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和风中奔跑的女人
2018-02-28张宗子
张宗子
在《回忆鲁迅先生》近结尾处,萧红讲到鲁迅和一幅画的故事: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地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
在萧红笔下,这幅鲁迅病重時爱不释手的木刻画,如此的唯美和浪漫,读者联想到爱情,是很自然的。
和世上所有人一样,在鲁迅的内心世界,也有隐秘的角落,不那么“猛士”气,存了他的希望,延伸着他的幻梦,那些因为不曾萌发而不曾幻灭的,又因为小而不易为世人所知的梦。萧红则注意到这些方面,尽管只是一点一滴。
萧红和鲁迅亲密无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还有近似父女的感情。惟有在鲁迅面前,她是快乐和无拘束的。由于亲近,加上小说家的观察力,在回忆鲁迅的文字中,少有人像萧红那样,写鲁迅的音容笑貌那么传神,这只要和许寿裳、郁达夫、孙伏园以及曹聚仁等一比,就看出来了。
萧红的长文,以《世说新语》一般的简淡,把一个个亲切的片断连缀在一起,初看都是家常小事,反复读过才明白,那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从记忆中挑选出来的,对一位敬爱的长辈最珍贵的纪念。
萧红的回忆使“风中女人”这幅“苏联木刻”成为许多文章探讨的题目。萧红的疑问是:鲁迅有那么多画,为什么选了这一张放在枕边,以便时时观看?这也是今天很多读者的疑问。许广平说她也不知道,大概这种虚无缥缈的问题确实很难回答。有人说,这是鲁迅最喜欢的一幅画。喜欢是肯定的,说“最”则夸张了。一个人喜欢很多东西,很难说哪一件是他“最”喜欢的,就是他本人也难以说清楚。然而为何喜欢?喜欢什么?仍然不得而知。病榻之上,一幅画放在手边不断把看,要么是喜爱这幅画,要么是这画有画外的特别意义,比如得自某个场合,属于某人所赠,是一段生活的纪念,等等。关于后者,如果没有资料,不宜妄加猜测。那么,我们姑且就画论事。
讨论这幅画的文章,我能读到的有限,但就所见而言,虽然议论痛快,却都没有稍稍费心去查证一下,鲁迅看的,究竟是什么画?他们可能觉得,萧红的描写够详细,也太精彩了,足以说明问题,于是径自引申发挥。其实,事情不一定是这样的。心细如萧红,记忆也未必可靠,何况那时她挂怀的,是鲁迅先生的病情,一幅画引起的好奇毕竟只是小插曲。
对这幅画,萧红的描述并不完全,也可以说,并不准确。
画出自苏联版画家毕珂夫之手,是他为波斯诗人哈菲兹《抒情诗集》首页作的插图,宽11.3厘米,高15.4厘米,现藏北京鲁迅博物馆。在这幅彩色木刻上,画的左半部,是诗人哈菲兹着长袍的全身像,右手持书,左手抚胸,低头作深思状。画的右边,又分为上下两部分。下边,是萧红看到的那丛玫瑰。上边,就是萧红说的“飞散着头发在风中奔跑的女人”。
哈菲兹是画的主体,但在萧红的描述中,哈菲兹被忽略了。萧红记下了她关注的细节,她觉得对于鲁迅有意义的部分。也许鲁迅看画时的神情,以及过去的某一次言谈,使她有理由认为,鲁迅着眼的,是画中的女子。谁知道呢?也许哈菲兹,哈菲兹的某一首诗,他诗中的波斯风情,才是鲁迅所惦念的。
錢理群教授在一次演讲中谈到这个故事,他说,这反映了鲁迅对美的特殊的敏感,对美的沉湎,美的沉醉,美的趣味,美的鉴赏力。这表现了鲁迅作为真正的艺术家的本质。他进一步指出:
“那个披着长头发的,穿着长裙子的在风中奔跑的女孩,是美的象征,爱的象征,健全的活的生命的象征。鲁迅生命最深处是这个东西,这是鲁迅的反抗的底蕴所在。”
摘自《视野》,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