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牌拉面
2018-02-27南在南方
南在南方
马季先生有个相声说“宇宙牌”香烟吹牛,这家拉面馆看上去也像吹牛,还没迎客先钉个乌黑油亮的招牌:老牌拉面。好在,这条短街只此一家,没人扯皮。
那年夏天,我刚从北边儿来武汉上班,孤家寡人一个,在街上胡乱吃饭。等面馆开业,我就成了常客,北面南米,走到哪里,口味不肯将就。
吃面,请先付钱。这几个字写在墙上,看上去挺诚恳的。
拉面师傅正壮年,剃个青皮脑袋,每天都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将一团面在手里杂耍,又好像十个手指藏了蚕。片刻之间,那团面成丝成线,他随手一丢,不偏不倚地落在沸水里,这才把剩在手掌里的一疙瘩面放在面垛上,啪啪地拍两下,让它回到组织中间。
这当儿,女主人手持大号木筷,已经将拉面捞进碗里,添一勺骨头汤,半勺汪汪红油。至于青葱、香菜,装在篮子里,由客随意。也有大蒜,招呼一声就成了。一位老妇提了蒜筐过来让你挑,说红皮蒜香!平时,她负责收碗洗碗,是女主人的母亲。
他们从信阳鸡公山下来,那里出产茶叶,也产小麦,离武汉不是太远。这是后来跟拉面师傅聊天说起的。我说他这招牌吹牛,他说不是,说这招牌是他师傅的,师傅是拉面世家。
“世家”二字让我稍稍意外,后来知道他念过高中,数学不行,英语也不行,离大学只差两口气了。养了两个孩子,都上小学,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說,他这一辈子累死累活,就指望两个小子将来能有出息。女主人接一句,你屋里的老坟长爬腰子柏了?男人瞪她一眼,又笑了。这个说法,跟我老家陕西相似,据说祖坟长了弯弯柏树,后代要出人才。可能是物以稀为贵的原因,大多柏树都是直落落的。
一年后,拉面馆的傍晚会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子,站在墙角吃一碗面。拉面师傅说一句,回去写作业!原来,他们把孩子接过来念书了。拉面师傅骂骂咧咧地说交了多少多少借读费,又让女主人一句话堵了嘴:还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再有一年,大儿子小学毕业了,说是学习奇差,借读费倒是准备好了,可是没有学校愿意接收。拉面师傅只好熄了炉火,回家给大儿子找学校去了。当然,这没费啥力。他不高兴的是设想中的两个孩子,没能齐头并进。好在小儿子还在身边儿,那是个漂亮的男孩,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像是心里有好多主意。
除了在学校上正课,拉面师傅还送小儿子学奥数。奥数过于神奇,那些题目看得他怒火冲天。其中有牛吃草的问题,据说是牛顿提出来的,草长得一样快,牛一边吃,草一边长……他陷在这个问题里,大骂牛顿是头牛。结果他小儿子拿起笔,什么生长草量、原有草量、每天实际消耗草量,稀里哗啦就给算出来了。这一下又把他高兴坏了,赞美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让儿子念英语,儿子一时得意忘形,念:Hello,你好蠢。Good morning,你太笨。汉字是用英语念法念出来的,可他还是听出来了,炸雷般一声:你的娘脚!吓得孩子咕咚咽了口水。他伸出大手,朝着儿子小脸呼过来,快接触时,收了手,揪住腮帮子,儿子脸就粉扑扑的。
儿子还是哭了,尖着嗓子说:“你拉个面,每次都要揪一小疙瘩下来,难怪我妈说你讨厌,每次洗衣服,一口袋纸节节!”
后来,我成家了,吃他拉面的时候少一些,但一星期总有一天早餐要吃他的。知道他小儿子被重点中学录了,择校费送出去了,这让他很神气。大儿子中学毕业了,考上了职中,学烹饪。叹息一声说,在那儿学拉面,这钱花得冤枉!
一年前,拉面师傅的大儿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看上去都很时尚。
大儿子手脚麻利,拉面技术很不错,很多时候有些表演感,同时还有想法。比如将骨头汤一半凉冷,半勺冷汤半勺热汤,这样温度正好,客人吃得快,板凳也腾得快。那姑娘帮着收钱,这样一来,拉面师傅轻松了一些,有时间坐下来看会儿电视,吸烟、喝水,女主人就做些收碗洗碗的活儿。
没有生蒜瓣了,将蒜剁碎,加了温水,放在那里。自然,那些青葱、香菜,也都收进去。从最初一碗一块二角,到现在的三块五角,物价节节高,大手大脚受得了?
前两天,我去吃早饭,拉面师傅喊一声:老客,不要味精,多给辣椒!又说,准备回信阳,这摊子撂给大儿了。回去再开一家,小儿子快要高考了,念大学可不是玩的,得花钱哪!
忽然发现,他在这里拉了十年面。除了过年关门之外,每年五月他还要关门半月,门上挂个牌子:麦子黄了,回去收麦了。每次看,都有一种丰收的喜悦。可能,回头再也看不到了。
(扬以宇荐自《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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