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资本论》的诗性杂语*
2018-03-03黄世权
黄世权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马克思是在西方悠久博厚的文化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从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到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的哲学传统,从埃斯库罗斯、但丁、莎士比亚到席勒、歌德、巴尔扎克、狄更斯的文学传统,从《圣经》到马丁·路德、加尔文的宗教传统,再加上英国的经济学、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等等,这些纷然杂陈的西方文化因素,汇集到马克思巨大的思想熔炉中,铸就了他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话语。这种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话语,自然也会融贯在马克思毕生的心血——划时代的科学巨著《资本论》中。在这里,经济学的科学发现,辩证法统领下的哲学思辨,积极人道主义的道德批判,一流讽刺天才的文学情致,交相呼应,此起彼伏,形成一种一般科学著述中异常罕见的异声同啸的杂语特性①。这种杂,是丰富与繁多,杂多中有统一,体现了《资本论》的深度和广度,体现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全面性。当然,也体现了马克思富赡多方、海涵地载般的全息视域,而且这些多层次、多视域的话语组合,都是围绕资本主义批判而深入的。
作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先知和领袖,在感情上,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命运充满了深切的同情,对资产阶级充满了厌恶甚至憎恨。虽然马克思从历史辩证法的角度研究资本主义时,对资本主义的历史进步性作了毫无保留的肯定甚至赞扬,但是在涉及到资本主义对无产阶级的摧残和迫害时,马克思无法做到韦伯所说的“价值中立”[1] ②,相反,他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处处都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憎,在严密的科学论述中,时常抛洒出饱含阶级同情和人性同情的道德义愤。这种道德话语贯穿了《资本论》,同充满文学气息的反讽话语和雄辩话语一道,成为流动在科学话语中的人文气脉,共同营造出《资本论》那种一般科学研究中难得一遇的感性氛围和诗性特色。这也提醒我们:研究《资本论》这部巨著不能仅限于经济学的内涵,而必须注意到这些杂然并存、相互呼应的人文话语。
一、《资本论》的道德话语
《资本论》中时常可见的道德话语,首先主要源自三个方面:一是马克思对资本家贪得无厌和虚伪狡诈的抨击,二是对无产阶级所受非人待遇的阶级同情,三是对资本主义在全世界范围内犯下的滔天罪恶和血腥罪行的悲愤控诉。这些道德话语的基础,主要来自马克思熏染至深的德国古典哲学的优良传统,特别是康德的著名论断“人是目的”这一伟大思想[2]③。其次是对一个阶级运用自己的社会权力剥削另一个阶级所激发的正义感,最后则是在感情上对弱者、受损害和被凌辱者的深刻同情。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这些道德话语中糅合了古希腊哲学、基督教情感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精华,由此足见马克思在非常宽广的文化视域中深刻地吸取了西方人文的进步传统,并将其打造成具有强烈思想冲击力和革命热情和美好憧憬的话语体系。这种多层次的话语构成造就了马克思思想的奇异魅力,也造就了《资本论》这部科学巨著和革命圣经的奇异魅力。
马克思对资本家把工人作为奴隶和赚钱工具使用的现象异常愤慨,用了许多充满道德义愤的词语和形象来突出资本家的贪得无厌和工人的悲惨情境。在《资本论》第一卷的历史叙述部分,如《工作日》、《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和《所谓原始积累》等章节中,随处都闪耀着马克思对资本家的无耻贪婪的愤怒抨击和对工人阶级尤其是妇女儿童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道德激情有时超越了经济分析所需要的冷静。在此,本文试图从哲学的角度来探求马克思这种道德话语的根源。
其首先是马克思关于劳动的哲学思考,实际上就是在“人是目的”这一现代最伟大的主题下展开的。马克思结合康德哲学的合目的思想和黑格尔哲学的异化理论,对一般劳动和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的劳动进行分析。他一方面强调劳动是人与自然之间合目的性的活动,劳动的成果也就是财富则是这种合目的性活动的结果,是属于劳动者本人的;另一方面,则强调工人是他自身的目的,而不是别人的手段。马克思虽然并没有明确地援引康德的具体论述,但是康德的基本思想是深沉地流动在马克思对工人阶级的生存状态和悲惨遭遇的深刻同情之中,马克思同康德一样坚信,“在这个目的秩序中,人就是自在的目的本身,亦即他永远不能被某个人(甚至不能被上帝)单纯用作手段而不是在此同时自身又是目的”[3]。在资本主义世界里,这种合目的性完全被破坏,劳动成为一种异化的苦役,而劳动的成果即工人阶级创造的物质财富落入资本家的手里,成为反过来压制工人阶级的异己的力量,工人阶级沦为资产阶级发财致富的工具,完全走到了合目的性的反面。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第四十八章“三位一体的公式”里畅谈了劳动的合目的性:
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是,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4]。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按照合理性在社会化的劳动者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这种变换应该处于集体的合理的管理之下,而不能由盲目的力量也就是在劳动者之外的力量来控制,同时这种物质变换也应该是以合乎人类本性的形式进行。而且这种劳动应该是轻松的。这里所包含的要旨其实就是一种合理的、合目的的、公平的劳动,这种合目的的劳动是通往自由王国的条件。马克思非常精辟地指出缩短工作日才是根本条件,由此回到资本主义生产上。我们知道,资本主义尤其是早期的资本主义生产主要是靠延长工作日来尽可能地榨取工人阶级的劳动成果,为了高额剩余价值完全不顾工人的正常的身体和心理要求,不断地突破生理极限和道德极限,尤其是在奴隶般的使用儿童和妇女方面,达到了极其无耻的程度,严重地损害了工人阶级的身体健康,加速了工人的衰萎和早死,造成了工人的残疾和碎片化。总之,这种野蛮的生产方式完全违背和扭曲了劳动的基本含义,走到了合目的性和合理性的反面。马克思这里仅仅指出缩短工作日是走向自由王国的条件,在1857-1858年等手稿中,他充分地论述了缩短工作日节约劳动时间从而增加自由时间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但资本主义虽然可以创造出更多的自由时间,却把这些时间转化成了剩余劳动时间,成为加强剥削工人的有利工具。对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进行了严厉的道德批判,他谴责资本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劳动,像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像吸血鬼一样吮吸着工人阶级特别是妇女儿童的鲜血。“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5]306他谴责资本家对工人受教育时间、发展智力时间、社交时间的巧取豪夺,造成工人身体的衰退和智力的发育不全。在描述英国各郡和伦敦等城乡工人生产条件尤其是居住条件时,马克思运用了但丁在《神曲》“地狱篇”中的文学笔法,生动形象地描绘出工人阶级居住环境的地狱般的景象。他指出资本主义的趋势是生产资料和劳动空间的集中化,因此资本主义的积累越迅速,工人的居住条件就越悲惨。此外,资产阶级为了自己的利益扩大生产所需的场所,采用明目张胆的方法侵占工人的居住条件,把工人驱赶到拥挤狭窄充满恶臭的地方,他们不但不需为他们的这种侵占行为付出代价,反而由此获得一笔利润,而工人不但被抛弃街头,连抗议的权力都被剥夺了。马克思用铁的事实和悲愤的讽刺语调对资本家挂在口头上的所谓“公正”进行了抨击:
让我们来赞美资本主义的公正吧!土地所有者、房主、实业家,在他们的财产由于进行“改良”,如修铁路、修新街道等等而被征用时,不仅可以得到充分的赔偿,而且按照上帝旨意和人间法律,他们还应得到一大笔利润,作为对他们迫不得已实行“禁欲”的安慰。而工人及其妻子儿女连同全部家当却被抛到大街上来,如果他们过于大量地拥到那些市政当局要维持市容的市区,他们还要遭到卫生警察的起诉![5]760
应该说,《资本论》是一部充满了道德义愤的谴责之作,在理论之外,马克思用大量的生动实例和历史材料、社会报道、调查报告等等,对资本主义榨取工人血汗、严重损害工人身体健康和正常需求等等方面进行了义正辞严的批判。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所谓原始积累》里,马克思用文学家的笔法叙述了资本家在全世界犯下的卑鄙行径和无耻罪行,他批评为资本家服务的欧洲舆论面对这一切惨无人道的暴力行为,“丢掉了最后一点羞耻心和良心”[5]870。在批判的另一面,是对工人阶级悲惨命运的深刻同情以及由此激发的道德义愤。可见,《资本论》绝非一般意义上的经济学著作,而是一部充满了社会情感和阶级深情的动情之作。同时,在道德话语之外,书中随处可见的讽刺话语,也构成了《资本论》一个异常突出的诗性特色,这些文采飞扬的讽刺话语,更显示了马克思卓越的文学才华。
二、《资本论》的讽刺话语
如果说马克思的道德义愤主要是针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罪恶,那么马克思那些犀利而富有辞采的讽刺话语,则主要是射向资产阶级理论家的,特别是那些公然为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有意辩护和粉饰的意识形态学家。当然,资产阶级的贪婪虚伪也在嘲弄之列。这些论战性的文字,体现了马克思不愧为一流的讽刺天才。
纵观《资本论》及其手稿,马克思批评的人不在少数,但最能激起马克思讽刺激情的是经济学家边沁和人口理论家马尔萨斯。前者提倡人人为自己的资本主义自私自利的思想,而后者则鼓吹要减少人口来保证资本主义的发展。马克思认为他们与亚当·斯密和李嘉图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的理论仅仅是为资产阶级辩护的意识形态,而后者的理论则是科学认识,尽管由于他们所处的时代以及认识条件限制了对资本主义的认识,而有不完善的地方。在《资本论》里有两处马克思对边沁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一处是在谈到固定资本时,马克思把边沁嘲弄为“庸人的鼻祖”和“夸夸其谈的圣哲”:
古典经济学从来就喜欢把社会资本看成一个有固定作用程度的固定量。不过这种偏见只是在庸人的鼻祖耶利米·边沁手里,即在19世纪资产阶级平庸理智的这个枯燥乏味的、迂腐不堪的、夸夸其谈的圣哲手里,才确立起来[5]703。
马克思意犹未尽,紧跟着又用了一个注释对边沁进行了“追杀”:
耶利米·边沁纯粹是一种英国的现象。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里,都不曾有一个哲学家,就连我们的哲学家克里斯蒂安· 沃尔弗也算在内,曾如此沾沾自喜地谈论这些庸俗不堪的东西。……这位勇敢的人的座右铭是“没有一天不动笔”,他就用这些废话写出了堆积如山的书。如果我有我的朋友亨·海涅那样的勇气,我就要把耶利米先生称为资产阶级蠢才中的天才[5]704。
把边沁称为“蠢才中的天才”,的确够“毒”了。我们感到这种讽刺正是鲁迅先生所津津自许的“剧毒”。
第二处是在抨击资本主义所谓的自由平等和所有权,马克思用革命者的激情对这种空洞的美丽辞藻进行了嘲讽,随手也给了边沁一掌:
劳动力的买和卖是在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的界限以内进行的,这个领域确实是天赋人权的真正伊甸园。那里占统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自由!因为商品例如劳动力的买者和卖者,只取决于自己的自由意志。他们是作为自由的、在法律上平等的人缔结契约的。契约是他们的意志借以得到共同的法律表现的最后结果。平等!因为他们彼此只是作为商品占有者发生关系,用等价物交换等价物。所有权!因为每个人都只支配自己的东西。边沁!因为双方都只顾自己[5]204。
马克思紧扣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中资本家和工人的不平等关系和表面的自由,对其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与批判。这一段文字在整部《资本论》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文,词理俱佳。尖峭的嘲讽和充满爆发力的四声怒吼,声调铿锵有力。
边沁之后,最能引起马克思愤怒的是人口理论家马尔萨斯。马克思指出人口理论只有联系资本主义生产才能得到准确的理解,没有什么一般的人口规律。在论及资本主义剩余人口时,马克思首先就想起了马尔萨斯的“思想贡献”,他毫不掩饰对后者的极端厌恶,用一连串的道德词语如“卑鄙”“无耻”“熟练的剽窃”等将马尔萨斯钉在耻辱柱上:
马尔萨斯的特点,是思想极端卑鄙——只有牧师才可能这样卑鄙,他把人间的贫困看做对罪恶的惩罚,而且在他看来,非有一个“悲惨的尘世”不行,但是同时,他考虑到他所领取的牧师俸禄,借助于关于命运的教义,认为使统治阶级在这个悲惨的尘世上“愉快起来”,是极为有利的。这种思想的卑鄙还表现在马尔萨斯的科学工作上。第一,表现在他无耻的熟练的剽窃手艺上;第二,表现在他从科学的前提做出的那些看人眼色的而不是毫无顾忌的结论上[6]。
最后我们来欣赏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中普遍的造假和资产阶级的“节欲”神话的尖锐讽刺。马克思以伦敦面包的掺假为例讽刺了资本家的虚伪狡诈,他幽默地写道:“熟读圣经的英国人虽然清楚地知道,一个人除非由于上帝的恩赐而成为资本家、大地主和领干薪者,否则必须汗流满面来换取面包,但是他不知道,他每天吃的面包包含有一定量的人汗,并且混杂着脓血、蜘蛛网、死蟑螂和发霉的德国酵母,更不用提明矾、砂粒以及其他可口的矿物质了”。(黑体字为笔者所加)[5]688-690马克思还用较长的篇幅拆穿了资本主义理论家炮制的“节欲说”神话,他讽刺西尼尔的节欲说是庸俗经济学“发现”的不可超越的标本,他模仿西尼尔的口气说:“谷物不是吃掉,而且还用来播种,这是资本家的节欲!葡萄酒保留一段时间进行发酵,这是资本家的节欲!”,最后他说:
够了,世界之所以能生存,无非全靠这个在毗湿奴神前的现代赎罪者资本家的自我修行。不仅是积累,就是单纯的“保存资本也要求不断努力克服把资本吃光用尽的诱惑”。所以很明显,单是人道就要求把资本家从殉道和诱惑中解救出来,其办法同不久前乔治亚州的奴隶主所采取的一样,后者通过废除奴隶制而摆脱了这种一种左右为难的境地:是把鞭打黑奴所得的全部剩余产品消耗在香槟酒上,还是把其中一部分再转化为更多的黑人和更多的土地[5]688-690。
这样辛辣的讽刺在马克思的著述中比比皆是,体现了马克思杰出的文学才华和过人的语言技艺,同时也透露出马克思与欧洲的讽刺文学传统间深厚的渊源。④这种讽刺文学是在史诗、悲剧之后的一个重要传统,从古希腊、罗马到文艺复兴、启蒙运动,都有大师不断地涌现。作为哲学家和革命家,马克思天然地就对此传统有着亲切的迷恋,这也是他对付敌人最好的武器,他用犀利的语言、深刻的洞见和尖刻的嘲弄玩弄敌人于股掌之上,把貌似强大的敌人埋葬于朗朗的笑声中,展现出浓烈的狂欢效果。⑤这就是马克思这位智慧深沉、激情奔放、妙语联珠的第一流讽刺家的摄人心魄的魅力所在。在最积极的意义上,马克思身上这种随处挥洒的充满狂欢精神的嬉笑怒骂点亮了《资本论》这部科学巨著的诗性色彩。
三、《资本论》的文学雄辩话语
流漾在《资本论》中的道德话语和讽刺话语,表现了马克思惊人的文学才华和思想的锋芒,这种丰富的才情在他的论战性文章和小册子里有着更淋漓尽致的挥洒,我们在《共产党宣言》《德意志意识形态》《神圣家族》《福格特先生》《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哲学的贫困》,以及大量的短文中都可以尽情地领略到。实际上,除了道德义愤和嬉笑怒骂的诙谐讽刺外,在《资本论》里,马克思还经常展露他堪与一流文学家媲美的多彩才情。这一点连一些文学家也深深为其所折服,例如中国著名小说家张贤亮就极其欣赏《资本论》“文学性的美”[7],对马克思的诗人气质和百科全书式的丰富惊叹不已。⑥下面一段引文便充分展示了马克思的生动文采:
一离开这个简单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庸俗的自由贸易论者用来判断资本和雇用劳动的社会的那些观点、概念和标准就是从这个领域得出的——就会看到,我们的剧中人的面貌已经起了某些变化。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5]205。
后面这几句话把资本家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和工人的卑微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字里行间流动着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的嘲讽和对工人阶级的同情。这样精彩生动的文字在《资本论》中并不屡屡出现,因为它毕竟是一部社会科学论著。但是马克思只要一有机会,特别是暂时离开纯粹理论的论证和数字演算,而论及相关的社会问题时,马克思的生花妙笔就会进入一个幽默、雄辩、嬉笑怒骂皆成妙谛的境界。这里例举一段马克思论述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的文字,本来并不是一个特别引人入胜的问题,但是马克思却异常“奢侈地”使用了莎士比亚式的文风,说得非常讲究。这种醉心于语言形式美感的论述在《资本论》里堪称吉光片羽,奇光闪烁:
因为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延长工作日;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5]508。
这里反复使用“因为,而”的句式,造成一种整齐而优美的节奏感,从文义上通过这种排比句突出了机器的本来功能和资本主义应用之间的截然相反的效果。用这么优雅而尖锐的句式来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的罪孽,体现了马克思精致的用心。这种句式是对莎翁名剧《裘力斯·凯撒》里安东尼在凯撒丧礼上那段非常精彩的演说的关键句式的模仿。⑦马克思为了提高英文水平,曾对莎士比亚下过一番苦功。这种句式的使用就是一个明证。
最后我们还要提一下渗透在《资本论》中那种预言家式的雄辩语气。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和第三卷结尾处,在经过了细致深入的论证之后,几乎都运用了预言家的那种高昂深沉的语气,宣告资本主义必然灭亡,新的社会必然到来:
一个资本家打倒许多资本家。随着这种集中或少数资本家对多数资本家的剥夺,规模不断扩大的劳动过程的协作形式日益发展,科学日益被自觉地应用于技术方面,土地日益被由计划地利用,劳动资料日益转化为只能共同使用的劳动资料,一切生产资料因作为结合的、社会的劳动的生产资料使用而日益节省,各国人民日益被卷入世界市场网,从而资本主义制度日益具有国际的性质。随着那些掠夺和垄断这一转化过程的全部利益的资本巨头不断减少,贫困、压迫、奴役、退化和剥削的程度不断加深,而日益壮大的、由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本身的机制所训练、联合和组织起来的工人阶级的反抗也不断增长。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被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5]874。
这段有力的论述文字在行文方面很有风格,仿佛一段逐渐展开的音乐,主题一步步拓展,气息一步步变得开阔,雄浑,浩荡,最终爆发出三记贝多芬式的鼓声,革命者的豪情与预言家的自信融为一体,气势磅礴,不可抵挡!在《资本论》第一卷,从第三篇开始,马克思就结合理论阐明和历史景象来展示资本主义如何在剥削工人阶级的剩余劳动的基础上获得飞速发展的规律,对资本家巧取豪夺工人的劳动时间,全面侵害工人的正常生活,致使工人成为身心遭受严重损害的现代奴隶的事实,尤其是在对资本主义海外殖民的暴力恶行的批判中,马克思突出了资本主义的血腥罪孽和无产阶级和殖民地人民血泪斑斑的悲苦命运,在这篇幅浩大的叙论中,一股糅合了愤怒、悲悯的热流渐渐地涌动、奔放起来,汇成大海般的汹涌澎湃,所以当读者一口气读下来,落到上面那段雄辩的文字,自然就会被这种酝酿已久、臻至高潮的感情所震撼,带到一种高远、激荡的崇高境界。难怪,很多人在读完《资本论》后会有一种阅读跌宕起伏的长诗般的狂喜。在《资本论》第三卷的结尾,马克思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上升到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哲学总结,即由自然王国迈进自由王国的深沉思考,与第一卷结尾的雄浑激荡前后呼应,给人一种交响乐般的大气辽阔和百川归海般的浩荡从容。
四、结 语
马克思始终没有把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单纯的经济现象来把握,而是将其视为人类历史进程中一个独特的阶段,充分评价了其所具有的历史进步意义和内在的矛盾与消极性。在别的场合,马克思毫无保留地盛赞过资本主义的英雄气概和历史勋绩,但在《资本论》里,马克思集中火力对资本主义进行了全面猛烈的批判。在用科学的方法无可辩驳地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剥削工人的真正奥秘之后,马克思主要从历史、道德、人权、美学等维度对其展开了全面的围剿。因此,资产阶级对劳动阶级的不断逾越道德界限和身体界限的剥削,为了剩余价值而不顾一切地使出的残忍和刻毒,始终被马克思锁定在道德批判的耻辱柱上。对于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固有的掩盖事实真相的神话倾向,特别是对于资产阶级理论家自觉的意识形态的掩饰,马克思竭尽其过人的讽刺才能予以嬉笑怒骂,对于资本主义世界那些有影响力的人物,用极其“狠毒”的讽刺一招致命,显示了马克思一流的讽刺才华。此外,马克思还充分地展示了高超的文学描写技术,生动地塑造了资产阶级吸血鬼形象和无产阶级的奴隶形象。在对资本主义的必然覆灭的命运的畅望中,马克思用先知和预言家的确信与热忱,宣告了新的时代的必将来临。一部科学巨著,因为这些哲学话语、道德话语和文学抒情笔调的异声同啸,而呈现出一种厚重博杂的特点,闪现出奇异的灵光。这种将思想震撼、情感激荡和诗性感召融为一炉的文章境界,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是极其罕见的。它不但充分地展现了资本主义问题的深度和广度,而且更表现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这种全面研究和总体把握的丰富和精深。
注释:
① 这里所用的“杂语”这个概念,借自巴赫金的《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中的《长篇小说的话语》。本文的重点是对《资本论》的人文话语的杂语特征进行分析,而经济学方面的科学话语不在本文讨论之列。关于《资本论》的哲学话语,见笔者的另一篇论文《论<资本论>的诗性哲学话语》,载于《嘉兴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
② 参见韦伯《社会科学方法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一书中的《社会科学和经济科学“价值中立”的意义》。该书的中译把通常习用的“价值中立”译成“价值无涉”。
③ 这一伟大思想是康德最早在《道德形而上学的奠基》里提出,而后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又进行了重申与深化。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深刻同情和深情厚望,融合了基督教传统对受迫害、受凌辱贫穷阶层的悲悯和康德这种启蒙主义的高远理想。值得指出的是,康德这一伟大思想被马克思扬弃到了全人类的解放这一无比宏阔的未来畅想之中,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同康德一样,都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说话,而不是仅仅为无产阶级代言。总之,马克思绝非流俗所见的是一个狭隘的阶级论者,而是一个典型的人类主义者。
④ 马克思的讽刺才华应该是受到了诸如伏尔泰、斯威夫特等欧洲大师的影响。此外,还有他最喜欢的散文家狄德罗和他最喜欢的诗人莎士比亚和歌德。据巴赫金的研究,以上这些作家都具有强烈的狂欢精神。毫无疑问,马克思的狂欢精神也有这方面的渊源。可参见巴赫金的《诗学与访谈》(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章。关于马克思与西方文学的关系,可参见柏拉威尔的《马克思与世界文学》(三联书店1980年版)。关于马克思与西方文化传统的关系,可参看瓦奇金的《马克思的自白》(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还可参看王盛辉的《‘自由个性’及其历史生成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该书提供了一个附录,对马克思与欧洲文化传统中的思想家和作家的关系进行了简明的梳理。
⑤ 有学者看到了马克思的语言风格中的狂欢化特征,对《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和《福格特先生》进行了分析。见岳伟的《马克思的‘狂欢化’ 语言风格》,载于《大众文艺》2009年第8期。其实,马克思早期的许多著述都有明显的狂欢色彩,如《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神圣家族》《哲学的贫困》等等,也就是说,马克思那些论战性的著作都毫无例外地渗透了狂欢精神。
⑥ 张贤亮借小说主人公的口说:“马克思在阐述深奥的经济学问题时,使用的是一种非常形象,非常生动,非常漂亮的文体。我还没有完全弄懂他说的意义,但他那明快流畅的文学性的美就紧紧地攫住了我。……只有横溢的才华加革命领袖的雄伟气概,文风才会如此流宕、潇洒,不受任何抽象概念的内涵的拘束。一个人具有艺术上的通感,在我看来就是天才了。我发现马克思竟具有一种思想上的‘通知’——我一时想不出确切的词来表达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他具有一种能够把人类各个不同的知识领域相互沟通起来,并溶汇为一体的奇妙的本领。我越往下读,越深切地感到马克思的书是浓缩了的人类智慧: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艺术的、文学的,甚至还包括诗!”参见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122页。
⑦ 安东尼在裘力斯·凯撒的丧礼上的巧妙演说是这样的:现在我得到勃鲁托斯和他的同志们的允许——因为勃鲁托斯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们也都是正人君子——到这儿来在凯撒的丧礼中说几句话。他是我的朋友,他对我是那么忠诚公正;然而勃鲁托斯却说他是有野心的,而勃鲁托斯是一个正人君子。他曾经带许多俘虏回到罗马来,他们的赎金充实了公家的财库;这可以说是野心者的行径吗?穷苦的人哀哭的时候,凯撒曾经为他们流泪;野心者是不应当这样仁慈的。然而勃鲁托斯却说他是有野心的,而勃鲁托斯是一个正人君子。你们大家看见在卢柏克节的那天,我三次献给他一项王冠,他三次拒绝了;这难道是野心吗?然而勃鲁托斯却说他是有野心的,而勃鲁托斯的的确确是一个正人君子。参见《莎士比亚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62、2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