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还同赏,琴诗雅自操
2018-03-01徐可
徐可,江苏如皋人,著名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启功研究会理事,高级编辑。以散文写作为主,兼及小说、评论、报告文学等。著有《三更有梦书当枕》《三读启功》《为了我们的明天》《三更有梦书当枕(之二)》等,译著有《汤姆·索亚历险记》《六个恐怖的故事》等。
“雅”受到古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的追捧,人人争做雅事,争当雅人。时至今日,“雅”仍然是评判一个人品位高下的标准。然而,时移势迁,我们只能从前人留下的典籍中,领略先人们的俊逸儒雅,给尘俗的心灵一点点慰藉。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贾探春给宝玉等人写信提议结社作诗,得到众人热烈响应。探春说:“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李纨说:“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黛玉说:“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说:“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恰好贾芸孝敬宝玉两盆珍贵的白海棠,他们便以此命名“海棠诗社”。
在这段对话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两个字:“雅”与“俗”,这也是这段对话的关键词。探春首先表白:我提议结社作诗,“不算俗”。得到李纨的肯定:“雅的紧!”黛玉又进一步提议众人把“姐妹叔嫂”的称呼改了,这样“才不俗”,又得到李纨“雅”的肯定。可以看出,众人都一心向“雅”,唯恐落入“俗套”,被人视作俗人。宝钗拿宝玉开玩笑,也是在“俗”字上做文章:“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李纨虽嘴上自谦为“俗客”,其实内心自诩的是“清雅”。可见这个“雅”字在古人心目中的分量。
何谓雅?“雅”,从造字方法上看,其实并不雅。雅,从隹,牙音,与鸟有关,据说是乌鸦的一种。《说文解字》曰:“楚乌也。”“雅”最初的含义是“尖锐的牙齿”,后被引申为“基准、标准、合乎规范”。《毛诗序》中说:“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再后来,一切高尚美好的东西,都与雅字攀上了亲戚,如雅道、雅算、雅集、雅音、雅量、雅学、雅操、雅篇等等。
正因为“雅”代表正确、高尚、美好,所以受到古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的追捧,人人争做雅事,追求雅趣,争当雅人。如果有谁不幸被人视为俗人,那无异于奇耻大辱。黄山谷有言:“人胸中久不用古今浇灌之,则尘俗生其间。照镜觉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黄庭坚《答宋殿直书》)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不读书,就俗得无法交往了。
雅作为一种评判标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必须附着在某种具体的事物或行为上面。所以,清初文人施清在《芸窗雅事》中就列举了当时文人喜爱的种种雅事,包括:“溪下揉琴。听松涛鸟韵。法名人画片。调鹤。临《十七帖》数行。矶头把钓。水边林下得佳句。与英雄评较古今人物。试泉茶。泛舟梅竹屿。卧听钟磬声。注《黄庭》《楞严》《参同解》。焚香著书。栽兰菊蒲芝数本。醉穿花影月影。坐子午。啸。奕。载酒问奇字。放生。同佳客理管弦。试骑射剑术。”(清·王晫、张潮编纂《檀几丛书》)真正的雅,并非刻意为之,而是融化在血液里,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谈到古代文人的雅,元末明初著名画家倪瓒(云林)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倪云林最经典的名言是:“一说便俗。”那是当他被军阀张士信无故鞭打,受到屈辱之后。别人问他何以不申解,他说:“一说便俗。”“张士诚弟士信,闻倪善画,使人持绢,侑以重币,欲及其笔。倪怒曰:‘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即裂去其绢。士信深衔之。一日,士信与诸文士游太湖,闻小舟中有异香。士信曰:‘此必一胜流。急傍舟近之,乃倪也。士信大怒,即欲手刃之。诸人力为营救,然犹鞭倪数十。倪竟不吐一语。后有人问之,曰:‘君被窘辱而一语不发,何也?倪曰:‘一说便俗。”(明·冯梦龙《古今谈概》卷七)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倪云林绝对不是一个俗人。
倪云林的确是一个大雅之人。他的画雅。云林擅画山水、竹石、枯木等,早年画风清润,晚年变法,平淡天真。疏林坡岸,幽秀旷逸,笔简意远,惜墨如金。云林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合称“元四家”,明代江南人以有无收藏他的画而分雅俗。他的人雅。云林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不问政治,不事俗务,自称“懒瓒”,亦号“倪迂”,常年浸习于诗文书画之中,和儒家的入世理想迥异其趣。云林性好洁。“每盥头,易水数次,冠服著时,数十次振拂。”(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七)“文房什物,两童轮转拂尘,须臾弗停。庭有梧桐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他还亲自设计了别具一格的“香厕”:“其溷厕,以高楼为之,下设木格,中实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一童子俟其旁,辄易去,不闻有秽气也。”(明·顾元庆《云林遗事》)倪瓒的诗文造语自然秀拔,清隽淡雅,不事雕琢。“照夜风灯人独宿,打窗江雨鹤相依。”这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倪瓒曾作一诗以述其怀:“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
文人雅集是中国古代文人切磋文艺、娱乐性灵的重要活动,是中国文化艺术史上的独特景观。传统的文人雅集,其主要形式是游山玩水、诗酒唱和、书画遣兴与艺文品鉴。诸如兰亭雅集、西园雅集、玉山雅集、滕王阁雅集等,更是引为历代文坛佳话。东晋“书圣”王羲之在《兰亭序》中这样描写:“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兰亭雅集”借书圣之笔流芳千古,令人心驰神往。
中国文人雅趣很多,琴、棋、书、画、诗、酒、花、香、茶等等,都深受中国传统文人喜爱。据说北宋诗人苏舜钦喜欢以《汉书》下酒,每到兴会处则拍案叫绝,满饮一大杯。一个晚上下来,竟能饮酒一斗。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最感兴趣的乐事,是在饭后与丈夫赌书饮茶。赢家可以品茶一小杯,输家只能闻闻茶香。李清照才思敏捷,常常赢多输少。清代词人纳兰性德也曾经在词中写过赌书饮茶乐事:“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endprint
书斋是文人雅士精神的圣地,历来文人对此更是用心。朱熹云:“出则有山水之兴,居则有卜筑之趣。”明人高濂《遵生八笺》写道:“书斋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宏敞则伤目力。窗外四壁,薜萝满墙,中列松桧盆景,或建兰一二,绕砌种以翠云草令遍,茂则青葱郁然。”书斋的理想布置为:“长桌一,古砚一,旧古铜水注一,旧窑笔格一,斑竹笔筒一,旧窑笔洗一,糊斗一,水中丞一,铜石镇纸一。左置榻床一,榻下滚脚凳一,床头小几一,上置古铜花尊,或哥窖定瓶一,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闲时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或置鼎炉一,用烧印篆清香。冬置暖砚炉一,壁间挂古琴一,中置几一,如吴中云林几式佳。壁间悬画一。书室中画惟二品,山水为上,花木次之,禽鸟人物不与也。……”
白居易的“庐山草堂”就是这样的理想书斋:“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广袤丰杀,一称心力。洞开北户,来阴风,防徂暑也。敞南甍,纳阳日,虞祁寒也。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城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率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白居易《庐山草堂记》)明末文人张岱的书房“不二斋”则是:“不二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墙西稍空,蜡梅补之,但有绿天,暑气不到。后窗墙高于槛,方竹数竿,潇潇洒洒,郑子昭‘满耳秋声横披一幅。天光下射,望空视之,晶沁如玻璃、云母,坐者恒在清凉世界。图书四壁,充栋连床;鼎彝尊壘,不移而具。余于左设石床竹几,帷之纱幕,以障蚊虻;绿暗侵纱,照面成碧。夏日,建兰、茉莉,芗泽浸人,沁入衣裾。重阳前后,移菊北窗下,菊盆五层,高下列之,颜色空明,天光晶映,如沉秋水。冬则梧叶落,蜡梅开,暖日晒窗,红炉氍氍。以昆山石种水仙。列阶趾。春时,四壁下皆山兰,槛前芍药半亩,多有异本。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张岱《陶庵梦忆》卷二)有书斋若此,不亦雅乎?数百年之后,民国文人粱实秋,还要把他抗战期间在重庆北碚的几间漏风漏雨、老鼠肆虐、蚊子猖獗的陋室命名为“雅舍”,可见雅文化对中国文人影响之深。正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花月还同赏,琴诗雅自操。朱弦拂宫徵,洪笔振风骚。”(白居易《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古代文人雅趣多矣,無法备述。时至今日,“雅”仍然是评判一个人品位高下的标准。然而,时移势迁,“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古人悠闲的生活态度、高雅的生活情趣,已经离我们远去。我们只能从前人留下的典籍中,领略先人们的俊逸儒雅,追慕先人们的文采风流,给我们尘俗的心灵一点点慰藉。
编辑:耿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