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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站旧事

2018-02-27李广生

岁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黑狗生产队书记

李广生

那匹马

在三站形形色色的动物当中,我最喜欢马了。无论是生产队的马,还是配马站的马;无论是大腹便便的母马,还是摇头摆尾的公马;无论是棕红色的马,还是白马黑马,我都喜欢。除了马的形体、马的叫声,我还喜欢马的肤色、马的鬃毛,甚至马尿尿时的酣畅淋漓,由内而外透着一股豪迈和自信。这种豪迈和自信是三站别的动物都不具备的,比如那些笨头笨脑的牛,那些奶声奶气的羊,那些邋遢的猪,那些势利的狗,还有那些窝吃窝拉的鸡鸭鹅,贼眉鼠眼的耗子,它们在马的面前,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猥琐,简直是无地自容。

那些日子,我的脚上仿佛生了根,几乎长在了生产队里。每一天我的动作基本上都是固定的,先是去生产队的牲口棚,看那个马倌,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咔嚓咔嚓地铡草。老光棍的动作十分娴熟,像女人纳鞋底一样挥洒自如。我看见那些草,枯黄的草,被老光棍抓捏在手,一一送置到铡刀之下,然后猛然发力。那刀因沾了老光棍的力量,径直向下,草便一分为二了。每一把草,老光棍都要雷同地做三四次这样的动作,循环反复,乐此不疲。我想,如果天一直不黑的话,老光棍恐怕会一直这样做下去的。

一旁的马厩里,鬃发飞扬的马们正呼哧呼哧享用着老光棍的劳动成果。我喜欢听马们咀嚼草料的声音,果断,清脆,甘甜。那些草,枯黄的草,散失了水分的草,经过马们的咀嚼,刹那间就活泛起来了,就死而复生了,性感,温润,饱满,在马的口齿之间雀跃着,欢呼着,被马笑纳似乎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了。

生产队的场院里还有一些马,带着笼头,有的还挂着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一个人,站在场院的中间,手里扯着一根又细又长的绳子,十几匹马,拉着十几个叽里咕噜的石头滚子,围着那个人画着圆圈。圆圈是用高粱、谷子铺成的,薄厚均匀,石头滚子一遍遍脚踏实地地碾过,粮食的颗粒一一从那些秸秆上脱落下来。马们起初是兴奋的,在金色的阳光中你追我赶,一圈圈地跑着,后来就厌倦了。那个人就挥舞起手中的鞭子,朝着蓝莹莹的天空啪地甩上一鞭子,嘎嘎的响声能传出很远,马们的身子顿时一抖,脚步于是又不自觉地加快起来了。

秋收时节,也是马们最为忙碌的时候了,四匹马集合在一起,一个驾辕,三个拉帮套,一辆安有两个胶皮轱辘的平板车,咣当咣当地奔波于庄稼地和生产队场院之间。那个时候我特别羡慕那些说一不二的车老板了,他们口中的吆喝、手中的缰绳和鞭子,准确地指挥着马车前进的方向和轨迹,昔日里桀骜不驯的马们在他们的手下变得异常服帖、听话,那也是三站一道独特的风景。如果能得到车老板的允许,坐在马车上,坐在马车高高的高粱、谷子垛上,一路招摇,趾高气扬地穿过三站那条南北走向的大街,穿过一个个炊烟缭绕的屋舍,感觉就跟三站那些当官的检阅民兵队伍一样,威武极了,神气极了。

直至有一天,不经意间我目睹了那个老光棍的不光彩行为后,对马的感情一下子就苍苍凉凉地复杂起来了。

那天下午放了学,我像往常一样,直奔生产队场院。就在我即将走进牲口棚的一刹那,突然有了一种恶作剧的想法:想吓唬一下那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老光棍。那天,我没有听到老光棍咔嚓咔嚓铡草的声音,只听见马们吃饱喝足之后舒舒服服打响鼻的声音,中间还隐约着老光棍断断续续的吭哧声。透过马厩那扇破损不堪的木门,我瞪大眼睛,由浅入深,一点点地向里面望去。就在这时,一幕,惊人的一幕,被十岁的我看到了。我看见那个老光棍,赤着下身,站在一截土墙上,对着一匹马的屁股前前后后地折腾着。霎时我的心跳陡然加快,因为这样的动作我见过,在三站的配马站偷窥过。此外,三站的那些牛,那些羊,那些猪,那些狗,就连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鸡鸭鹅们也都做过。至于那些神出鬼没的耗子,我倒是没有见过,但是可以想象。我知道那不是好事,是见不得人的丑事,刚才还冰冷的小脸儿随即火烤似的热了起来,一时间我的思想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羞耻,到哀怜,到愤怒。因为那匹马,那匹棕红色的母马,是所有的马当中我最喜欢的了,我容不得别人对它做手脚,更怕它怀上老光棍人不人马不马的崽子。

就在我即将离开那个可恶的马厩的一刹那,我弯腰拾起地上的一个土块,朝着那扇破损不堪的木门重重地砸了过去。当那个老光棍提拉着裤子、吵吵骂骂打开房门的一刹那,我早已越过生产队场院的院墙,逃之夭夭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跨进过生产队半步。有时想马想得厉害了,就呆呆地蹲坐地生产队场院的院墙外,听一墙之隔的马们咴咴的叫声和石头滚子叽里咕噜的奔跑。或者站在三站那条南北走向的大街上,手搭凉棚,惊喜地瞭望着一架架马车披着落日的余晖,由远而近,裹挟着一缕缕秋日的清凉,從我的眼前隆隆驶过。

这个时候,我就会看见那匹马,那匹棕红色的母马,昂首挺胸,奋力奔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从它平静如初的脸上我看不出一丝羞怯,也看不到一丝愤怒。而在此之前,那个老光棍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听人说是被什么吓破了胆,浑身筛糠,一刻不停地打着颤,不久便死去了。那个冬天,我最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那匹马没有怀上老光棍人不人马不马的崽子,我的那颗悬了半年的心终于扑腾一声落下来了。

那条狗

那几年,三站的狗似乎比人还多,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多得数不过来,笨狗、细狗,黑狗、白狗,公狗、母狗。如果有一条狗冷不丁呛了一声,其它的狗即刻会沸沸扬扬地随声附和起来,渐渐地,就汪成了一片。于是感觉整个三站瞬间被狗们包围了,被狗们占领了。那一刻,三站简直成了狗的世界。

在三站庞杂的狗中,最让我恐惧的,应该是后院谷满仓家的狗了。谷满仓家的狗一抹黑,而且黑得彻底,浑身上下一根杂毛也没有,因此有的时候很难辨认出那狗的眼睛究竟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都说狗随人性,主人善则狗善,主人恶则狗恶,狗仗人势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而黑狗也沾惹了谷满仓的火暴脾气,除了谷满仓以及谷满仓的老婆孩儿之外,六亲不认。在接连咬伤了几个人闯下祸端之后,谷满仓只好将黑狗锁了起来,一条三四米长乌黑锃亮的铁链子,牢牢地将黑狗固定在院子的一角。平常日子里,家里即便走马灯似的来了外人,黑狗也只能奓着毛,哗哗啦啦抖着铁链子,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地来回疯跑着,狂吠几声罢了。但尽管这样,来的外人还是被黑狗的阵势吓得仓仓皇皇的,三步两步蹿进屋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endprint

谷满仓的恶,据说来源于他的病,下半身不好使,有火没处撒,就拐到了上边,坏了脾气。但说来也怪,谷满仓下半身不好使,终究还是造出了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子。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子文文静静的,一点儿都不像谷满仓。

而对于那条又凶又恶的黑狗,我一直是深恶痛绝的,因为黑狗咬过我,而且动作有些下流,极不光鲜。那还是我十岁时候的事了,一天去谷满仓家借东西,胆战心惊跨进谷满仓家的大门,我的心就一直提拉着,心想只要那狗一咬,我就拼命地往外跑。而听到狗咬,谷满仓家就会出来人,我再折返回来,随着那个人进院。而那天谷满仓家的黑狗一反常态,安安稳稳地趴在狗舍里,只露出一个黑黑的脑袋来,世界顿时出奇地安静下来了。我一边试探性地往谷满仓家的院里走,一边缩头缩脑地往狗舍那边张望。在望见黑狗脑袋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因为我感觉那狗的眼睛是闭着的,似乎睡着了。然而就在我即将打开谷满仓家房门的一刹那,那条黑狗突然大吼一声,一跃而起,吓得我方寸大乱,不小心跌了一跤,而我整个人也恰恰暴露无遗在黑狗的面前。黑狗顺势张开血盆大口,在我的裆上狠狠咬了一口,我只觉下半身掠过一丝冰冷,心想完了。万幸的是,那天我穿了一条又肥又大的裤子,黑狗情急之下只是扯破了我的裤裆,并没有伤到里面的零件。

自此,对于狗,尤其是谷满仓家的黑狗,我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有时在路上,遇见了狗,哪怕是不吠人不咬人的良狗,也吓得夹紧两腿,瞧准时机,转身就跑。

转过年来的春天,似乎一夜之间,三站的许多狗疯了。疯了的狗两眼血红,瞅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嘴巴大张着,舌头外伸,口水横流,以往趾高气扬的尾巴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像一把有气无力的笤帚。而这些疯狗比起谷满仓家的黑狗来更凶更狠,一旦咬住了人,仿佛磁铁一般,吸得牢牢的,任凭一旁的人棒打镐刨,那狗就是不松口。

三站于是挑选了一些年轻力壮的半大小子,组成了打狗队。因好狗和疯狗不好区分,有时在路上撞见了一条狗,人正挠着脑袋犹豫着,那狗却突然蹿了上来,打狗队员躲闪不及,被疯狗狠狠咬了几口。后来公社下了死命令,本着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原则,只要是在大街上,大庭广众之下,见到疑似疯狗的狗就打,而且三棍之内必须毙命。

那些日子,我一直希望谷满仓家的狗也疯掉算了,进而想象那根粗壮的打狗棍从天而降,一棍、两棍、三棍,黑狗被打得嗷嗷直叫,最后一点点悲惨地死去。

然而谷满仓家的黑狗并没有朝着我想象的方向发展。相反,黑狗能吃能喝,身强体壮,叫声嘹亮。直至后来,一个姓吕的大队书记出现之后,那条黑狗闯了大祸,出了人命,才彻底从三站销声匿迹了。

吕书记是三站的老户,起初和谷满仓家来往并不多。后来谷满仓当上了大队会计,吕书记便隔三差五去谷满仓家,喝酒,唠嗑,谈事情。而黑狗似乎也意会了主人,吕书记于是成为除了谷满仓家四口人之外能在黑狗的眼皮底下自由穿梭的第五个人了。

有一天,喝了酒的吕书记又去了谷满仓家,进来平安无事,出来却被疯了似的黑狗给咬了。这一咬,咬得瓷实,正中吕书记的裆部,不久吕书记就疯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说话颠三倒四的。大家知道,吕书记得了狂犬病,可是这个时候再打狂犬疫苗已经无济于事了。得了狂犬病的吕书记,先是用刀抹脖子,两刀下去,出了不少血;后来又跳了井,可是水浅,没淹死。最后,吕书记浑身打颤,瑟缩着死在了自家的柴火堆里。呂书记的家人气哄哄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地让谷满仓一命抵一命。谷满仓的命当然不能抵了,赔了一些钱之后,一顿乱棍打死了黑狗。而一旁哆哆嗦嗦的谷满仓的老婆也莫名其妙地吃了谷满仓一棍,这一棍正好击在了脑门上,自此以后,谷满仓的老婆就疯疯癫癫的了。

后来听人说,黑狗咬了吕书记的那天中午,谷满仓不在家。当头发凌乱的谷满仓的老婆闻讯从屋子里跑出来的时候,脸红扑扑的,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下,隐约能看见一层细碎、晶莹、兴奋的汗珠。

那支枪

小时候,喜欢看电影,尤其是战斗片、反特片,不用费几根脑筋,好人坏人一搭眼便看出来了。故事情节极其简单,要么是一场场扣人心弦的战斗,枪枪炮炮,打打杀杀,最后解放军取得胜利;要么就是那些两眼放光的好人,历尽千辛万苦,像提拉小鸡一样把贼眉鼠眼的坏人一一生擒活捉了。

电影看得多了,就对那些威风凛凛的解放军和眼里不揉沙子的好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进而也对他们手中的枪枪炮炮产生了兴趣。有时把自己想象成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英雄,身着草绿色的军装,头戴红星闪闪放光彩的八角帽,腰上别着一把乌黑锃亮的匣子枪,遇见坏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叭地一下,坏人就谷个子一样倒下去了。

偶尔还会在老家三站的大街上看到一些当兵的,肩着步枪,目光炯炯地迈着正步,“一二一”勇往直前咔咔地走着,浑身上下闪烁着刺刀一样的光芒。一天,我们当中的一个小家伙不知从哪弄来了一顶军帽,一时间抢军帽便成了孩子们乐此不疲的恶作剧了,一顶军帽神出鬼没地在张三李四赵五的脑袋上风水轮流转着,直至风吹雨淋日晒褪了色发了白,也舍不得摘下来。

而那些有板有眼能一枪毙命的长枪和短枪,就像水中月镜中花似的吊着我们的胃口。长枪是那种长把儿带刺刀的步枪,俗称三八大盖,一拉枪栓上一颗子弹,多少有些笨;短枪黑黑大大的,看样子分量也不轻,我们叫它王八盒子,但操纵起来比长枪方便多了。

三站的大街上除了咔咔走过的真兵,还有假兵,民兵。民兵也很威武,隔三差五跑到北山操练一番,跑步,喊口号,打靶,扔手榴弹。有时想凑热闹,但真枪实弹一动,现场就戒严了,连条狗也别想钻进去,只能站在别人家的屋顶上,瞪大眼睛向远处瞭望着,隐约能看见一些晃动的人影、飘舞的红旗和大圈套小圈的靶子,有时也能听到几声叭叭的枪响。

民后操练结束了,该打扫战场了,地上散落的子弹壳、子弹头,还有手榴弹爆炸之后四分五裂的弹柄,便成了我们的战利品。子弹壳是黄铜的,闻一闻,还弥散着一股令人亢奋的火药味,放在嘴边一吹,呜呜直响;子弹头是铅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手榴弹的弹柄是松木的,点着之后,噼啪作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火把了。endprint

枪枪炮炮想得久了,有时会梦见自己像小兵张嘎似的,捡到了一把响当当的手枪,一下子就把自己乐醒了。乐醒之后,就开始琢磨枪了。先是寻一根又细又长的木棍,削去树皮,用砂纸打磨光溜,前面安上一个木制的枪头,涂上银粉,枪头和木棍之间再裹上一圈染了红色的麻线,一柄雄赳赳气昂昂的红缨枪就脱颖而出了。如果觉得红缨枪还不过瘾,就央求比我们大几岁的哥哥给我们做火药枪了。枪架是用8号线拧的,枪架的前边串着八九节自行车的链扣,再用8号线做一个枪栓和扳机,最后勒上几根自行车的气门芯管套住链扣,挂住顶针,一把蓄势待发的火药枪就大功告成了。火药枪尽管也叫枪,但是没有子弹,用的时候,需要在第一节链扣和第二节链扣之间抿上几粒火柴头,扣动扳机,叭叭直响,随即便会冒出一股好闻的白烟来。

有了枪,胆子就壮了,大家就开始活动了,干什么?抓特务。有人猜测,三站的特务大都掩藏在北山脚下一条曲里拐弯的地道里。地道是几年前挖的,跟电影《地道战》里的差不多,听大人们讲是那个从飞机上掉下来的林彪号召大家挖的,深挖洞、广积粮么。原来一直想挖到苏修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挖了。地道宽一米左右,不到一人高,有时正举着手榴弹弹柄做成的火把,窸窸窣窣钻得起劲儿,突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刮来一股阴风,火把噗地就灭了,有人顺势叭地开了一枪,吓得大家禁不住“呀”地一声,随即便没了动静。

地道里还经常会看到一些白色的污物,有人说那是狼屎。也就是说,地道里有狼,于是大家就忐忑起来了,再钻地道抓特务的时候,就谁也不愿意走在前面或者断后了。

至于真枪,我还真摸过一次。枪是后院同学父亲的,同学的父亲是大队的民兵连长,车轴汉子,黑脸,麻子,每次见了我心里都哆嗦。那天同学的父亲没在家,同学偷偷把我叫过去,拽到一间小黑屋里,点着一块手榴弹的弹柄,然后从一个小木箱里摸出一个乌黑锃亮的家伙来,当时把我吓了一跳。同学先是有些吃力地把手枪拎了起来,左手托着枪身,右手努力端平,冲着我嘴里叭地一下,吓得我赶紧蹲在了地上。之后,我接过枪来,也学着同学的样子,叭了一下他,同学顺势也弓下腰去。玩着玩着,同学竟然从枪上卸下一个弹夹来,里面躺着五粒金黄饱满的子弹。趁同学没注意,我偷偷地将五粒子弹抠了出来,藏在了身上。

第二天,三站发生了一起离奇的事件,一个民兵在训练的时候,被一个长得像狼一样的家伙狠狠地掏了一口,屁股上被掏出了一条一巴掌长的口子,血淋淋的,整个三站頓时紧张起来了。惨淡的月光下,我看见同学的父亲,拎着那支乌黑锃亮的手枪,就像一只警觉的兔子,三步两步一回头地朝着北山走去,我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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