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之苦
2018-03-04丰子恺
丰子恺
宴会,不知是谁发明的,最不合理的一种恶剧!突然要集许多各不相稔的人,在指定的地方,于指定的时间,大家一同喝酒,吃饭,这比上课讲演更吃力,我过去参加过多次,痛定思痛,苦况历历在目。
接到了请帖,先要记到时日与地点,写在日历上,或把请帖贴在座右,以防忘记。到了那一天早晨,我心上就有一件事,好比是有一小时教课,而且是最不欢喜教的课。好比是欠了人钱,而且是最大的一笔债。若是午宴,这上午就忐忑不安;若是夜宴,这整日就瘟头瘟脑,不能安心做事了。到了时刻,我往往准时到场。并非厉行新生活,却是俗语所说,“横竖要死,早点爬进棺材里”。可是这一准时,就把苦延长了。我最初只见主人,贵客们都没有到。主人要我坐着,遥遥无期地等候。吃了许多茶、许多烟,吃得舌敝唇焦、饥肠辘辘,贵客们方始陆续降临。每来一次,要我站起来迎迓一次,握手一次,寒暄一次。他们的手有的冰冷的,有的潮湿的,有的肉麻的,还有的用力很大,捏得我手痛的。他们的寒暄各人各样,意想不到。我好比受许多试官轮流口试,答话非常吃力。最吃力的,还是硬记各人的姓。主人介绍“这是王先生”的时候,我精神十分紧张,用尽平生的辨别力和记忆力,把“王”字和这脸孔努力设法联系。否则后来忘记了,不便再问“你到底姓啥?”若不再问,而用“喂,喂”,“你,你”,又觉得失敬。这种时候,我希望每人额上用毛笔写一个字。姓王的就像老虎一样写一王字。这便可省却许多脑力。一桌十二三人之中,往往有大半是生客。一时要把八九个姓和八九个脸孔设法联系,实在是很伤脑筋的一件苦工!
入席以后,恶剧的精彩节目来了。例如午宴,入席往往是下午两点钟,肚子饿得很了。但不得吃菜吃饭。先拿起杯来,站起身来,谢谢主人,喝一杯空肚酒,喝得头晕眼花。然后“请,请”,大家吃菜。圆桌很大,菜盆放在中央,十二三只手臂辐辏拢来,要各凭两根竹条去攫取一点自己所爱吃的东西来吃,实在需要最高的技术!有眼光、有腕力、看得清、夹得稳,方才能出手表演。这好比一种合演的戏法!“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看见有几个人,技术非常巧妙。譬如一盆虾仁,吃到过半以后,只剩盆面浅浅的一层。用瓢去取,虾仁不肯钻进瓢里,而被瓢推走,势将走出盆外。此时最好有外力帮助。从反对方向来一股力,把虾仁推入瓢中。但在很客气的席上,自己不便另用一手去帮,叫别人来帮,更失了彬彬有礼的宴会的体统。于是只得运用巧妙的技术。大约是先下观察功夫,看定了哪处有一丘陵,就对准哪处,用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力,将瓢一攫。技术高明的,可以攫得半瓢;技术差的,也总有两三粒虾仁入瓢,缩回手去的时候不伤面子。因为此种表演,为环桌二十余只眼睛所共睹,而且有人替你捏两把汗。如果你技术不高明,空瓢缩回,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中,颜面攸关呢!我在宴会席上,往往呆坐,参观各人表演吃菜。我常常在心中惊疑:请人吃饭,为什么一定要取这种恶作剧的变戏法的方式呢?
隔壁招贤寺里的弘伞法师,每天早晨吃一顿开水,正午吃一顿素饭。一天的饮食问题就解决。他到我家来闲谈的时候,不必敬烟,不必敬茶,纯粹的谈话。我每逢看到这位老和尚,常常作这样的感想:人是由“动物”进化的,“动物欲”当然应该满足;做和尚的只有一种“动物欲”,也当然要满足。但满足的方式,越简单越好,越隐秘越好。因为这便是动物共通的下等欲望,不是进化的文明人的特色,所以不值得公开铺张的。做和尚的能把唯一的动物欲简单迅速地满足,而致全力于精神生活,这正是真的和尚,也正是最进化的人。饮食一事,不拘它下等得如何高尚,至少不值得大事铺张、公开表演。根据这理论,我反对宴会,嫌恶宴会。
选自《广州日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