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2018-03-01尉迟克冰
尉迟克冰
儿时对过年除夕夜的那种无限期盼早已成为了过往。令人兴奋到睡不着觉的新衣服、新鞋子、年糕和饺子,早就进入寻常人家的日常生活。年轮的飞速转动还意味着青春不再,美好年华总是经不起一轮又一轮新年鞭炮声的摧残。更何况,情随境迁,过年并非对所有人都意味着团聚与幸福。
年节之于我们家,随着时间的推移,欢乐的背后却逐渐隐藏了一种伤痛。
母亲大约是喜欢过年的,但她的年不是正月初一,而是正月初三。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每年的正月初三是姑爷给岳父岳母拜年的日子。这一天,街头里巷人流如织,饭馆酒店棚棚爆满。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或者烟酒穿梭在街道里,朝着岳父岳母家的方向飞。
母亲有两位姑爷,每到正月初三,她会喜上眉梢,忙得不亦乐乎。
母亲总是在初二的晚上,就把她买的最好的糖果瓜子摆出来,把菜和肉一遍遍洗干净,把饺子馅儿剁好,把鸡鸭鱼炖好。她那双平日里干涩粗硬的手会因为不停地洗涮,被泡得通红而柔软。
每年的大年初三,一家人都盼望着。一进门,儿子和小外甥女就会跳到母亲怀里,爸妈脸上的皱纹顿时卷曲成花朵。不多久,一道道美味佳肴上了餐桌,那是爸妈的杰作。这一天,母亲的脸上始终挂满笑容,她因为拥有我们而幸福着,快乐着。
人老了,是渴望儿女陪伴的,尤其在过年的时候。当春联贴起来,鞭炮响起来的时候,老人从内心盼望着能够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可母亲要从年三十盼到正月初三,才能有这样的享受。这日子是在母亲默默巴望中到来的。
因为她没有儿子,只有兩个女儿。
不知是哪年哪月哪辈儿留下的风俗,女儿出嫁后,不能在娘家过除夕和初一,连父母的面也不能见,说是不吉利。这个规矩在旧社会特别是农村是很严格的,违反了就是大不敬。新社会里,人们虽然不大迷信了,可在我们当地,谁也不愿成为“始作俑者”,破坏了规矩。
我想母亲内心深处,依然埋藏着些许没有儿子的遗憾,尤其是过年的时候。
两个女儿先后出生了,家里越来越热闹;两个女儿先后出嫁了,家里越来越清冷。
妹妹出生时,全家人没有太多喜悦,尤其是奶奶和父亲。作为长子的父亲,一直希望母亲能为他生个儿子。在一丝叹息中,父亲低头离开了产房,回家为母亲煮鸡蛋。可是,在失意和困意双重纠缠下的父亲居然歪在床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鸡蛋早就被煮开了花。产后虚弱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妹妹,流泪了。三天后,同一病房里,一个男婴诞生了,他是家里的二小子。为了圆儿女双全的美梦,两家决定将孩子交换抚养。可到正式要换的时候,母亲的目光不肯从妹妹身上挪走一寸,看着孩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母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还偶尔提起这件事儿。看得出,她的态度是庆幸。而令她庆幸的不止此事,还有我们的婚事。我们当地有些没有儿子的人家,为了传宗接代,会招女婿上门儿。在我即将谈婚论嫁的时候,姥姥三番五次叮嘱母亲,一定要留一个女儿在家里。母亲只是笑着,最终也没有遵从姥姥的意见,放飞了我们。姥姥杵着拐杖,拧眉叹气说,傻闺女,不听娘的话,到时候你就后悔喽,过年时人家家里都热热闹闹的,就你们跟前没人陪。
姥姥的话一半对一半错。母亲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她的双眼,可以捕捉到我们的幸福。两个女儿也逐渐成为父母的骄傲。尤其搞文学创作的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作家”,时有文章发表在各地的报刊上。每次发表了文章,我都会拿到母亲面前“炫耀”,那种炫耀成了让母亲感到欣慰的精神食粮。
母亲让我们都飞向不同的巢穴。老巢里,只剩下父母。
过年那天,女儿不能回家的风俗像一条无形的巨大绳索,多年以来,将我和妹妹拦在母亲门外。绳索的一头是孤独,另一头是思念。每当年三十和初一,我们一家三口和公婆团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觥筹交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父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弥散着浓浓的年味,在人们的听觉和嗅觉里此起彼伏,一直连绵到一百公里以外的太行山。这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火红的日子。而母亲和父亲却守着两盘饺子,默默无语。餐桌上没有酒,也没有菜,除了饺子还是饺子,并不是家里没有,也不是他们舍不得吃,只是过节的时候缺少了我们,他们就缺少了乐趣,一切都变得同平素一样简朴。于是,我就在电话这头劝他们多做好吃的,劝他们到亲戚朋友家里玩牌,劝他们去看电影……我也劝过我自己,冲破那绳索,去陪他们吃上一顿饭,可却没有成功。因为拦住我的,不仅是那无形的绳索,还有人们不理解的目光。这条由来已久的绳索,拦住的也不仅仅是我和妹妹,而是农村里世世代代、千千万万个过年时无法回娘家的姐妹们。
2012年春节,母亲的年里没有红火和热闹,即使是在大年初三。因为父亲躺在病床上。每天,母亲和我游走于病房和医办室之间,穿行在住院楼的走廊里,飞驰在医院和家之间的路上。眼睛看不到街上红色的春联、灯笼和花花绿绿的年画。眼前,全是白色。医护人员白色的大褂和口罩,病床上白色的床单和被子,还有父亲苍白的脸色。
守候着父亲,看着透明的液体一点点从瓶子中渗漏出来,滴入父亲的血液,流进他的身体。监护仪上显示着父亲的心率、血压。一根又一根的线,将父亲的身体和种种仪器接通。这时候,生命的特征就是一个个不断跳跃和变化的线条和数据。这些数据又通联着所有家人,心随着它们的变化而跌宕起伏。
我注视着病榻上削瘦的父亲和守在床边的母亲。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又一年终结了。我们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它锋利得如同刀子,我们如同在刀上行走。我甚至听到,时光沙漏渐渐磨蚀父母皮肤的声响,它催塌他们曾经饱满的脸颊,横扫他们的眼角和额头。它固执得高高挺立,强大而又隐秘,无法摆脱,更无法抗拒。
那年春节,我们几乎是在医院中度过的。一切鞭炮和礼花,过年的盛事,皆与我们无关。对于父母,唯一的幸事,就是大年初一那天,与两个女儿团聚在一起。是父亲的病,暂时击倒了世俗的观念。我的内心不免一阵凄凉。在中国最盛大的节日里,父母的孤独成为我挥之不去的疼痛。
父亲出院后,我开始上班,不能每天守在他们身边。每当我打去电话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总说一切都很好。而我能做的就是经常回家看看,多陪陪他们。因为我发现,家里只要有了我们,即使平常的日子也像是过年。
可父亲的病情在好转了一段时间后,最终还是恶化了。2013年9月2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从此,偌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母亲一人。两年多了,形单影只的母亲在豁达中承受着巨大的伤痛和内心的悲苦,当着我们的面,始终没有掉过一滴泪。
这两年的除夕夜和大年初一,我儿子陪在母亲身边一起过年,母亲已然满足和宽慰。
然而陪伴毕竟是短暂的,拒绝与我们搬在一起居住的母亲,多数时间还是孑然一人,母亲苍老了许多,也清瘦了许多。前些日子,路滑,母亲不小心摔伤了左腿膝盖部位,那段日子,母亲拄着拐杖艰难地行走,却拒绝我们长时间的照顾,只三五天,身体略有好转便硬撑着自己做饭。
那日,我打开房门,母亲拄着拐,左腿肿胀而僵直,浑身的力量几乎都支撑在了那根拐杖上,缓慢地挪动着脚步。母亲手上端着一只筐子,强忍疼痛,吃力地从厨房走出来。我突然觉得,一直以来十分要强的母亲是那样瘦小,拐杖使她的背部更加弯曲。我的视力竟渐渐模糊起来。母亲像是置身于一片荒凉的戈壁滩,茫茫四野,空无人烟,艰难跋涉的母亲,踽踽独行,风起,掠动母亲有些凌乱的花白头发,掀起她的衣角,时间将母亲的身影拉得愈发瘦长单薄……生命就是这样,偶或一瞥间,竟是如此飘摇。
又一年春节将至。每至团聚的日子,残缺愈加彰显,也更怀念父亲,餐桌旁,永远少了一人。
我和爱人也早已做出决定,再也不管什么风俗抑或别人的眼光,过年时,一定陪伴在母亲身边。
(转自2016年1月14日《邢台日报》)
编辑:郭文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