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小说)
2018-02-27段玉芝
段玉芝
我的青春似乎总是和夜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今天,我刚从监狱出来,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熟悉的城市,只能选择夜晚。这个夜晚,我要去三个地方。首先要见米米,我为她进的监狱,再就是我的哥们儿一浩。我还要去哥哥嫂子那里,如果他们愿意,那里也许还会是我的家。
三年如同三个世纪一样长。我无数次梦到米米,梦到一浩,梦到哥哥张天明夫妇的甜沫和油条。在上大学以前,我所有的早餐都是甜沫油条。我从五岁就跟着卖甜沫油条摆水果摊的张天明夫妇长大,我们住在芙蓉街有八家住户的大杂院里。父母在记忆中已经面目模糊。从跨进牢狱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思念哥嫂的甜沫油条,像思念米米一样一刻不曾停止过。
我跨进牢狱的第一天,小个子就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是三号牢房的头儿,矮而壮。小伙子还有这样细皮嫩肉的,他摸着我的手看着我说。我的手暗暗加劲。他吃惊地望着我,两人暗中较劲儿,我看着他眼中淫邪的火焰一点点消退,才松开手。他也许没有想到,我是政法大学武术队的,是散打冠军。记得有一次放风,我站在太阳底下望着高墙外的蓝天,心里想着米米,自从入狱就没有她的一点信息。女人让我失望,他蹲在墙角说。我不理他。我从来没对米米失望,即便后来她攀上别人,坐在那人的摩托车上招摇过市。那人家里是搞运输的,有几辆大卡车和一辆帕萨特。我什么都没有。米米会为这吗?我不敢相信,我想她受了那人的诱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我像三年前一样,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来到她家楼下。她家的楼依然很旧,有一丝破败的气息。
开门的是她,但我不敢相信会是她。她整整比三年前大了一号,臃肿苍白,目光涣散。米米,我叫她的名字。她丝毫没有认出我的意思。我是天亮,张天亮,我说。他死了,她面无表情地说,他死了。他没死,我说,米米,他回来了,来看你了。他怎么会死呢?他还这么小!米米忽然痛哭失声。米米,他没死,他回来了!米米盯着我,忽然嚎叫着奔下楼去:他死了!他死了!有一个人跑出来抱住她,哄她,是她母亲,三年间她已经老得快让我认不出了。天亮,米米不是说你,是说她出生七天的儿子,米米疯了。米米,我抱着一线希望再一次深情地呼唤她,如果她能认出我,我一定要娶她,即便她疯了也要娶她。
他死了。米米自始至終只这一句话。
我和一浩在三年前喝扎啤的地方继续喝,三年前我们喝过之后就做了让我在监狱里呆了三年的事情。一浩现在已经读到研二。一浩说米米嫁给了那个人,他们从没间断吵架。在一个风清月高的夜晚那人甩门而去,米米抱着七天的儿子追下去,她只看到汽车还没散尽的轻烟。那人带着一个叫小倩的女孩去青岛了。当他尽兴从青岛回来的时候,看到空空的婴儿床和疯子米米。孩子在那夜着凉得了肺炎,死了。米米和那人离了婚,那人给了她一笔青春补偿费。
我想起我在牢狱里度过的三年青春,不知道用什么来补偿。我说我真后悔当年那一砖头没砸死他,只让他缝了八针。是我,一浩说,那一砖头是我砸的。多年以来,我一直不能确定那一砖头到底是不是我砸的。除了一浩以外,所有人(包括我)都认为是我砸的。我只记得我站在那人面前,痛骂他,煽他耳光,用砖头砸他的摩托车。然后他大叫一声捂着后脑勺趴倒在地。一浩一直在他身后。回忆让事实更加清晰,我知道是一浩,但我自始至终坚持这一砖头是我拍的。那时一浩正复习考研。一浩说,是我,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没敢承认。我说,一浩,别管谁砸的,都是为了我。一浩哭了,我搂住他的肩。
我用火机打着火,点燃一刀纸,这是为米米烧的;又点着一刀,为我,张天亮。让过去化成灰吧!火光让我在秋风中感到一丝温暖。这是在一处英雄的墓碑前,两个卑微的生命,是不配在这里烧纸的,然而我无处可去。我抬起头,看到米米就在面前,火的那边。她穿着我初次见她时穿的雪白的长袖高领连衣裙,齐耳短发像夜一样黑,她像公主一样再次站在我面前,微笑着望着我。这才是我朝夕相处五年的米米。我伸出手去。我抓住的是一手的烟灰,火把我的手烤得生疼。米米不见了。
我会再去找她,继续我们的青春。米米、一浩和我。
天亮了。我想我可以赶上喝张天明夫妇刚出锅的甜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