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逸的生活

林清玄

我有两个少年时代因采访认识的朋友，一个叫古龙；一个叫北港六尺四。

记得古龙过世前不久，我去看他，他的形容枯槁，全身已没有一个器官是健康的，当然，酒是一点也不能喝了。

我们坐在日影西斜的暮色里，一起回忆着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时为所谓的豪情所驱，每次会面一定是大醉狂歌而归。

大侠的挽歌

有一回，光是我们两人对饮，一夜就喝掉六瓶XO。想起来，那已是八年前的旧事，那年我二十三岁，古大侠四十岁。

谈到这些，古龙说：“你小的时候酒量酒胆——都是一流的，可惜我病成这样，否则真能再畅饮一番！”

我不知道说什么，两人沉默了一阵。

古龙突然说：“其实，我很后悔以前过那么放纵的生活，尤其在酒色上面，荒唐得太久了。”我所认识的古龙，是向來不说丧气话的，我吃了一惊，他接着又说：“你以后要少喝酒呀！”

“我早就戒酒了。”我说。

古龙先是露出诧异的神色，然后马上转为欣慰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其实，古龙的酒名之盛并不亚于他的武侠，在他的朋友里，我的酒量是排名在后面的，他的许多朋友都有把威士忌当白开水喝的本事，和他们喝酒，就像亲眼见到古龙小说中狂饮放歌的场面。

喝酒，也使古龙付出了十分惨重的代价。他的婚姻失败了，妻子远离，临终时竟没有亲人在身旁，含恨而去。酒也使他昏沉，大部分时间沉迷醉乡，使他在巅峰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作品，这是最可惜的。

从他劝我不要喝酒那一次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古龙，因为他遽然过世了，死时才四十八岁，死因完全是酒引起的。我想到他临死前劝我少喝酒的情状，知道那是朋友真正的善意，这种体会是他用生命的代价所换来的。

记得他曾感慨地对着我说：“我只希望老天能给我两年的时间，让我把大武侠系列告一段落，流传下去，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老天连一年的时间也不给他。

他死后，他的朋友商议要用四十八瓶最好的轩尼斯XO给他陪葬，我真希望他在九泉之下不要跳了起来说：“我喝酒都喝死了，死了你们还叫我喝！”

他的朋友是一番善意，但是我们每个人劝人喝酒时何尝不是善意呢？只是善意放在酒中也变成杀人的毒汁了。

铁汉的悲剧

认识“北港六尺四”是多年前我在做报道文学的时候。

当时我看到的六尺四，神采奕奕，由于他的身形比一般人高大许多，感觉上壮得像一座山，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手，张开手掌来就如同梧桐叶那样大，又宽又厚。

北港六尺四的功夫也很了不起，他从小练了一身气功，后来精通了太极拳、罗汉拳、鹤拳等拳术，二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是北港地区有名的国术家。

他的本名叫陈政行，因为身高正好是六尺四，后来国术界的人就叫他“北港六尺四”，本名反而被遗忘。

他幼年失学，因此几乎没有别的嗜好，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他一次可以喝掉三大瓶金门高粱，像绍兴花雕一次可以喝八瓶到十瓶，至于啤酒，那更不用说了，他把乡下一家小店所有的啤酒都喝光也不会醉。

这位功夫行家，性格非常谦虚温和，他酒品很好，喝了酒后不闹事。

北港六尺四病倒了，病因是脊椎骨腐蚀和高血压，造成这些病的原因，除了自恃身体强健劳累过度，就是过量饮酒。

北港六尺四，铁打的金刚正躺在病床上，脊椎用支架撑着，血压以药物控制，这位山一样的汉子，却被黄汤灌倒了。

那些自以为身体奇棒无比，自以为年轻可以挥霍的人，放纵饮酒之时，请想想北港六尺四吧！他今年才四十八岁，是多么年轻有为，可是由于饮酒，枉费了二十几年时间才练出的武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