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之雪
2018-03-01此称
此称(藏族)
我家里共有五口人,我和哥哥、父母,還有爷爷。
我没有见过奶奶,听说我刚满周岁时她就辞世了,我没有一点儿印象。母亲留在木箱里的黑白照片上有我奶奶,不过照片被衣物磨损得相当残破,奶奶的遗容比我记忆里的还要模糊。
那是1990年。
我爷爷那年已经八十七岁了,到了秋天时他大病一场,整个人瘦了一圈,还一度瘫卧在床无法言语,亲戚们认定爷爷撑不过几天,纷纷赶到我家,在爷爷的木床旁边扎堆陪护。我二舅还捧着爷爷干枯的手抽泣不止,说这些年苦了姐姐,自己上门到那么远的地方,鲜少回家探望爷爷。
就在全家都悲悲戚戚的时候,爷爷奇迹般从床上坐了起来,并请妈妈为他备饭,说自己肚子饿得慌,昏迷期间一直梦见自己大快朵颐。吃过一顿饭后,爷爷的精神越来越好了,没过几天,身体恢复得比先前还要硬朗。亲戚们喜出望外地散开了,爷爷又孤独地坐在墙根晒太阳。
家里人为了弄清爷爷的病情,从另一个村里请来一名赤脚医生,那人医术高明,驰名方圆百里。他用一些仪器给我爷爷体检,体检完了后,先用豁朗的语气跟我爷爷说:“老爷爷,没事啦,您就是有点儿感冒了,往后注意点儿就是了。”随后,他使了个眼色给我爸爸,示意爸爸随他到屋外,他俩双双面色扭捏。我因为好奇悄悄跟从他俩,躲在木门板后面听他俩对话。医生说:“这种现象我们经常会看到,人在将走时,总会有这么一段时间比任何时候还要精神。他最多撑不过三个月。人老必逝,叶落归根,也不必过于伤心了。”
我爸爸面容有些沉郁,他深吸一口气,对医生说:“谢谢您。”
那时候,我没能听懂医生和我老爸的对话。等我长大后,我越来越钦佩那个医生。
那时是十月,秋收才刚开始,仅从物候来看,还没有开始进入冬季,但第一场雪却比往年提早降下了。某日清晨醒来时,发现村野被雪裹住,满眼都是白晃晃的积雪,所有人都齐齐去看望田地里待收的庄稼。有些人急匆匆踏雪收割;有些人家干脆不再管顾那些庄稼了,狠下心来让稻谷在田野里夭折。
我们全家围坐在灶火旁边,父母边叹气边喝酥油茶,满脸阴郁。父亲还不停地说:“唉,今年才收得三亩地的玉米,这雪下得实在没良心呀。”他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说得我们都有些烦腻了。爷爷把倒在掌心里的最后一撮鼻烟一气吸尽之后,慢吞吞地说:“都是早有定数的事,唉声叹气又不能让积雪返回天空,还是准备午饭吧。”于是父母的状态稍有好转,但毕竟一个季度的付出被一场雪吞噬,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待着。他们的幽怨像窗外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满了幽暗的屋子。
那年我十一岁,哥哥比我长一岁,我俩成天打闹,压根意识不到这场雪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反而激动得坐不住,整天跑到雪地里玩耍,弄得手脚都被冻伤了。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还跑到果树下把树上的积雪抖落下来,弄得通身是雪。
待到玩腻了雪之后,就跑回家里坐在灶边,恳求爷爷给我们讲新的故事。刚开始,爷爷蹙起眉头,直勾勾地盯住灶中的火苗,嘴里隐隐约约冒出一段经文,对我兄弟俩的恳求置若罔闻,但我俩一直没有消停,爷爷也终究不耐烦了,扯开嗓子却还是有气无力地说:“你俩能不能把这股折腾劲用来剥苞谷皮,只有三亩地的苞谷,不及时剥完皮的话,明年秋天之前你俩只得吃故事了。”见爷爷没有好脸色,我和哥哥识趣地走开了,跑到雪地里继续忍痛玩雪。没过一会儿,爷爷把头探出窗外大喊:“快回来吧。”我和哥哥以为爷爷终于想通了,可以坐在灶边一饱耳福。谁想到,爷爷却跟我们讲起条件,他说:“你俩先去楼上剥苞谷,剥完三百个玉米棒,我就给你俩讲故事。”我和哥哥涉世未深,无法权衡这笔交易,无从当即成交,但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听过故事了,那些听过的故事,已被我们反刍得味如嚼蜡。那么多烦闷的夜晚,我和哥哥趴在松明灯下,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自个玩耍,总会在不觉间双双就地睡去,这日子比石头还要难磨。
“好,我们去剥。”哥哥大声回答,说完看了我一眼,我给了他一个附和的眼神。
我和哥哥卷起袖子扎进苞谷堆里,开始剥苞谷皮了,一口气剥完了八十个玉米棒。看着堆在身边的金色谷堆,感觉特别高兴,这种喜悦全部来自对一个新故事的期待。
正当我们打算继续剥苞谷皮时,散会归家的父亲带来了两个天大的消息,重头消息是我村期盼已久的小型水力发电机已抬到村里。等到天气好转时,全村每家每户都要投工投劳,齐力建成电站,争取在一个月内家家通电。这意味着我们再也不用松明和干树枝照明了,再也不用忍受满屋的烟子夜以继日地熏得我们眼珠生疼。
我和哥哥从来没有见过电,也无从设想电的样子,但我们再三询问后,我妈妈这样描述电,她说:“等电来了,晚上跟白天一个样。”这是很容易理解的说法,我和哥哥一下心领神会了。但我俩又陷进新的问题里,那就是如果晚上和白天都一个样,以后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睡觉了,是不是再也看不到满天星辰了,月亮是不是要离开我们了,我们还会需要太阳吗?听到我和哥哥千奇百怪的问题后,妈妈说:“差不多。”
爸爸带来的第二大消息是:全村每户要继续筹资200元,购置一台公用电视机。我和哥哥对电视机有所耳闻,知道它的妙处。我妈妈去过县城,她讲起电视机里的孙悟空时,感觉毫不逊色于爷爷的故事。因此,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兄弟俩激动得不知所措。
“故事还想不想听呢?”见我和哥哥被父亲带来的消息迷住,爷爷严肃地说。
电视机虽然迷人,但对我和哥哥来说,还是个毫无定数甚至是遥遥无期的事,思来想去,还是近在咫尺的故事比较靠谱。我俩又上到二楼继续剥苞谷了,但再也没有先前那般卖力,我们满脑都是关于电视机和电的事情。多年后回想,当时我们想象电视机和电的时候,赋予了它们比实际用途更丰富的功能。我们慵懒地掰着苞谷,不一会儿就双掌起泡了,所有苞谷都变得刺辣辣的,感觉有上千个针头从手心里长出来。
骄阳西斜,阳光从木窗里进来照射在谷堆上,所有饱满的谷粒,都在闪着金色的光芒,无比耀眼。窗外,漫山遍野的积雪开始消融了,简朴的大地又次第亮相。我和哥哥在午后的阳光里昏昏欲睡,雪后的阳光比母亲的睡床还要温暖,在这种温暖里,我们无力想象别的东西,只想安静地睡去,连梦都不再需要了。endprint
爷爷爬上木梯子来到我俩旁边,看了看堆在一边的苞谷,神秘地说:“你们已经听过《尸语故事》《格萨尔王》,还有《猪头卦师》《阿古顿巴》,但最好的故事当属《隐形村庄》,那是我们村庄独有的故事。今天我就给你俩讲《隐形村庄》。还可以给你俩讲《阿育帕的风流韵事》《听懂鸟语的人》等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有没有剥完三百个?”说完爷爷扫视一遍剥完的苞谷堆。我和哥哥估摸着应该剥完三百个了,开始数起剥完的苞谷。爷爷弓着背站在一旁监督我们点数,想必是怕我们乱报数目吧。先前我和哥哥用劳动跟爷爷换取故事时,经常谎报劳动成果。现在爷爷提防在先,不能怪他老人家小气或多疑,他的小气和多疑是我和哥哥一手培养起来的。
我和哥哥如数家珍,挨个数完苞谷后,发现仅有二百七十个,还差三十个。三十个玉米棒不至于使我们沮丧,我们往衣服上搓了一下双掌后,又开始剥起来,没过多久剥完了三十个玉米棒。
我们从苞谷堆里站起来时,身上沾满了玉米花序,哥哥说我像个丑陋的玉米,我回敬说你也是。眼看还没剥完的少说都有几千个,哥哥垂头丧气地对我说:“下次想听故事时,再也不要用剥苞谷交易了。”我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赞成。我绕过庞大的苞谷堆,从背后拿根木棍戳翻了一下,发现有些玉米棒已开始霉变。
太阳快要沉入西天了,积雪已基本消融,目之所及,满眼泥泞。
我和哥哥下楼来到爷爷旁边,催促他开讲故事。爷爷拿起酥油茶壶倒满自己的木碗,动作比时间还慢。
“快点讲啦。”我和哥哥急不可耐。
这时,爸爸又从外面回来了,并带来了一个预料中的消息:明天,全村每户一人,要结队去往县城搬运电视。父亲说:“此行凶多吉少,要翻越两座大雪山。才下了雪,能不能顺利翻越都是问题。”
母亲从田野里回来,她把捡来的野菜放到一边,说:“何必现在去,不能延后一段时间吗?”
父亲应道:“来商量的都是年轻人,多数人的意思只好服从。”
爷爷的故事又被中断了,我和哥哥被父亲带来的消息吸引住,我问父亲:“你们多久能把东西搬到村子里?”父亲说:“没定数,得看那玩意有多大,小的话让骡马驮运,实在大的话只能拆解后,靠人力搬运了,不过少说都得用上五天时间。”
“那多久我們能用上电,看上电视?”哥哥继续发问。
父亲用粗大的双掌揉了一下脸,说:“没定数,得看那玩意复不复杂,复杂的话得从外边请来安装人员,简单的话我们自己来弄。明天开始村里一部分人要开始弄电杆、建设电力沟渠和机房了。一回来就能安装。”
父亲从灶边站起来,开始收拾盘缠了,他把糌粑、酥油和一些煮好的洋芋放进皮袋里,并下到马厩,拿去上好的草料喂马,明天马也得跟着父亲去县城。
一股冷气潜入屋内,母亲往灶里添足了柴,等火烧旺了后,屋内一下热了起来。爷爷手里的经筒已歪向一边,他垂着头开始瞌睡起来。我和哥哥突然又想起爷爷的故事,凑近爷爷摇醒了他,催促他开讲故事。我们只是在催促,丝毫没有请求的意思,因为这是我们用劳动换来的。
爷爷从皮垫上耸动了一下身子,微弱地清了清嗓门后,以他那种惯用的故事开头语说:“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快点讲啦。”我和哥哥同时催促他。
爷爷每次开讲故事前,都以一种奇怪的腔调重复许多遍“很久”两字,任何故事都没说过确切时间。后来我发现,村里其他人讲故事时也是以此指代任何时间,似乎在他们的时间观念里,除开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基本时态外,其余的细分都是无关紧要的。在这种简略的时态语境中,所有故事都凑近我们缓慢的生活中来——已发生的故事都在昨天;未发生的一切即将来临,给人一种无从摆脱的紧迫感,每个故事在这种时态语境中变得极其真实。
母亲在忽明忽暗的松明灯边缝补一个旧皮袋。
父亲在修理用杜鹃木做的马鞍,说有些松动了,怕在半路散架。
爷爷的故事开始了:
“从前,圣地印度有一群立志当世修行成佛的年轻人,他们个个都在自己的国土上寻找合意的修行地。其他人都找到了,唯有三人迟迟没有找到,他们寻遍四方,都找不到合意的修行地。最后实在没办法,就来到一个卦师旁边,恳求提示他们找到命定的修行地。卦师说要越过国境一直往东南方向,有个叫白岩秘境的殊胜之地,就是你们三人的修行地。听过此番提示后,三位修行者备好盘缠出发了,他们翻山越岭,历时数年找到了我们村子萨荣。一到这里果如卦师所说,他们一下中意了,决意在此修得佛果。”
爷爷拿起木碗抿了一口茶后继续讲道:“这三人的故事有很多,今晚我就只讲其中一人,以及他与隐形村庄的故事。他叫尼觉巴,是修行者的意思。”
“我要睡了,明天破晓前出发,争取明晚到达城里。你们几个在家照顾好爷爷。”父亲把修理好的马鞍放到一边,站起身来准备睡觉。
“顺利的话,说不定后天就能回来,得看电视机有多大,我也没见过那玩意。你们几个照顾好爷爷。”爸爸继续说。
“你们几个照顾好爷爷。”父亲补了这句后进入自己的房间睡去了。
“后天就能回来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在四天之后看电视了?”我问还在缝补的母亲。
“不知道。到了就知道了。听你的故事吧。”说完母亲也收住了手头的活。她用手拨动了一下铁架上的松明,屋里重又亮开了。爷爷褐红的面庞,在火光里像是灶中将要冷却的炭头。
“尼觉巴从圣地印度来的时候,就已经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法术。他走路、舀水、放牛都使用法术。因为他在世间时,沉迷于法术,并通过法术过多参与尘世俗务,在三个修行者里面,只有他没能如愿解脱,再次在萨荣转生为人。”爷爷停顿了一下,用左手掌背揉了揉眼睛。哥哥和我都有些困顿了,但还是想听听这个尼觉巴究竟会什么样的法术。所以,我们趴在爷爷面前,用两手撑住沉重的头颅,等爷爷继续讲下去。
母亲用火钳,把灶里大一点儿的炭头用灰烬填埋,以便翌日黎明取来生火。有些时候,白天在地头整日做活后,父母吃完饭就睡去,忘了埋好灶里的火种,弄得第二天清晨没法照常做饭,会耽误很多事情。我和哥哥被指派到邻居家借火柴,有些刚去过城里的人家会有火柴可借,有些人家却像我们一样,靠火种夜以继日地把灶火承续下去。实在借不着火柴时,我和哥哥从邻居家里带来已被烧红的炭头,一路吹着带回家里。endprint
“不早了,你们也早点睡吧。”母亲埋好炭头后就去睡觉了。
爷爷看向母亲点了点头,继续讲道:“某一段时间,尼觉巴经过长久修行后,身体慢慢消瘦了,他觉得应该像村民们一样,每天喝酥油茶。于是他决定养一头奶牛。他从村里买去一头奶牛养起来,每天喝着香喷喷的酥油茶。尼觉巴放牛时不用像俗人一般费劲,他只需在每天清晨吹一次法螺,奶牛便自行上山觅食;到了傍晚时,也只需吹一声法螺,奶牛就自行归圈。但是,奇怪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早了,要不先休息吧。明天继续剥完两百个玉米棒的话,就可以继续听。”爷爷闭着眼睛说。
我哥哥早已困倦不已,听到这句话时竟点头肯许。我却不甘这样子被爷爷牵着鼻子走,他每次都是这样,会随时利用我们的毛病修改交换条件,我思忖着,如果要听完这个故事,我们要剥的苞谷可能比先前约定的还要多很多。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讲完这个再睡吧。”爷爷瞪了我一眼,边咳嗽着说:“哪有弟弟说了算的道理,快跟哥哥去睡吧。”说完便从皮垫上踉跄着站起来准备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床时父亲已经走了,我隐约记得他来到我和哥哥的床前,摇醒我们后说道:“这几天在家时,一定照顾好爷爷。爷爷如果身体不适,要及时去找邻村的医生。”
母亲蹲坐在灶边,她把珍藏的护身粮粒撒进火堆里,那是一些被高僧大德加持过的青稞,有驱邪招福的功能。她嘴里喊着佛菩萨的名号,请他们无论如何要保佑去搬运电视机的人平安归来,尤其要保佑我父亲平安归来,方便的话也要保佑我家的老马平安归来。再后来,母亲还在向佛菩萨托付即将放到山里的羊群和毛驴,我和哥哥就没再听了,去家外的沟渠边洗脸。
早饭开始时,母亲把一些苞谷馒头给我兄弟俩。我和哥哥都不情愿吃苞谷馒头,它是我们主食里的下品,只有迫不得已时才会吃。母亲用柔和的语气给我俩解释说:“今年闹雪灾,庄稼收成特别糟糕。我们现在要多吃些苞谷饭,才不会遭遇断粮。”我和哥哥无心听母亲讲道理,抓起面前的苞谷饭吃了下去。吃完后爷爷也起床了,他径直去往沟渠边,洗脸回来后直接问我们:“两百个苞谷剥完了吗?是不是可以講故事啦。”我和哥哥这才想起昨晚和爷爷的约定,又跑着上楼剥苞谷去了。
坐在楼上的苞谷堆旁边,我们能听见结队进城的村人,在村子上方的沟谷里大喊大叫,给村里的人示意他们即将翻过第一座山,声音在村子周边的山里来回荡漾着。
放眼屋外,满眼泥泞正被强烈的日光一点点晒干了,到了中午,只有那条通往邻村的土路上,还有一些水坑,几只鸟雀从树林里飞来,停歇在路上的水坑边,不知道是在找虫子还是喝水。邻居们的屋顶上炊烟缭绕,蓝色的炊烟在雪后的天空里,显得比平常还要纯蓝。
我和哥哥已经剥完两百个玉米棒。急忙下楼催促爷爷开讲故事。
“有一天晚上,尼觉巴吹起海螺让牛归圈的时候。”
“昨天讲到哪里啦?”我和哥哥同时说。
“昨天已经讲完了尼觉巴怎么使用法术放牛的呀。”爷爷说。
“哦啊!想起来了,爷爷继续讲吧。”我和哥哥又说道。
“有一天晚上,尼觉巴吹起海螺让牛归圈的时候,发现怎么吹都不见牛归来。他继续吹海螺时,牛尾巴出现在他旁边,再继续吹时,牛头、牛蹄、牛皮等逐一在他旁边出现。他通过自己的预知能力,一下明白自己的奶牛被对面的村庄杀害了。一气之下,他施用恶咒,让对面的大山整个倾塌,把整个村庄埋没了。自此之后,这个曾经在现实里的村庄,变成了隐形村庄,但他们被另一种力量拯救,得以在非现实的空间里继续存在。后来,那个村庄只有特殊的人,比如神志不清或者具有法力的人才能进入。我们是看不到的。我们村里只有两个人曾经进入过那个村里,他们跟我讲过他们进入隐形村庄的具体过程。”讲到这里爷爷咳了一声,说今天就讲到这里。
我和哥哥继续催促时,被旁边的母亲制止了,她严厉地喝道:“没见爷爷在咳嗽吗?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和哥哥也不好继续催促。
我们来到屋外的田地里,刨开湿泥后,去抓那些在泥巴里蠕行的蚯蚓。之后把蚯蚓带回家来,喂给整天叽叽喳喳的鸡群。喂完后,哥哥不知哪里听来的,对我说:“我们现在把蚯蚓喂给鸡,下辈子蚯蚓会把我们喂给鸡。”我打了个冷颤。
爷爷继续在咳嗽,接连咳了好几天,我们没敢继续请他讲故事,也没有继续去剥苞谷了。白天时,只有母亲整日坐在苞谷堆里,不厌其烦地剥开那些无比潮湿的玉米棒。
哥哥说他在山脚的大石头上找到一些奇怪的图案,其中一个特别像我哭闹时的样子。他热情地邀请我一同去看。我看完了跟他说:“哪里像我哭闹时的样子,明明像我家的母猪在追赶羔羊时的样子嘛。”我们把家周围能玩的石头和树木全都玩遍了。
再过几天后,村里去搬运电视的人都平安回来了。人们把电视机放在集体活动房里,然后给大门上了一把巨大的铜锁。小孩们爬上窗子,透过窗棂遥望里面的电视机时,都会被大人们呵斥着赶出很远,其中有一个小伙伴跟我说:“我们确实不能再偷看电视机了,因为我们看多了,电视机似乎会生锈。”
那段时间,大人们忙着建设小型水电站。他们从城里邀请了一名专业的安装人员,他很胖,走在路上时,感觉不是用脚在走。他整天坐在阳光下,气嘟嘟地对着村人指手画脚,他每安装一个零件时,村人都一拥而上,把他围个水泄不通。
某天早上,爷爷还在继续咳嗽,他坐在墙根下对我和哥哥说:“前面修行者的故事讲到哪里了?”
“讲到村里有些人去过隐形村庄。您要讲他们进入隐形村庄的具体过程。”我和哥哥回答道。
“是的。进入隐形村庄其实是有办法的,每个人只要能够承受一定的痛苦,其实都可以尝试进入隐形村庄。只是后来,人们认为去过隐形村庄的人不会长寿,这个办法也就慢慢失传了。”爷爷说。
“那爷爷知道怎么进入隐形村庄吗?”我和哥哥问道。爷爷一直在用双手搓揉自己枯瘦的面庞,感觉这段时间他的脸色越来越差了。endprint
“我小时候听一个长辈说起过,但我自己没有试过。”爷爷说完这句话时,我父亲回来了,他一见我们就说:“电站已经可以使用了,今晚就可以看电视。”听到这句话时,我和哥哥又激动起来,再也无心听爷爷的故事了。我们跑进屋里,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说:“哦,那今天的松明就不用准备了。”妈妈说完后,还把挂在椽柱上的松明铁架拿了下来给我和哥哥,要我们把它丢到家旁边的沟谷里。
从中午开始,我和哥哥一直在反复洗脸,穿上放在母亲箱子里的新衣服,为晚上去看电视做准备。到了下午,我们已经在准备出发时,爷爷对我俩说:“故事还想不想听呢?”
哥哥答道:“要去看电视啦,以后再说吧。”
爷爷又开始咳嗽了,这次咳的时间比以前更长,我看见他的眼珠子正在他脸上滑稽地转动着,有时候只见白眼,嘴巴也不听使唤地歪向一边。父亲急忙扶住爷爷,并指示母亲从神龛上拿来护身粮粒丢进灶火中。
“我们走啦。”我和哥哥小跑着出了家门。没人回应我们。
我们来到家门口的田地里時,听见父亲在大声喊着爷爷,爷爷似乎睡着了。
我们来到集体活动房,发现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已到齐了。他们把正在安装电视机的人团团围住。安装人员大声呵斥众人,要大家离他远点儿,不然丢失一颗小螺丝的话,就没办法看电视了,孙悟空也不会出来见我们了。村人若有所悟地散开了,在离安装员远一点儿的地方整齐坐下来。没过多久,电视上出现了画面,众人欢呼雀跃,有些甚至激动得语无伦次了。安装员突然关了电视,通知大家晚上7点开始看,要大家先回家吃饭。他张望了一下人群,把几个和他要好的村人叫住,要他们留下来跟他学习操作电视遥控器。
要散开时,人们都在提前占座位,因为集体活动房并不大,有些人只能坐在离电视机很远,或者在并不理想的位置上观看电视。人们把自己的衣服、或身上的物品放在地板上,以示此位置已有主人。有些小孩因为争抢位置,几欲动手干架。在自己位置上做好标记后,众人才安心散开了。
出了集体活动房时,我们才发现天气骤变,外面已是漫天白雪,纷纷扬扬飘落到才被晒干的大地上。
一群又一群的山鸟,富有先见地飞出林子,纷纷往村子这边的空地上赶来了。每次下大雪时,林子里的大小鸟群都会往村里飞来。它们不想把性命葬送在林子里,比空地上多出几倍的积雪中。即使在空地上的积雪里,我们也能看到几只笨头笨脑的小鸟在雪地里受困挣扎。
太阳似乎已经落山了,几束光柱从村子西边的山头上突兀地斜射出来,雪花晃晃悠悠地经过这些光柱,如梦似幻。雪花飘落的速度不紧不慢,有种使人敬畏的庄严感。看着漫天飘落的白雪,哥哥说:“感觉这雪会一直下着。”
我和哥哥快要到家门口时,我问哥哥:“爷爷的故事讲到哪里了?”
“别想故事了,赶快吃饭去活动房里,不然到了晚上没地方坐了。”
我使劲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责任编辑 安殿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