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有别音
2018-02-28张生全
张生全
文字是有声音的。我这里说的声音不是它的读音,也不是普通话、方言、英语、法语这些不同的发音。宋人严羽说:诗有别才。我这里也说,文字有别音。这个别音隐藏在文字的背后,像一块和氏璧,要能识别它,触碰到它,真要费尽周折。有些人也许著作等身,但是你读完他所有文字,你会发现,他一直都只停留在文字的表面,浮在二层水上,笔触从来没有伸进去过。滤干全部水分,连半片羽毛也不剩。有些人一生就写那么几篇文章,却是掩不住千般机巧,万种风流。袁瑛显然是喜欢捕捉文字别音的人。
什么是文字的别音?从哪里去捕捉文字的别音?这个命题似乎一开始就是不可破解的。我们还是先来读袁瑛呈现给我们的文字。“远处的山,一直在远处,薄蓝薄蓝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家,不知道有没有。我在这里,在坝上。和一只很亲近我的小狗——小花在一起……”这是袁瑛散文《坝上》开头的那句话。说实话,我读她这篇散文,首先就是被这句话吸引住了的。感觉心里有万丈纷扰,那一瞬间突然就尘埃落定,安静下来,清朗起来,疏阔开来。我就觉得这段文字是有别音的。别音是什么呢?是她用了素淡的色系、线描的笔触、开阔的空间、旧照片的基调?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这些东西随便哪个作家都可以用的,但用来能不能让人“豁然开朗”,却是另一回事。是她使用的短句,以及在短句中的回环复沓——这像一个花招,短句原本是动荡不安的,在短句中使用回环,就把那动荡的因素压住了,从而产生冰火一样的奇异感觉——结冰的火,热烈而有形的,虚无而可触。
“赶场天,街上人挤人挤得呻唤。观音阁、横街子,猪市坝、鸡市坝,从来都是人抬着人走,脚不沾地。拿了东西还没有给钱的,给了钱还没有拿到东西的,就被挤起走了,不过没有人着急的,待散场了,人稀了,还会找回来。”这一段,是写赶场热闹的,但是作者显然不仅仅写热闹,我们在热闹的后面找到一种志得意满的,可以张扬,甚至可以挥霍的东西。“待散场后,人稀了,还会找回来。”找回来的是什么?仅仅是那些钱和物品?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找回来?现在我们还能找回那些东西吗?突然之间,我们就有了很厚重的历史沧桑感。《双河场》中我还看到一节,写寡居的烈属银桂丛,写她丈夫在西藏当兵死后,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丈夫骨灰一起回家,她知晓后哭闹着向部队要人,被她哥拿绳子捆了,从此不开腔,变得自暴自弃,人见人厌。作者对这个人物,着墨不多,对她心理更是几无涉及,但其中其实蕴藏着巨大的故事空间,她丈夫怎么死的?她和她丈夫有多少缠绵悱恻的故事?她丈夫死后她怎么变的?周围人对她怎么看的?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但是闭上眼睛想想,我们又觉得作者的叙述其实已经非常完整非常清晰,我们根本不需要她再补充其他。是什么东西让我们产生这种感觉呢?我觉得应该就是文字的别音。袁瑛写银桂丛时用了两个细节:“身体像发酵的面团,一日胜一日发胖起来。”“她冷着脸靠在门框上,靠一会儿,仿佛有什么惹着了她,突然转身一脚把门踢来关上,‘砰!众人吓了吓,还没有回神,却又见她出来了,冷着脸站到门口,拿眼睛狠狠剜众人,剜了,气汹汹转身踢门,又是‘砰的一声。”这样的叙述是惊人的,于无声处听惊雷,我觉得袁瑛在这时候是触摸到了那个惊雷的。
虽说是惊雷,但文字的别音其实是安静的。安静不是说要写安静的事物,袁瑛写过很多安静的事物,但也写过很多热闹的事物。前面的“赶场”就是热闹的。她还有一段更精彩的热闹文字。“我想念在坝上办年饭、办九大碗的黑夜,稠密的热闹。提前准备的就是炖菜,蒸菜,熬的汤。鸡、鸭、香碗、甜烧白、咸烧白、银耳汤、雪豆汤提前准备,酥肉丸子要事先炸好。在坝上,人家户都在竹林里,家里办事了,就把电线从屋檐下横穿过地坝,电灯土瓜一样吊满,橘黄的灯光从笼笼竹林透出去,男人女人斗牌的声音从竹林里透出去。帮厨的女人,三两个一堆,在地坝里头挨着头洗菜洗碗,说些长短话。厨子是没有消停地忙着,灶头上下厨房里外,松一阵紧一阵地忙着。一个院子里拥挤着的是食物浓烈的香味,柴火的暖和气,忙碌的高兴劲。那种夜是被酒微熏过的,是有些隆重的。”这是乡村的一种大场面,热闹至极,华丽至极。但袁瑛写得干净而安静,一串穿过竹笼的电灯把这个场面贴在地上,纤尘不动,剪影一样。这是别一种功夫,热闹也罢,孤寂也罢,要不疾不徐地把文字的别音传递出来,需要一种饱满的底气,一种对所描写事物的深情挚爱和了然于心,一种不着急的无功利的纯粹的赤子的喜悦。我想,这个道理,袁瑛是明白的。
文字的别音又是喑哑的。诗人卞之琳有一首诗《白螺壳》,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当一只白螺壳躺在海滩上的时候,它是喑哑的,破碎的。但它来到一双曼妙的手上,它的破洞就成了机巧,破洞越多,机巧越多,放到耳边,我们竟能听到整个大海的风暴。我感到袁瑛正在试图拥有这样一双曼妙的手,我们在她的散文里处处看到这样的努力。《一日三餐》中,母亲一大早起来,费了很多功夫做出丰盛的早餐,然后喊“我”。袁瑛写到:“此时我通常还在睡觉,或者刚起来,睡意蒙胧,拿过母亲的筷子,夹一小撮放到嘴里,再喝口飘着小葱的酸汤,就不再想吃东西了。”《冬杪》中还有一段,“外婆却突然想起要买个东西,就尖着尖尖脚到后门去喊:缺耙子!(外婆对外公的昵称)称二两花椒回来喉!外公停了下来,粗着喉咙问:啥子?啥子呢?啥子嘛!外婆在这边骂一句:聋子婆!再继续喊到:花椒!花椒!听到没有嘛花椒!外公转身继续走了,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我大声喊外公:外公!是花椒,花椒呵外公!他没有回头,一直端正地往前走。”里面藏的东西作者一句话没说,简直就是大白话,喑哑的破碎的白螺壳。但是我们回过头仔细一想,我们会突然感到一股朴素的醇厚的亲情扑面而来。而且这根本不单是叙述策略的问题,这种亲情原本就是这样呈现的,它们是生活的原态,袁瑛并没费什么心思,她只是把它们如实写下来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字的别音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简单到事物是什么,文字就是什么,文字的别音就是什么。
但我们并不能因此就得出一个结论,追求文字的别音像说话一样容易。我们看有些大作家的文字,朴素得就像摆龙门阵。但是如果初学者也把文字写得像摆龙门阵般随便,那他就完了。文字是需要修炼的。大象无形,但最初总是从有型开始,而且还应该是仪态万千之形;无招胜有招,那是因为招数与人已经合二为一,人剑合一,天人合一,所以战无不胜。袁瑛的文字我觉得还正是处于有形的和有招的阶段,也正是处于这样的阶段,才有那么多耐嚼的趣味。
袁瑛写字很慢,常常坐在电脑前,半天敲不出一个字。有时候为了一个词语的选择,苦恼得让她对自己的写作丧失信心。一篇文章,千辛万苦完成一大半,某一天却告诉我,她要推倒重来。《白雨跳珠》中还有一段文字,正好比照她这种心态:“某一天,突然我就会逃跑。我身体的另一个身体在等待发令枪,焦躁地等待发令枪。等待突然而迅猛地冲出起跑线那一奔腾的时刻。”任何时候她都想重新开始,重新选择,她对自己已经写出的文字毫无信心,她希望开始一次新的冲刺,她觉得她下一次必定比所有以前的都好。“在响晴的冬日午后,她和我骑着自行车,顶着明媚的阳光,在坝上的田埂上转悠,发现快要到上课时间了,再骑着自行车飞跑回来,天空,白云,头顶隆隆的飞机声,学生看见飞车的我们,惊喜地大叫‘哇,苏老师和胥老师!”她向往这样的折身,无粘无连,随心所欲,永远青春,永远是风之子,永遠给人惊喜。
“追求文字瞬间的爆发力。”这是一个文友对袁瑛文字的评价。这个评价是有道理的,我们知道文字有别音,但是我们并不完全清晰哪些东西属于别音,寻找别音的方法是什么——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方法,一切自以为是的方法论都帮助不了我们。也正是因为没有捷径,文学才充满永恒的魅力——我们没有方法,但是我们可以引爆它,别音就藏在那火焰里,它璀璨的、瞬间的、致命的美丽将让我们铭记一生。而我们,这些愉快地苦恼着的写作者,我们将永远在寻找火药引线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