂着浮萍的池水吞去他大半个身子。秦小娟两手插在腰间站在那里,眼前的情形让她又气又恼又有种罪恶感。

董六用脚在淤泥里寻找。踩着了,手伸进水,仰起脖子,身子慢慢斜过去,却够不着。董六一个猛子扎下去,扎进深秋最冷的部位。

董六一手提着秦小娟涂满污泥的坤包,一手牵着岸上伸过来的竹竿,一身浮萍地上岸了。

人群里闪出一个缺口,董六扛着衣服踉跄着走向寝室;身后,是一丛呼啦啦跟过来的目光。

这小子太缺德了!

简直是自作自受!

……

没人关心这样的评说,人们不约而同地拿目光去找事件的另一当事人——秦小娟。秦小娟已不见踪影。

寝室里,董六横躺在床上,滚雷一样的哭声撞击着门窗。他恨自己卑贱,也恨秦小娟,这个瓷器一样让他为之心动的女人,将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惨遭众人目光的蹂躏。那天午饭后,他本想找秦小娟诉苦,可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秦小娟的包在等着他……

也许受凉了,董六打了几个喷嚏,迷迷糊糊睡下了。恍惚中,董六眼前映现出教室里那一幕:数学老师转身在黑板上板书算式,董六眼睛直直地看着黑板前那个佝偻的背影。

他是幽灵,是羁押学生自由的幽灵。一个声音从董六身体某个部位冲出来,又转化成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唆使董六抡起板凳,狠狠地砸向那个佝偻的背影……那一瞬间,世界沉睡了,董六不知道身在何方,只在无边的沉寂里漫游。

后来,镇中学传说,秦小娟阻止过姐姐不要跟孔麻子来往,还骂了孔麻子。孔麻子为了免于出丑,以给董六介绍到镇中学代课为条件要回了那张照片,并指使董六纠缠秦小娟,达到一箭双雕。说这是秦小娟亲口说的。

这天早饭后,董六母亲端一摞碗正往屋里走,村干部一脚跨进院门,他说,听说镇中学最近出了一件事,一个代课教师追人家女教师不成,把人家的包扔进池塘,后来当众脱光衣服下水去捞……你说,脑子全乎的人能干这事吗?真是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啦。

董六母亲手上一松,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身子慢慢塌下去……

董家院子里腾起一簇火焰,所有的书籍成了殉葬品。

董六失踪了。

几天过去了,纸灰还在苦楝树上盘旋,像黑色的精灵,等着书生归来。

秋冬交接口上,村里人回来说,砖瓦厂附近的路上,有个裸着上身的年轻人,手持棍棒练习刺杀,逢人就拦,看上去像是抢劫,但又不像。年轻人逮着男的就揪住人家衣领说,你是孔麻子吗?你不是孔麻子,你脸上没麻子;碰上女的撒腿就跑,包还给你了,秦老师,求求你,放了我……

过了冬至,一场瑞雪说来就来了。砖瓦厂的砖窑在瑞雪里塌了两孔,死了一个窑工。人们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砖窑坍塌的现场以及孔麻子哭丧着脸接受采访的画面。

村里有人揣测,听说董六的丑就出在窑厂,砖窑八成是他弄塌的。

有人反驳,董六又不是大力神,这么牢固的砖窑他能给掀了?他不是失踪了么。

都不要胡扯,照我看,窑厂那地方风水不好,砖窑身下当年不是枪毙过人吗?

风水先生猛抽一口烟,不容置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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