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金夜话(一)·虢季子白盘
2018-03-03丛文俊
文/丛文俊
西周虢季子白盘,宣王时器,清道光间出于陕西宝鸡。癸巳溽暑通临并跋。
西周金文可以分为两个系统。王室作器,创立规模,风化天下,也是大篆书体演进并确立楷式的标志性作品;诸侯国作器,法效宗周,个性、小大则往往因地而异,或可见其滞后现象。西周中、晚期之际,王室作器则以风格之异而别为两类。其一为主流,沿袭积习而笔势浑圆转曲;其二以虢季子白盘为代表的新风,笔势方圆兼备,图案化程度尤高,明显地与他器不类。宣王时作大篆《史籀篇》十五章,颇疑后者即其中的典型样式。王国维《史籀篇疏证序》据《说文》所收籀文析之云:
《史篇》文字,就其见于许书者观之,固有与殷周间古文同者。然其做法,大抵左右均一,稍涉繁复,象形象事之意少,而规旋矩折之意多。推其体势,实上承石鼓文,下启秦刻石,与篆文极近。
虢季子白盘
王氏据《说文》所收籀文大篆立论,容有是理,其误则在于把《史籀篇》视作一成不变的字书,忽视其从西周宣王到东汉许慎八百余年间不断传抄所可能引起的种种变化。就此而言,如果说虢季子白盘题铭应该近于《史籀篇》大篆的原型,似亦不为无据。王氏所谓之“象形象事之意少,而规旋矩折之意多”的特点,与此器风格最为接近。
通临《虢季子白盘》局部之二
通临《虢季子白盘》局部之一
虢季子白盘拓本 国家图书馆藏
通临《虢季子白盘》整体
又,春秋战国之世,只有秦国沿用《史籀篇》大篆字书,秦始皇时成为改作小篆的底本。故尔纵观上古秦金文书法,自虢季子白盘派生出秦公钟“规旋矩折”而笔势稍圆一路,向下则有石鼓文、诅楚文、泰山刻石、唐宋玉筯、明清铁线一脉传承与变化;另一路则恪守“规旋矩折”之法,向下则有秦公簋、秦公大墓石磬刻字、商鞅方升、琅琊刻石、唐宋“细腰长脚”、清邓石如等一脉传承与变化。学者诧异虢季子白盘之类秦文,盖因于《史籀篇》的缘故,而把握其临习领要,亦须自此中出矣。
学习古文字书法有四要:一曰识字,二曰辨体,三曰得笔,四曰会通。借用刘熙载的观点,前三者是“我入于古”,后者是“古化为我”。识字,包括古文字的“六书”等构形方式、不同类型的异体字、古今字等;辨体,古文字经历了象形、简化、规范化、美化的持续性改造,形成正体、俗体、装饰性书体并行发展、又相互渗透的局面,了解不同书体的性质和美感至关重要;得笔,古文字的点画线条相对于近世诸体要简单一些,但其承担的仿形功能也是近世诸体已经完全符号化的点画线条所不具备的,所以,简单也意味着精微,而这种精微是包含书法之美与文字、文化的多重意义在内,远非近世诸体所能比拟;会通,指多看多临,有了工夫积累和心得之后,尝试兼收并蓄,走个性化道路。如果浅尝辄止,或肆意改作,是不能学好古文字书法的。
具体落实到虢季子白盘,首先要能从其图案化字形中领略到秩序之美;其次是古形向图案化蜕变的端倪,以寻绎出古今、质妍共存的特点和美感;第三要感悟笔势的方圆互用和节奏感,不宜迟缓,亦不宜刚猛。再具体一点,金文线条首尾皆圆,用笔即须藏头护尾;当线条方圆互用时,即须体味其节奏感。圆则沉着,力弇气长;方乃虚实互见,紧战行。若率意轻滑,则失风骨;若拘束狐疑,则无精神。不夸饰,亦不托意丑拙,不支离,亦不摹形画字。若想做到成竹在胸,下笔从容有余,非熟读帖数十遍绝难幸致。
又,古金文皆深藏地下,多锈蚀残坏,或字形漫漶,或线条混于锈斑,不仔细研读,很难准确把握其结体。所以,一要篇内求证,取字形偏旁清晰者为准;二要它器参照,从字书中找到正确的写法;三为阙疑。古金文大都范铸而成,其次是刻款,再次是错嵌,三类作品均难考见其原始的笔顺和笔势,临帖因此而致讹误者亦不算少见。有鉴于此,笔者曾遍索上古简牍帛书墨迹,以便找出规律,为金文镜鉴。实际上,正俗工拙容有不同,而书写方法应该是一致的。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这种借鉴还是很成功的。
通临《虢季子白盘》局部之三
临上古金文,以小字通临为优。字小则用笔精微,展大临则易似是而非,流于粗疏;通临易得古人章法,谙熟其变化。一旦引入创作,则须根据作品形式,择其最喜爱之优胜处出之,同时加入己意参伍变化,能处于似与不似之间最为理想。若率意临之,或形同抄录,则不如不临;若临而不用,不用则忘;或临而不知会通变化,亦失临帖之旨;凡轻视临帖者,业艺终难有成。
(本文作者为吉林大学博士生导师、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