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 徙(上)
2018-03-01巴里洛佩兹著
◎ [美]巴里·洛佩兹著
◎ 张建国译
巴里·洛佩兹 (BarryLopez 1945—)是美国当代著名的自然散文作家,其《北极梦》1986年荣获美国全国图书奖非虚构作品奖。他在文学上的主要成就是散文,著有6部散文作品。除《北极梦》之外,他的另一部散文《狼与人的故事》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提名奖和美国自然散文的最高奖项“约翰·巴勒斯奖章”。其他4部散文作品是:《穿越开阔地》《重新发现北美》《生活往事》《辩解文》。他还著有10部虚构作品,其中《冬日故事》《乌鸦与鼬鼠》《野外笔记》《抵制》也屡屡获奖。
一
天还未亮,我觉得好像在下小雨。推开帐篷的侧帘,我望见受暴风驱动的天幕,迅疾掠过凸圆月亮的面孔。黎明时分天空可能会变清澈。并未下雨,滴答声是风引起的。暴雨可能会降到其他地方。
半梦半醒中,我再次听到了声响。那尖锐刺耳的叫声,像小猎狗在吠,又像小猪在鸣不平。这尖叫声仿佛又变成了来自遥远体育馆里的高昂欢呼声,此起彼伏。
这是雪雁的夜鸣。九月的一天,我忙完工作时,看见它们沿着阿拉斯加北海岸飞翔。它们坚定不移地向西飞行,那毫不畏缩的阵势令人振奋。第二年,我在班克斯岛看到它们,二三十只一小群,向北迁徙。那年秋天,我去了加州北部,在它们位于克拉马斯盆地图里湖的早冬栖息地,与其共度了几天时光。
图里湖在美国并不十分有名,但每年秋天,大量的鸭和雁聚集在这个庇护所,使这片土地呈现出一种健康且有无限生机的气氛。秋天的任何一天,游客在这里都有可能看到上百万的鸟类——针尾鸭、小潜鸭、白颊鸭、桂红鸭、绿头鸭、琵嘴鸭、美洲潜鸭、澳洲斑鸭;大盆地雁和各种咯咯叫的加拿大雁,还有白额雁、细嘴雁、小雪雁和苔原天鹅。这些水鸟觅食栖息的湖泊和沼泽之间的开阔地,生活着美洲红翼鸫和稀树草鹀,布鲁尔麻雀,白肚燕,以及草地鹨;此外还栖息着那些孤单捕鸟者——沼泽鹰、红尾鹰、秃头鹰和小红隼。
克拉马斯盆地是北美最丰茂的迁徙水鸟栖息地之一,除了图里湖,还拥有其它四个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图尔湖的西边,是另一个名叫下克拉马斯的大而浅的湖。它的东边,跨过湖藨草沼泽,有一处仓鸮筑巢的低崖,早已不复存在的土著人曾在石崖上刻上的记数符号,现在仍清晰可辨。西南方向有个二战期间残留的日本俘虏收容所,与周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北、东、南三个方向的庄稼地里,农民在暗黑火山土中种有大麦和冬土豆。
那天夜里,我似乎听到了雨声,然后在雪雁的叫声中再次入睡。我还听到了它们夜飞的声音——头顶上方奋击长空的声响,和翅膀恣意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这些原生声响,使克拉马斯盆地呈现出未开垦地的奇异氛围。迁徙鸟类每年都来其自古以来的领地越冬,然而,接下来与雁群近距离接触的几天,我并未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我感到鸟类给人们带来的平静,心静以后,我在这儿清晰地体验到那些最古老的神秘感觉:空间的本相和外延,天上洒落的光线,如水的时光,全都汇聚于当下。
图里湖有25万只小雪雁。黎明时分,我发现它们浮在水面上,彼此紧紧地靠在一起,绵延四分之三英里长,约500码宽。一群雪雁从水面飞起时,其声音犹如暴风飑来临,就像波纹状锡片震动发出的噪声。(如果你试图弄清每一只雪雁发出的声音,它就好比晒衣绳上的干毛巾被风狂吹发出的啪啪声。)展翅飞翔时,其羽翼异常耀眼;迎着阳光,其身躯不透明的白色,犹如海水冲磨的贝壳的颜色,与透明羽翼和尾羽的灰白形成鲜明对比。在近处,雪雁呈现出北极狐一般的浓密完美白色。翱翔在暴风雨来临的蓝灰色天空中,雪雁的白透出一种超现实的光芒,一种无阴影的光辉。
雪雁在图尔湖附近的庄稼地进食时,一般五千到一万只一群进进出出。有时,空中一次会飞翔四万到五万只雪雁。它们像烟雾一样,从田野里大团大团扶摇而上,越升越高,越散越广,直到视野无法囊括。上万只向后弯屈的雪雁,流畅地穿过另一大群逆向飞翔的雪雁,它们一个个从对方群体的空隙穿过,这空隙就像日本式围墙上的方格一样;最后,这景象好像没了景深,你仿佛感到从海底透过鱼群向上瞭望。
这些鸟吸引我的地方,除了它们美丽的白色、惊人的数量、生命的非凡活力,还有每只鸟加入或离开庞大队伍时的机敏,以及每只鸟作为团队一员时,如何超越自己,成为类似一个动物的庞大机体的一部分。不管雪雁彼此挨得有多近,我从未见过其中一只为了配合其它同伴的降落而移位,也没见过水面上的一只雪雁被起飞的同伴所打扰。我从未见过两只鸟像画笔笔毛般紧靠着翱翔空中,当然毫无疑问它们不得不这样做。几秒之内,几千只雪雁就能像逆风一样卷在一起,不留缝隙,像落叶一样降落地面。雪雁的这些团体运动一直如此吸引人,因为它们在飞行的长长抛物线和迅急而灵活的运动之间创造出一种张力,该抛物线状实体和运动都是三维的。
这里还有一些吸引你的东西。雪雁来自地球的北端,每年却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这个小湖。它们来自加拿大大陆北部边缘的生长地,或者来自俄罗斯北极区弗兰格尔岛的河谷。它们古老的迁徙长廊,横跨白令海峡,沿太平洋海岸而行,或沿落基山脉东侧南下,比它们飞出的国度还要悠久。许多动物的生命被人类的计划限制,但这些生命的决心,其传统的迁徙模式,却一直提醒着人们,自然界中有一种更基本的秩序。在原野上与这些鸟儿为伴儿不参合任何私心杂念,在其领地内宿营很容易产生一种超然感。
鸟儿以奇异的方式充分发挥心智。有些鸟儿,比如雪雁,能够优雅地群集,这时个体的鸟儿成为较大的集体,它们能够准确飞越在我们看来是毫无特证的广袤空间,这一切都体现着神秘而精湛的技艺。即便是一群麻雀飞越城市广场,都让我们欣喜。在北极地区可看到大量的鸟儿,此时的敬畏欣喜之感尤为强烈。春天,俄罗斯海岸的阿纳德尔湾,水面由于一群群太平洋鯡鱼泛着银光,海雀犹如一阵飞沙走石,冲向水中的鲱鱼,然后衔着鲱鱼返回位于陡峭悬崖的巢;海风劲吹时,数以千计的雏鸟卵壳像雪片一般从悬崖落入大海。1973年8月6日,鸟类学家大卫·内特尔希普绕着德文岛北海岸的斯格路易斯角,与“遗失的”黑海鸽繁殖地近距离接触。这一繁殖地在东南方绵延14英里。如今,在巴芬岛的考克德宇阿克(Koukdjuak)大平原上,旅行者渡过河流,穿越池塘和辫状溪流(这一旅程即使食肉狐狸也会筋疲力尽,最终累垮)会发现从换羽雪雁身上脱落大撮大撮羽毛,若用手抓起羽毛抛向空中,它们便如谷壳般飘落。从迪格斯岛悬崖和毗邻的哈得孙海峡的伍尔斯滕霍姆角(Cape Wolstenholme),二百万只厚嘴海鸦涉水渡过,游向大浅滩上的冬日栖息地。
我曾说过,北极地区集聚如此多的生命,是暂时的和表面性的。北极绿洲之间广布着数百英里的海岸悬崖、沼泽和河间山谷,那儿无任何水鸟和海鸟筑巢。成群迁徙的雁、鸭来去匆匆,五六周内就完成产卵、换羽和训练幼鸟飞行等过程。人们在庞大的繁殖地目睹的是一种似是而非现象。冰雪消失时节,那儿有生命大量繁殖,鸟儿能找到并重获食物。在岛上栖息地和洪水泛滥的海岸平原纵深,鸟儿远离了陆地食肉动物,可以立刻置换飞羽,不用担心这种安逸几周内就会消失。而且,有一阵儿,食物会远远超过鸟儿日常所需,所以能满足换羽需要的额外能量,还能为南飞积聚脂肪储量。
对鸟儿而言,这几周稍纵即逝的大好时光很关键。如果天气晴朗,它们的相关时间节点把握得又较好,它们会带着奇异而原始的成就感回到冬季栖息地。雪雁十月份飞回图里湖时,可以在此欣赏它们,因而没有必要将其数量不多又遥远的出生地——班克斯岛的艾格河(Egg River)、加拿大西北地区安德森河的出河,以及弗兰格尔岛的顿多法亚河(Tundovaya River)河谷——的具体情况精确描绘出来。仅仅知道它们都是在那些凉爽的偏远地区孵化,第一次呼吸,知道它们是第一次、第五次或第十次飞回就足够了。它们的成功让人忍不住惊叹其生命奇迹——它们辗转数千英里,四五周便迁徙一次,一直处于迁移之中。到了秋天,食物和光线逐渐缺乏,春天又会重新丰富起来。
早晨我会看到雪雁从湖面飞起,那一簇簇白色扶摇而上,飞入加州那蔚蓝的天空,飞往那两排大麦地去觅食。我只想了解这种游动式生活的意义,了解它们的生命如何与时间的流动融为一体,如何把握地面与天空之间、图里湖与北极之间的空间距离。它们从顿多法亚河河谷和艾格河启程;每天清晨,它们怀着移动的渴望,以阿拉伯花饰般的队列,朝着预定方向翩翩翱翔,开始了飞往目的地的漫长之旅。一天中的那个时候,它们的生命似乎充满渴望。
二
在田野中呆不多久就会觉察到,大多数动物的时间感和距离感与人类不同。它们身体的大小,运动的方法,面临阻碍的性质,穿越的介质,以及寿命的长短都有所不同。以前,由于把动物迁徙与人类移民相类比,也由于习惯于仅从人类的角度去考虑,生物学家把迁徙行为视为动物的一种特殊行动,强调动物迁徙的遥远路程或把握方向的非凡本领。当今,生物学家并未对迁徙和动(植)物的其它运动方式作很明显的区分。枫树种子旋转着落到枫林中的地面上;蝴蝶迤逦飞过夏日草地;北极燕鸥开始12000英里的秋日迁徙之旅,这些都只为一个目的:寻求一个更有利于其持续生长和生存的环境。此外,科学家还从我们不熟悉的导航角度去理解动物的迁移,比如,动物能够探测电磁场,或利用回音或气压差异,来帮助确定运动方向。
详述雪雁这样的大规模迁徙时,生物学家为每一种动物都假设了一个“熟悉区域”,然后在那个区域里审视其“家园地域”,包括冬夏栖息地、繁殖地和所有迁徙路线。熟悉区域包括动物有所了解的整个地区,这类了解大部分是动物在青少年期,通过探索家园附近地区获得的。据我们所知,青少年期的频繁探索活动为所有动物所共有。科学家推断,这种探索使动物熟悉可以替代其家园的地方,以用作紧急庇护场所,从而确保一群动物的生存。
关于家园地域利用,问题是:动物们如何找到通往自己从未见过的那些家园的道路呢?而且如何知道何时去那里对自己有益呢?我们仍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但动物还是有迁徙行为,我们也了解一些动物成功驾驭迁徙旅程的方法。许多动物,甚至是海葵这样的原始生物,都拥有某种空间记忆,并利用它在海洋世界里确定移动路线。这种记忆一部分显然是来自基因,另一部分是与父母旅行和独自探索时获得的。我们知道,动物会充分使用感官去完成两地之间的旅程,去确定空间中的方位,实际上还用其去了解一个环境,但是,具体使用哪些感官,怎样综合运用多种感官,其脑中究竟储存了哪些信息——这些我们目前只能猜测。
在我们大多数人眼里,迁徙是一种大规模移动,是鸟儿到达冬天栖息地;是产卵的鲑鱼向上游移动;是羚羊、斑马、瞪羊在东非草原长途跋涉。后面这些哺乳动物的迁移,恰好与塞伦盖蒂—马拉生态系统的降雨模式相符,它们每年追随雨的脚步而进行的近乎环形的迁徙运动,显示出一个神奇而复杂的互利关系网,这个网涉及上述生态系统中所有相关有机体——食草动物、草地和食肉动物。草种发芽、拉下肥料、雨季到来、幼崽出生——这一系列事件发生的时间,似乎是充分照顾了相关需求与满足的极为完美的巧合,这就使第一次审视这些事件的人感到,这一切好像是神的安排。
燕子准时返回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教堂的燕窝,三月份灰鲸在俄勒冈海岸附近水域露面,秋季麋鹿之类的动物在怀俄明州从高处向低处迁移,这些是北美常见的迁徙现象。我第一次去北极,就是受了这些特大迁徙事件的感召。然而,这些迁徙现象促使我去充分认识动物穿越北极这惊人而多样的迁移;而且也使我认识到,这些看似简单的自然事件实际上是多么复杂。当我观察鲸鱼、鸟儿和北美驯鹿的迁移时,我觉得自己明辨了一个境界——一些人正是凭此对宇宙中的对称、节奏和和谐有了那么多隐喻式的领悟。
几种不同的迁徙活动在北极地区同时进行,但并不是所有这些迁徙都跟随地球一年一次的公转节奏。动物仍在适应两万年前开始的更新世冰河的消退。一些温带动物正在逐渐而又坚定地北移,同时改变了一些生活习惯,或者,像环颈旅鼠和北极狐那样,根据环境需要长出了更厚的皮毛。
气候会以非常短的周期——比如说数百年——发生变化,这一变化是一些动物种群在这些时期周期性的南北迁移的原因。例如,过去五十年,鳕鱼和几种鸟类向格陵兰岛西海岸偏北的地方迁移,而红狐大量迁往北美苔原的远北地带。长期居住北极的动物,会对短期内发生的生态灾难作出反应——麝牛在1973年与1974年之交的冬天就是如此;或者对其种群数量的剧变化作出反应——旅鼠就是如此。它们的反应方式是,随机应变,放弃当前的栖息地,重新回到原来的栖息地。
为了应对一年一度周期性出现的问题——温度骤降,光线缺失,冰雪覆盖,食物减少——北极动物进化出了一些策略。旅鼠钻到雪地下面,大黄蜂冬眠,北极狐迁移到海冰上。其他许多动物,包括北美驯鹿、海象、鲸鱼和鸟类,则迁徙到很遥远的地方度日。比如,北极燕鸥在北极夏末飞到南极洋,通过这样的每年循环迁徙,海鸥很可能是地球上见到黑夜的时间最短的动物。其他向海洋进发的迁徙动物,改变自己的生态位。长尾贼鸥夏季是苔原上的啮齿类掠食性动物,冬季则成为公海上的远洋食腐动物。
比这些年度性迁徙循环时段短的,是动物在一个季度内的迁徙,比如麝牛的迁移行为。此外,一些动物按照每日的节奏在当地有规律地出没,比如,一些狼群有夜晚离开巢穴去捕猎的习惯。(正如之前所提及的,即便是在夏季白天持续的极昼时段,北极动物也保持着每日一循环的行为模式。)
当我们思考这些动物的来来去去,想到麝牛之类的动物可能同时涉及好几种周期性迁移;想到雪鸮在旅鼠数量骤降时,朝着有食物供应的方向飞去;想到在春季动物移动到浮冰边缘,或者在夏季苔原上的昆虫数量激增时,北极动物迁移的庞杂模式便开始显现了。另外值得思考的是,随着湖面和地面的冰雪融化,鱼儿和原始节肢动物开始活跃,北极熊的漫游也拉开序幕。最后还有一个奇妙景象——空中的浮游生物无处不在,它们是夏日里漂浮在北极空中的飞舞蜘蛛和柔弱幼虫。
人们很难弄清所有这些动物的迁移范围。对任何试图及时理清迁移方面的头绪的人来讲,使问题更加复杂化的是,动物在其惯常行为的大框架之下,还一直在探测经过的区域,遇到相关预兆和警告信息时立即作出反应,而这些东西我们很难识别。
北极动物的迁移尤其紧迫,因为整个过程要在短短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月内完成。像北极露脊鲸和雪雁这样的迁徙性动物,通常在北极的冬末就到达。它们觅食、休息、生崽,并在结冰和秋季第一场暴风雪到来之前的黄金时光,就准备接下来的南飞旅程。当生命活跃在水中、苔原上和温和的空气中时,它们在短短几周时间内便以惊人的数量,穿越几百甚至几千英里来到这里。站在这片土地上,可以感觉到它们趋于丰盈,感觉到光线下一种有形的东西冉冉升起,这是一种欢迎,或欣然迎接。观看动物来了又去,感到这片土地积聚能量来迎接它们,然后感到它们离去后这片土地又归于沉寂,我开始觉得,这些动物的迁徙就像是呼吸——大地的呼吸。春季,大量吸入光和动物;夏季,是长期屏住呼吸;秋季,则是促使动物南去的呼出。
三
身处北极某个地方,人们会发现,动物使这个地方的大部分空间具有了特色,因为这片土地如海洋一般广袤,而人烟稀少。春季,白令海峡北部就是极好的例子。世界的某些区域,尤其是海峡,是迁徙动物集中通过的地方。例如,博斯普鲁斯海峡和直布罗陀海峡就是这样的通道,那里,陆地鸟类南北迁移,海洋生物东西穿梭,就像通过沙漏的漏嘴。然而,动物在白令海峡的聚集方式是独一无二的。地球大陆板块的分布特征是,它们只在北部呈几乎相合的趋势,在白令海峡,东半球的楚科奇半岛与西半球的苏厄德半岛几乎要连到一起,两个半岛上都栖息着许多鸟类及其它动物。而且,北太平洋东西海岸在此汇合,这样一来,在近海水域迁徙的鲸和远洋海鸟,在近岸水域迁徙的海豹和海象,在沿岸地带迁徙的绒鸭类鸟儿,全都在此汇集。
白令海峡本身对动物也有吸引力,因为它是海洋哺乳动物极为丰饶的觅食区。春秋时节正值迁徙高峰期,但进入这一海域的许多鸟类、鱼类和海洋哺乳动物都是本地种群。事实上,两块大陆相距很近,北太平洋东西海岸交汇于此,本地鸟类种群的大小和多样性,使白令海峡地区成为欧美观鸟者遥远的理想去处。
不同年份的春夏秋三季,我曾巡弋在白令海峡北部的水面上,也曾和海洋科学家一起乘机横穿白令海峡。那些日子里,我在想,春季,动物汇聚于此,数量又如此惊人,为什么却鲜为北美人所知。首先,在海峡东南方,五月份到九月份,约有2400万只迁徙水鸟和滨鸟在育空河和卡斯科奎姆河之间(育卡三角洲)筑巢、捕食。这些鸟类包括黑雁、沙丘鹤、数种绒鸭和潜鸟,绿翅水鸭和斑背潜鸭之类的水面觅食鸭类、千鸟、瓣蹼鹬、翻石鹬,以及整个北美所有的皇雁和白眶绒鸭。
白令海峡有成群的鲱鱼、青鳕、大比目鱼和刺黄盖蝶,很可能也是世界最大的养蛤埕,这使该海峡几乎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海域。从五月下旬起,数十万条大鳞大马哈鱼(王鲑),从这一海域向阿拉斯加西部的河流溯流而上,紧接着,数量更多的马苏大马哈鱼(狗鲑)也向那些河流进发,大约一周后,步其后尘的是数量同样多的粉鲑(驼背大马哈鱼)。最后,七月份,这些河流将迎来成群的银大马哈鱼和数量惊人的红大马哈鱼。
鸟类学家判断,除了春季栖息在育卡三角洲的2400万只候鸟,还有500万只海鸟生活在白令海峡北部,主要是小海雀、海鸭、三趾鸥,少量的角嘴海雀和凤头海鹦、海鸬鹚,以及鸽海雀。此外,约有50万只长尾鸭在圣劳伦斯岛南部过冬。白令海峡周边地区,在咸水沼泽和泻湖有更多的鸟,成群的迁徙性小绒鸭、长嘴鹬、黑腹滨鹬和中杓鹬,都在浅滩觅食,此外还有千鸟、翻石鹬和矶鹬,以及许多种已提到过的海湾鸭和潜水鸭。观察者在海岸泻湖瞥一眼,就能看到10000只、甚至20000只鸟儿,很多鸟都有着缤纷多彩的婚羽。这一带鸟类数量总会减少,出现这种情况时,人们就会想到那令人着迷的景象,比如1982年五月的那天,群群沙丘鹤几乎连续两小时飞越诺姆的一个村庄,前往位于俄罗斯的栖息地;或者是那天下午,两小时内,有75000只王绒鸭从育卡三角洲的达尔角飞过。
这只是鸟类的情况,鱼类更是难以计数。三月份,75万多只海洋哺乳动物聚集在白令海冰层的南部边缘,亦即科学家称作冰崖的地区:有300,000只髭、75,000只环海豹、225,000只斑海豹、250,000头太平洋海象、4,400头弓头鲸和15,000头别卢哈鲸鱼。在白令海沿岸的固定冰上,在大片浮冰群的深处,栖息着一百多万只环斑海豹,它们是最适应海冰环境的海豹。
春天,所有这些海洋哺乳动物准备好了向北迁徙,只等着海冰开裂和融化。在迁徙前,它们的活动被限制在冰崖以南的无冰水域。髭海豹、斑海豹和较喜独处的环海豹的活动区域,都在冰崖边沿同一海域(宽10到40英里,取决于北太平洋的主要风向和风暴状况)。海象在冰崖纵深处过冬,那里有完整无缺的大块浮冰来承载它沉重的身躯。(海象可用大头撞开8英寸厚的海冰,浮出冰面呼吸;如果冰上出入口迅速封冻,把它们困在冰面上,它们可以行进到自己能破冰捕食的地方,这一点北极海豹做不到。)鲸鱼冬季各月份在整个冰崖区活动。早在四月末,圣劳伦斯岛北部的海冰依然坚实时,弓头鲸已开始从白令海靠俄罗斯一侧向北挺进。如果海冰不厚,成群的别卢哈鲸会跟随,或与弓头鲸一起北上。四月下旬和五月份,海冰开始解冻,海象会向北进发,几周后三种冰海豹也会北上。海冰刚开裂,冰间水道刚刚形成,成群迁徙中的王绒鸭、普通绒鸭和长尾鸭,就到狭窄的水面上捕食。
四
四五月份,覆盖白令海的广阔冰面千姿百态。有的冰面开裂,有的冰面上又有叠冰堆积,有的冰面开裂不久再度封冻,展现出许多灰色的阴影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断裂结构。或者,数十平方英里的海冰上没有一条裂缝,冰面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除了在有的地方,两大块浮冰摩擦挤压,形成一些冰丘或环形碎冰堆,从而出现一些阴影,这广袤的冰面几乎全是茫茫一片白色。一条1英里长、20英尺宽的冰间水道会突然出现,露出墨黑的海水,水道两侧相对的垂直冰沿,如镜子般彼此辉映。过不多久,就可看出,大多数较长、较宽的冰间水道往往是西南——东北走向。偶尔,这些水道会扩展成小湖一般大小的开阔水面。五月中旬,弓头鲸会从这些一年出现一次的冰间水道经过,朝着东北方向行进,穿越白令海峡,然后向北,前往巴罗角。它们经过后会在冰层上留下可辨认的痕迹,因为它们的脊背会摩擦冰层底面,或者,它们会突破封冻的冰间水道或较大的海豹呼吸孔,钻出冰面呼吸。(这些痕迹是弓头鲸在厚重堆积冰区,从一处敞开的冰间水道通往另一处冰间水道这一超常能力的证据。)由于它们的白色下巴和腹部标记,有时可以看到弓头鲸在透明的冰下穿梭。更多时候,可以看到成群的白色别卢哈鲸及其随行的灰色鲸崽。
如果前方的冰仍旧坚实(它们总会知道),大批弓头鲸会在较宽大的冰间水道中徘徊,分小群翻腾嬉戏,跃出水面,甚至把头抬出水面张望。交配也发生在这一时段。海象、髭海豹、环斑海豹可能同时也在这些水道中游动。新结的冰层上会出现形状不同、各具特色的洞口,原因是,不同种类的动物都需破冰呼吸。
由于大量冰间水道的出现,海洋哺乳动物会向特定方向游去,又由于前方的冰层足够厚时,某些水域会聚集很多动物,白令海峡南部的冰面上偶尔会出现引人瞩目的景观。1981年4月,一位科学家沿着一条0.75英里宽、约15英里长的冰间水道飞行,在国际日界变更线附近(靠近俄罗斯海上边境)不得不折返,在此之前,就发现了332头弓头鲸,这个数目接近太平洋弓头鲸数量的十分之一。
弓头鲸与大部分别卢哈鲸、海象、以及大量的髭海豹、斑海豹、环斑海豹经此北去后,白令海峡便变成了其他几种鲸鱼的夏季栖息地。灰鲸来自北美海岸和朝鲜海岸,小须鲸和逆戟鲸来自太平洋。大须鲸、座头鲸,偶尔还有太平洋露脊鲸,可能来自遥远的圣劳伦斯岛。(五月份由于弓头鲸柔情的交配行为而变得温馨的水域,在六月份看起来就不那么吉祥了,因为逆戟鲸以惊人的准确率捕杀海象和灰鲸。它们把海象捕杀后有时未动一口就放弃了;或者,它们使灰鲸溺死后可能只吃一点点儿。然而,无论这些动物有时在我们看来是多么残忍,这儿每年都大量出现各种各样的动物,表明该地的各个物种之间存在着平衡关系。)
我们对白令海生态系统的理解仍然不完整,这从目前对该系统中一些较大动物的模糊认知便可看出。在白令海游弋着一种未命名的鲸鱼,比弓头鲸个头小,头部扁平而非弓形,肋骨和颌骨较密集,鲸须颜色较淡。把弓头鲸称为“ingitivak”的爱斯基摩人,把这种无名鲸鱼称做“ingutuk”。最迟不晚于19世纪70年代,亦即捕鲸船长暨历史学家查尔斯·斯开蒙所处的时期,科学家就知道有这种鲸鱼存在,只是从未充分地描述它。另有一种鲸鱼更罕为人知,它体型庞大,棕色,头部亦呈弓形,可能是皮毛颜色有所变异的弓头鲸。
游客在春季来到苏厄德半岛上的诺姆村,会目睹白令海一带动物季节性汇集的奇观。在村庄东部的诺姆角,可观看鲸鱼喷水柱,可以看到经行此海域的海象和海豹,看到正在潜水捉鱼的海雀,以及在海岸线附近飞上飞下的鸭子。大马哈鱼会从诺姆河河口溯流而上。在萨弗迪湾(Safety Sound)附近,天鹅、鸭子、大雁在觅食,沙滩上会有搁浅的斑海豹。如果足够幸运,在村庄北部的苔原上,你可以碰到一种名为北方穗鹡的非同寻常的旷野鸟类,这种小小的鸫亚科鸟因其惊人的长途迁徙旅程,拥有和北极燕鸥一样的美誉。每年春天,穗鹡和蓝喉歌鸲、黄鹡鸰、极北柳莺一起从俄罗斯出发,来到此地;其中有一些可能来自遥远的沙特阿拉伯,甚至沙哈拉北部。它们到北美后还会向东飞更远,直至马更些河流域。
北方穗鹡给予我们两点启示:不是所有迁徙路线都是南北方向的;动物会进行试验,以业已熟悉的区域为基础,把活动范围的界限向前推进,以应对环境变化。第二点从穗鹡是北美的新来者这一事实可以看出。对它们而言,没有永远固定不变的东西。一天下午,在诺姆的一位男士议论说,弓头鲸穿越白令海峡的迁徙“今年有点晚”。它们的迁徙时间当然不是真的“晚了”,而是每年都因具体的环境因素略有不同。动物不是按照我们的日程去迁徙;它们并非只和人类做了约定。
鱼类和海洋哺乳动物通过白令海峡迁徙,鸟类抵达它们熟悉的三角洲和海岸群栖地,在此之后,北极地区还有第三种迁徙奇观值得一看——北美驯鹿的迁移。
北美驯鹿分为三类。林地驯鹿最大,生活在亚北极的阴针叶林地带,迁徙距离相对较短。皮尔里驯鹿最小,栖息在格陵兰海岸和加拿大北部岛屿的部分地区,每年的迁徙距离也较短。瘠地驯鹿迁徙的距离很远。多达200万头瘠地驯鹿每年跋涉数百英里,往返于林木线附近的冬季栖息地和苔原上界限明确的产崽地之间。
北美驯鹿生物学家识别出了30多种不同的北极驯鹿,每一种都居住在不同区域。每年迁徙最远的是北阿拉斯加的西北极鹿群和中北极鹿群;波丘派恩河鹿群横跨美国和加拿大边界;加拿大由西向东分别栖息着布卢诺斯鹿群,巴瑟斯特鹿群,贝弗利鹿群,以及卡米努里亚克鹿群。
科学家不能确定促使北美驯鹿向北迁徙的因素是什么——他们能确定的或许只有一点,那就是,该动物储存了足以使其抵达目的地的脂肪。在北行旅程中,它们不畏春季暴风雪,以极大的决心和明显的耐力,跨越冰封的河流;但它们也选择阻力最小的道路,遇上深雪时,通常走着前者已经踏出的路径。领头的一般是怀孕母鹿;成年公鹿可能比母鹿晚一个月开始北行,或许根本就到达不了要去的产崽地。艰辛的北行旅程结束时,母鹿体型消瘦,外表狼狈。它们身体已衰弱时,依然会继续北行;这一体力阶段,在它们要渡河的地方,可能会有数百具淹死或重伤的母鹿残骸。生物学家乔治·卡列夫写道,北美驯鹿的产崽地看起来“荒凉贫瘠,冰封的土地上有许多融水聚成的池塘,经常大雾弥漫,风无休止地在矮小的植物和光秃的石头之上呼啸。”然而,这些阴冷的区域具有几点优势。首先,食肉动物很少,因为跟随鹿群的狼在此地以南地区找到了更适宜的穴居区。其次,是有充足的可食用植物。再次,这些产崽地或是春季暴风雪较少,或是整体上比临近地区少些暴风雪和暴风雨。
五
大多数鹿崽的出生日期相近,产崽在大批蚊子、黑蝇、牛皮蝇和马蝇开始烦扰驯鹿的一个月前便开始进行,这种烦扰在人类看来非常冷酷无情。如果要你说出那些体验足以代表北极生活的特征,你会想到,北极的春季,日照时间每天会增加十到十五分钟,那时,你会感到心潮澎湃,精神爽快,或者,早晨醒来发现海洋已经冰冻,你会有同样的感觉。但你还会想到,一阵冷风把围绕驯鹿缓缓飞舞的群群蚊子吹落时,驯鹿也会为之一爽,如释重负。
产崽后,母鹿及其幼崽加入了由未成年驯鹿、不生育母鹿和公鹿组成的“产崽后”大军,这个队伍有75,000多个成员,规模庞大,一望无际。它们以小群为单位,向南缓慢跋涉。在开阔的原野,它们遭遇秋季的第一场暴风雪,在寒冷、飘雪的空间里,正如阿拉斯加诗人约翰·海恩斯描述的那样,“这些苔原上的灰色牧人,像烟雾般的群岛缓缓飘过。”它们在西伯利亚针叶林中的矮树下栖身过冬。
鹿群离去后,其夏日产崽地似乎变成了地球上最荒凉的地方,但你非常清楚,驯鹿们来年还会回来。它们返回时,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产崽地上的一堆粪便可能需要30年才能分解,被狼咬死的驯鹿尸体可能三四年都不腐烂。时光在这片寂静的土地上聚集,然后消散。这片原野上没有任何运动的痕迹。
短暂的夏季,动物的来去,赋予北极地区一种独特的韵律,但这一韵律只在某些地方才能感觉到。在大多数地方,夏季和冬季,整片土地寂静无比。北极探险家乔治·德·朗把这里称为“一片让人学会忍耐的土地。”在这儿,时间犹如疾驰而过的动物,其速度几乎要接近光速。时间犹如毛脚鵟在苔原上空盘旋,或者像突发心脏病的鸟儿坠落死亡,留下一片静寂。苔原的石头上点缀着一些苔藓,苔藓上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分。借助一个强功能放大镜,你可以观察到隐藏在这个较大的静止世界里的运动:一种叫做水熊虫的长命微生物,越过潮湿的平原和有翠绿植被的峡谷在迁徙着。但即使在这儿,时间也处于消散的边缘:水分会在冬季结冰,或者,夏风可能把水熊虫吹走,使它落入秃石之中。没了水分,它们会缓慢枯萎,直至变成一个脱水颗粒物;以这样的状态,它们可以熬过三四十年,等待时机重获新生。
对北极所有动物来说,时光漫长,岁月悠悠。没有狂野的觅食潮来凸显这里短暂的夏季。狼突然发起攻击,驯鹿奔逃;麝牛幼崽腾跃嬉戏;北极狐惊慌奔跑;贼鸥不时俯冲——要不是有这些景象,北极时光就更显得悠长、绵延。这里的曙光和暮色延续时间都较长。夏日的雷暴雨没有闪电。浮冰、驯鹿、麝牛在飘移。躺在埃尔斯米尔岛谷地光线充足的苔原上,你会感觉到,冰河时代似乎前几天才刚刚结束。没有当代生活的喧嚣,没有连续不断的烦扰,人们会感受到时光的倾洒,感受到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之间的时间距离。当今,我们的行动节奏是如此之快。弹指之间,我们便勾勒出一幅地理图表,显示埃尔斯米尔岛苔原下斯维尔德鲁普盆地的第三纪岩石中可能藏有石油。我们描述了地松鼠的生活史。我们列出蝴蝶的种类:粉蝶,北极蝶,铜色蝶,蓝色蝶,小彩纹蝶。一切都在弹指之间发生。我们列举出各种植物。我为所有的事物命了名。然后,我们合上图表和万物名录,自以为除了一两处偏离事实,我们的描述已臻完美。然而这片土地不是一幅画,那些意象也不能以这种匆忙方式来绘就。
埃尔斯米尔岛起伏不平的苔原上,没有动物和人类的踪迹,平躺于此,你会感觉到,那种绝对的寂静能一直蔓延到亚洲。你会想到麝牛经历了冰雪考验的形象,想到它冬天的容颜:它的眼睛闪闪发光,睫毛上挂着晶莹透亮的冰霜;它这双无忧无虑的明眸毫不吝惜时间,久久地注视着你。
你会久久地坐在那儿,回味着人类的历史,就像手中在把玩一块儿石头。让你进入这一状态的,是那里静谧和清纯的光。
数年来,科学家已意识到北极生命的不同节奏,尽管这些节奏不是北极特有的。孢粉专家所检验的苔原土样显示,北极植物部落的组成成分随气候变化而出现周期性变化。格陵兰冰盖上的钻探采样显示,数个世纪该地平均气温有节奏地上下波动。考古学家、古植物学家、古动物学家认真研究了北极废物堆,结果发现,一系列使用不同工具的早期人类文化进入北极的时间,与当地气候的周期性变化息息相关。在这些文化遗址发现的动物骨头证实,这些早期人类捕猎的动物数量的上下波动,与气候的周期性变化吻合。
许多科学家以为,所有这些信息可能有必然联系,人类有节律的迁徙、气候的周期性变化、动物数量的周期性增减,可能存在某种形式的相互联系。足够精确的数学运算结果显示,甚至“猞猁——北美野兔的九年循环”和“北美驯鹿的七十年循环”,也可能完全遵循一种基本模式。很少有人非常严谨地去整合相关材料,许多人甚至不相信上述现象之间存在着具体联系,若相信也只是泛泛而论。然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丹麦科学家克里斯蒂安·韦伯十分认真地投入到对这种可能性的研究中,除此之外,没有人如此明确地把发现北极的循环现象的基本周期,作为其研究目的。相关研究成果似乎微不足道,但却扣人心弦,对生物学家、历史学家和北极开发者而言,都具有极大吸引力。
北半球冰河冰的进退是更新世的标志,更新世则是人类开始出现的时期。韦伯明白这一点,他相信,自己获得的所有信息都将有助于理解欧洲和美国未来的气候,这样,他就给自己提了几个特定的问题。他的问题是:为什么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格陵兰岛东海岸阿玛萨利的海豹数量很少,而同时期该岛西南海岸的海豹数量却很多?为什么十八、十九两个世纪之末,格陵兰岛西部北美驯鹿的数量都突然大幅度下降?北大西洋的大西洋鲱鱼和鳕鱼又为何周期性地向北迁移?
六
韦伯仔细查阅了格陵兰皇家贸易公司的记录,该记录涵盖海豹皮和狐狸皮,独角鲸的长牙,以及其它业绩指标。韦伯认为,把这些记录与海冰每年的移动、以及年降水降雪量的记录进行比较,可以识别出一些规律性的模式。为了佐证他的研究发现,他还细查了加拿大哈得孙湾公司232年的毛皮贸易记录,以及格陵兰岛西南部羊毛生产商的记录,来证实他的研究发现。
韦伯发现的第一个规律性模式,是持续了约150年的海冰形成和移动的循环模式;北极探索船的记录似乎也能佐证这一模式。韦伯认为,他这一研究成果中的关键性洞见是,北极气候的周期性变化导致了陆地动物和海洋动物长久以来的南北迁移,这种变化与18.6年一个周期的月亮运行轨迹有关(也就是月亮运行轨道与地球绕太阳运行轨道,在同一点相交两次所间隔的时间)。因为月亮这一运行周期不是一个整数,在连续的18.6年里,它对地球潮汐的最大和最小影响(因此也会影响到结冰和天气)可能发生在一年的不同季节。韦伯因而提出,北极气候的变化模式体现为三个不同的循环周期:第一是698年一个循环的主周期,第二是116.3年一个循环的副周期,第三是韦伯所说的“真正的生态循环周期”,每一个循环为11.6年。
你可以说,韦伯的见地深刻且有创新性,其数学能力非凡;也可以说,他的知识体系宽泛复杂得离谱,对理解北极的相关变化没有多大帮助。事实上,如果没有以下两点,他的探索可能真的会被视为地地道道的神秘性追求和不切实际。在北极,人们时常会感觉到明显的周期性循环。对北极居民来说,这种循环既是他们所熟知的动物迁移模式,也是他们所熟悉的思维模式,就像温带居民熟悉的一年四季一样。尽管这种循环有多种表现形式,尽管明显的周期性变化不仅影响了本地动物,而且很可能也影响了当地孕育成熟的文化,但韦伯的探索却是唯一一次严肃意义上的研究。第二,韦伯的理论解释了温带气候模式的周期性变化,暗示了又一冰河时代有可能到来,对于我们规划贸易模式和经济模式——尤其在北极地区,有着重要意义。
说明显的周期性变化是北极地区的特色,就像说温带的春季很宜人一样容易,但要准确地说出其原因却不易。北部地区每年最基本的变化就是冬夏两季。解冻和结冰的时段只有短短几周,而且常常充满危险,这一时期,动物及猎人获取食物的策略暂时受到干扰。长冬和短夏成了一个时间性模式,相关生物按照这一模式精心安排自己的生活。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为冬季做准备的清晰迹象。短尾鼬鼠长出了白色皮毛,环颈旅鼠长出了长长的冰爪。苔原啮齿动物从夜晚活动的夏季模式转变为白天活动的冬季模式,中间只有几天不合规律。在北极狐的冬需品储藏处,大量已捕杀旅鼠被排列得整整齐齐。
第二种模式是对以上循环模式的补充——突然的运动打破长久的寂静。连续八个月,你每周都乘坐狗拉雪橇经行的河面,在你眼里如地球上的其他地面一样坚实。一天醒来,你却发现,河上冰面隆起了许多杂乱的冰块。春天的寂静已被犹如枪声的河冰开裂声打破;不久,可以听到树枝断裂的声音和树木轰然倒下的嘎嚓声,那是倾斜的冰块在凿击河岸。一种相关、但要怪诞得多的现象会发生在海岸冰上。仲冬时分,没有任何预兆,一大块海冰会突然像活物一般冲上海岸,向内陆推进几百英尺。爱斯基摩人把它叫做艾兀(ivu)。悄然出现在空荡地带的北美驯鹿是另一个例子。北极熊在海豹呼吸孔旁长时间等待猎物出现;它们等待冰间水道封冻。爱斯基摩人把这种长久等待并且为突发事件做准备称为“quinuituq”,意为“极大耐心”。
我在北极地区漫游时,经常会思索这片土地固有的节奏,而不是人们强加的节奏。强加的观念,无论多么单纯,总会蒙蔽本真。尽管我说不出准确原因,但我觉得,这里的生命有种不同的节奏,这一迹象似乎必然是我遇到的动物体现出来的。要说这一种节奏无处不在则很难理喻。
甄别北极生命固有的一种(或数种)节奏很重要,这不仅仅是出于学术原因。了解一个地方独特之处的原因,对其种种神秘之处表现出最起码的尊重,就是在预防一种会扼杀想象力的偏狭观念,这种偏狭阻碍人们去想象不同的东西。
去探究哪些节奏是北极固有的,这些节奏的具体形态会是什么——探究这些问题的另一原因,也关涉人们对陌生领域的想象能力。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把动物看做一种机器,把它们活动的地域视为背景,像绘画一样的背景。近些年,这一陈旧的观念已开始转变。复杂的西学考虑生物化学和遗传学等因素,在这一语境下,人们开始认识到,动物是神秘的。它们是可变的、而不是固定的实体,其行为只在一定程度上是可预测的。动物所警觉的种种变量异常复杂,因而它们的反应有时也十分复杂。生物学家看得越仔细,具体的动物就如具体的人一样,似乎越能体现量子力学为组成原子的粒子所预示的那种能量组织特征——不确定性。
动物栖息的环境,亦即我们所说的动物活动背景,可以理解为像动物本身那样的东西——在一定程度上是难以描述清楚的。除非是进行想象,否则,脱离其活动背景去理解动物,无论是动物还是其背景,哪一个也理解不了。环境之所以成为环境,动物之所以成为动物,都离不开对方的作用。
张建国 河南渑池人,郑州大学英美文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英美自然散文和科学散文。2009年至2010年在美国内华达大学(里诺校区)英语系做访问学者,师从斯洛维克教授、布兰奇教授、格罗特费尔蒂教授等国际著名生态批评家,研修生态批评与英美自然散文。
维尔纳·海森堡、埃尔文·薛丁格、保罗·狄拉克、戴维·玻姆等人主要研究亚原子现象,他们对空间认知、运动的本质、物体在时间中所呈现的形状和方向这些问题的论述,很有说服力。我认为,思索动物在环境中如何活动时,我们联想到的问题会与上述科学家探究的问题相似,我们的联想因其复杂性同样具有美的特质。我们思索的动物运动包括:乌鸦从山谷中直冲天空的轨迹,北美驯鹿在草地上随意吃草时的移动轨迹,形单影只的北极熊冬天在海冰上的行动路线。我们不太明白这些动物为何要这样行动;我们选择自认为恰当的空间维度和时间段来描述它们,但不能保证这样的维度和时段是相关的。看到矛隼和雪鸮在空中迎面而过,会让人想象生命之间是如何相互影响的。坐在山坡上,观察在莎草地吃草的两群麝牛缓缓交织,如果你试图分辨其中的逻辑,那无异于蚍蜉撼树。看一群雪雁在逆风中一齐从高空扶摇而下,不禁让人思索其中一只雪雁来自何方,另一只雪雁又去往何处。动物让我们困惑,不是因为它们貌似简单,而是因为它们归根结底与生命的种种复杂性有不解之缘。正是这些微妙事实和概念构成了粒子物理学,这门学科堪称我们这个时代的自然哲学。动物比贝他粒子移动得慢,它们经过的空间比电子云包裹的空间广阔得多,也更令人迷惑,但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它们会促使我们考虑涉及生命根本属性的同一些问题,考虑能把能量形式变成可识别模式的那些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