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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柳树

2018-03-01衣水

当代人 2017年3期
关键词:土墙狗尾草枝干

一棵柳树

一棵树,是一棵柳树,安静地长在河岸,引起我的嫉妒。我会把世俗的爱刻在它身上,也会把世俗的恨刻在它身上。累累岁月,一棵柳树抖一抖身子,把我刻下的爱与恨都抖落了,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棵干净的柳树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站在我的梦境之中,散发着时光淡淡的清香,在河岸的风中不停地摇摆。

这让我自愧不如一棵柳树,这让我千方百计地想长成一棵柳树。

我以为,一棵柳树婀娜多姿的摇摆,是一种植物款步而行的泰然成熟,是一种植物豁达开朗的自我陶醉。在我梦境之中,河水澹澹,都倾洒在这一棵柳树的魅影里。

有时候我站在河岸,静静地眺望柳树荫荫,我感觉我就是一棵正在长高的小柳树。我张开的双臂像枝干,随风势前俯后仰,随心所欲而左摇右摆。我愿意被挟制在风里,感觉嚯嚯流逝的时光。时光就像河水,从上游而来,又潺潺而去,不经意间打着旋儿,说几句风凉话,我还来不急恼怒,它已经哗啦啦地走远了。

这时候,微风从流水上游如约而来,像一个巨大潮湿的吻,把我藏在了温润里。风也是一只柔软的大手,抚摸所到之处,腰肢都柔软了,枝干都绿了,叶子都长了出来,这让我认识到成长的抚摸是多么重要。当我突然觉醒,一簇簇拥挤在每一支枝干上的清香,会扑面而来。我感觉这是返青的柳树,在唤醒我,也在唤醒沉睡的自已。

在梦境之中,我每每走过这样一棵柳树,我都羡慕地拍拍它。若是春天,我会采撷一片柳叶含在嘴里,吹着呜呜咽咽的口哨,让柳叶的清香弥漫在我成长的声音里;若是冬天,我会像鸟儿一样从柳树上折一段干枯的细枝衔在嘴里,咀嚼着凝固的时光,让柳树的记忆复苏在我的心底。

在梦境之中,我是一棵细腰柳树,风的亲吻和抚摸,让我感觉有一种生长的力量在体内缓缓涌动。这是三月,温热的风仿佛都钻进了我身体,从一瓣叶芽里,像电流一样奔跑到枝干上,奔跑到四通八达的根系上。它们呼吸着泥土,呼吸着从根系里流过的河水和光阴,又一路汩汩地逆流而上。它们是崭新的风,又回到了我的枝干,我的叶芽。它们在我的叶脉里不停地歌唱和舞蹈,招引来更多的风。我在风中不断地摇摆,我在摇摆中长高,顶着一簇嫩红的新芽,我要长成一棵快乐的柳树。

像柳树一样接受风的摇摆,摇摆是春天的谜语。风过耳际是春天在给我倾诉私密的情话;鸟落枝头是让我心灵的花朵怒放给春天。可是梦境之中,一棵柳树,开不出绚丽的花朵,只把漫天白花花的柳絮献给春天;一棵柳树甘居贫瘠的河岸,自己长成一个弯曲,只想跨步河水之上,一辈子顾影自怜。

一年四季走过洁净的哗哗声,繁荣兴衰都在落花流水里,都镶在我的皮肤上,都嵌在我的年轮里。一棵柳树驾驭不了人间的爱与恨,只能明哲保身藏在流水里;一河忧伤让世人吟咏了多少个世纪,到头来只有一棵弯腰柳是它的知音。

一根狗尾草

一根狗尾草站在土墙上,频频点首,任风飘摇。我以为是早些年扎根墙角的月光,开了花朵在向我微笑。我欢喜地看着它,仿佛是我站在了土墻上,在向过往的风不停地挥手。在梦境之中,这样一朵狗尾花,总是毛茸茸地高举着我的月光洒满童年的夜晚。

在梦境之中,我时常会回到一堵低矮的土墙前,沿着土墙根儿的外侧信步而走,狗尾草都在脚下摇头晃脑地欢迎着我。墙内呢,是旧时的庭院,我还住在那里时,墙根下就是狗尾草的乐园。墙内和墙外的狗尾草,常常隔墙而望,又相互打着招呼。我知道它们都想爬到土墙,站在风中的制高点,随风而舞,顺风而呼,梦想着在月光中袅袅娜娜。可是土墙刚夯实的时候,墙面坚硬而干燥,又被青瓦盖得死死的,没有哪怕一根狗尾草能爬得上来,也没有哪怕一粒狗尾草籽能生根发芽。

可是月光却婆婆娑娑爬上了土墙,在土墙上生了根发了芽;它们的根系在土墙上走向四面八方,这使得土墙在月夜里更加敞亮。我时常在这样的夜晚,骑在土墙的豁口处,跟邻居小孩喊话。之前拔掉的那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早插在头发里长到月光上了。这让我感觉,自己就是一根长在土墙上的狗尾草。直到喊够了,我和邻居小孩都不再吱声,我们各自骑在自家的土墙上,开始在风里飘摇。一开始是头上的狗尾草胡乱飘摇,月光会从狗尾草毛茸茸的花朵里,溢满嚯嚯生长的身体。我和邻居小孩开始在狗尾草的节奏里,前仰后合,左摇右摆。直到我们是两根狗尾草,两个脑袋就是两朵毛茸茸的大花朵,开始在自由里摇摆,接听风中暗语,接收月光流洗。这一时刻,我在月光里扎出了四通八达的根系,仿佛我也是月光了。

一棵狗尾草摇摆在风里,我知道它一直想爬上土墙,是想摇摆在时光流逝之中。七岁时我上村小学的第一天,就看见校园里满墙根儿都是狗尾草。当时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一个学校有多少根儿狗尾草就会有多少个学生,而这么多狗尾草中哪一个又是我呢?直到在一段土墙上,有几根开着青色大花朵的狗尾草,我就毫不犹豫摘下来一朵,插在了头发里。以后的日子,我常常来这里玩儿,轻轻地给墙上的狗尾草吹上一口气。我把狗尾草当作自己,把学到的第一个汉语拼音悄悄说给它听。以后的日子里,狗尾草开得更热烈了,它们把花朵又长高了一寸。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素雅的花朵,没有大红大紫,也没有蜂恋蝶舞。它只在微风里颔首微笑,也只在微风中摇摆出婀娜多姿的舞蹈。一棵平凡而睿智的纤纤细草仿佛告诉我,我说给它的第一个汉语拼音就是我自己盛开的一个花朵。我感觉就是那个时候,我和众多狗尾草一起,开始学会了随风摇摆。

旧时的庭院早已不在,而我只能在月光下踽踽独行。那些早年的月光已经扎根在旧墙的土坯上,我能听见月光攀沿到狗尾草的大花朵上悄悄密语。狗尾草在摇摆着,多年以来我也在摇摆着,月光嵌入了我们生活的姿态里。我相信一根狗尾草一定能爬到土墙上,开始它一生最荣耀的摇摆,也是它一生最绚丽的舞蹈。

(衣水,本名喻艳和,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中华文学》《福建文学》等。著有系列短篇小说《夜游人》《活鱼》等。)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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