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歌川与阿里山
2018-02-27陈啸
陈啸
钱歌川是流寓海外的海派作家,一生漂泊。
少年时代,钱歌川就跟着做官的父亲辗转湘黔,多地求学。20世纪30年代初到上海,在夏丏尊的推介与帮助下,钱歌川曾出任中华书局编辑,《新中华》半月刊主编,活跃于当时的文化界。上海是钱歌川创作的起点,也是他的成名地,他在上海完成了自我文学的定位,也因此赢得海派作家的身份。诚如其言:
上海是最适合我的一个城市,因为那儿有最高的文化水准,最佳的出版条件,最优的生活环境,最便的交通联系。这是一个培养文人的温床,我便在这儿发育滋长起来。(钱歌川《忆上海》)
但钱歌川居留上海的时间也仅六年左右的时间。1936年前往英国留学,1939年回国,任此时迁往乐山的武汉大学教授,1942年8月前往重庆,应好友王云槐之邀,任职于重庆英国新闻处,后转任美国对外经济事务局经济情报分析处翻译中心译员,主编中文周刊《世说》,并在多个大学兼职,闲时写作。抗战胜利后,钱歌川以教职身份长期寓居境外,而且辗转多地。1946年受聘至台湾大学主持文学院工作。1950年7月,臺湾大学聘约届满后,前往台南工学院任英文教授。1964年,到新加坡义安学院任教,主教新文学、翻译和中国古典文学。1967年,转到新加坡大学任教,至1971年5月结束教职。1971年5月,从新加坡大学退休,7月到南洋大学任教,因年龄关系,以半年聘为约,到1972年11月止。1972年12月20日,从新加坡飞抵纽约,与小女儿女婿同住。1990年10月13日,病逝于纽约。显然,漂泊流亡成为钱歌川一生的常态,而漂泊流亡的心理体验则极大影响了钱歌川,也因此成就了钱歌川散文的题材与风格。他的大量的游记散文、旅途散文,就深刻着海外流居的印记。钱歌川的辗转多地是一种身心的流亡。他不随波逐流,但与“中心”对立,在其寄寓的每一个地方,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感觉。在其浪迹流亡的上海、台湾、新加坡、美国等各地的散文中,也似乎总能找到其悲慨的“闲雅”。
/壹/
在钱歌川浪迹流寓的一生中,台湾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台湾是钱歌川滞留17年的境外居所,它虽属于中国,却有家难回。他本抱着建设台湾文化的使命去的台湾。自1947年春去台,一待就是17年。他本不想长居,却因台湾与大陆联系渠道的封锁而被迫滞留,但“过客”心态贯穿始终。好在他能耐得住寂寞,他说自己本就不喜欢什么娱乐,不喜欢打牌,不喜欢跳舞,连电影也很少看,“只要有山水可供给暇日游览,有旧书店可供暇时巡礼”也就满足了:
在到处干戈扰攘的时候,能有这样一块清净的地方息影读书尤其难得。就是天下太平的时候,台湾也不失为一块乐土。(钱歌川《入台记》)
入台以后,他开始欣赏并沉浸于台湾的“绿”与“静”。当他意识到归期茫茫时,他也有着离索的萧然与精神的负担。无可奈何时,以山水慰情,却也找到了些许的安定。他是一个好游的人,来到台湾之后,他游过日月潭,登过赤嵌楼,而阿里山是台湾的名山,究竟是放心不下。雨中游阿里山,恐怕是较为耐人寻味的了。他游阿里山,特别注意个人的印象,力求不受别人的影响。他去阿里山的那天,恰是雨天,且坐在一个“老朽”的汽油车上,虽然雨水滴打在他的身上,但想到阿里山壮丽的景象,总还是感觉愉快的。而他第一次在那个地方吃到阿里山的特产——万年瓜,似乎也别有意味:
那瓜和黄金瓜一般大小,不过皮是淡绿色,有不规则的皱纹,瓜形下大上小,像矮胖的花瓶一样,味道有点像葫芦瓜,切成丝炒肉,也很清冽好吃。(钱歌川《雨游阿里山》)
字里行间,流露出生活的恬静,似乎真真让人感觉到,作者的对面就坐着一个老朋友,在听其倾心诉说。这也正是钱歌川散文惯有的韵味。他看得透一切世相,笑面人生,幽默内敛,苦中寻乐。他追尚“高士”陶渊明悠然的人生境界。欣赏陶渊明在那“烦人的现实中”,仍能够超然物外,“享受怡然自得的心情”。在可出可入之间,孕育出的人生境界。如若如此,即令是“‘结庐在人境,也不感到车马的喧嚣了”(钱歌川《〈篱下笔谈〉自序》)。钱歌川是一个达观知命的人,遇到倒霉的事也不去烦恼。他说自己本是“苦瓜原散诞的人”,因自号“苦瓜散人”。苦瓜是“君子人也”,“因为它只自苦,而不苦人”。其与世无争,“从未使别人苦恼过”的个性与品格,也正是其优雅人生的自我写照。(参见钱歌川《苦瓜散人自传》)他继承了中国美学温柔敦厚和含蓄蕴藉的特点,追求所谓“象外之象”或“景中之景”,其写景状物的文字,总留有耐人寻味的空白,启人思考。对于钱歌川来说,侨寓是一种常态。但也正如鲁迅所说,“侨寓的只是他自己,却不是这作者所写的文章”。他也始终自甘于边缘,做个“闲人”。因个性的原因,他对官场、政治是自觉地疏离,可为而不为。但他又很忙,他始终要用“文学”作稻粱谋。“国难年艰分外忙 开门七事费周章 闲人那识忙中趣 偏有余情话短长。”(钱歌川《偷闲絮语题辞》)这偷来的“闲”,似“长闲之闲”。但“客舍台湾十七霜,归心日夜忆潇湘”(《钱歌川文集·浮光掠影集·依亲生活》)。如此,阿里山带给钱歌川的又不仅仅是闲趣。当他看到阿里山上的樱花,日式的建筑,以前专门招待日本皇室游览阿里山而专设的贵宾馆,心情也是复杂的。阿里山上的“三代木”,同样象征了岁月的沧桑:
第一代早已倒下,横卧在第二代的拱形的树根下面。仿佛海滩上的一只破船。第二代象炸毁了的一个水塔的钢骨,不知在多少年前早已枯死,但在枯槁的顶上,又生出第三代来,绿色繁茂。
原来日本人祭山神的阿里山神社,现在已经空寂,只剩下院中的一株“万岁桧”还魏然屹立在那里,那松龄也有一千七、八百年了。
阿里山的高山博物馆中,则陈列着阿里山一带的高山植物及各种禽兽,甚至是珍奇贝类的标本:
博物馆中还搜集有玉山发现的各种贝类化石,这证明台湾最高的山顶,在远古时代,也都是为海水所浸没的。人们只知道沧海可以变为桑田,却不知道也可以变为高山呢。郑成功来台时登陆的鹿耳门,距今不过三百余年,那个小岛竟已陆沉。时而为海,时而为陆,整个地球的表面,就是这样升沉无定的。endprint
(此地特色的“神木”)高达五十三公尺,树围十九公尺,体积有五百立方公尺,树龄已达三千年,生时正当周公摄政的时代。看去真是一个庞然大物,它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还是那样地强壮,那样地翠绿,真令人不能不有人命脆薄的感觉。
这是历史的书写,也有科学的说明,可又似乎弥漫着游子漂泊的身世之感与历史的苍茫。这里有生活痛苦磨砺下的理性,也有畅然无奈中的历史的感叹。钱歌川本身是学者,他的阿里山游记当然写得厚重斯文,博雅端庄。但又丝毫感觉不到作者的炫学矜才,而是自然,自然,再自然。他的“本色”让人感动,使人们承接着他那独到的亲切和平淡中的真情。钱歌川的散文受英国随笔影响很大,早在日本期间,就对其感兴趣,但他不喜欢培根文章的哲理气息,而更倾心于查尔斯·兰姆和他的《伊利亚随笔》。兰姆的文字内含诚实平淡的真情,这是兰姆最有魅力之处,也是最得钱歌川同情之处。同样,钱歌川的“平淡”与“愁绪”是不经意的,却又那么地真实感人。平静中有感慨,观赏中有无奈。那些来到“宝岛”的人们,每个人都有一段伤心往事:“听潮聲故国,人倚西楼,归期遥遥。从未想过要建立自己的生命线,谁知一住竟是几十年。”(钱歌川《雨游阿里山》)作者叙述了人生中太多的无奈。离情别绪,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渲染、夸张,作者总是尽其能事。淡淡如流水,朴素如纯金,却具有勾魂的感情力量。情出于肺腑,而能入于肺腑。他以情感人,而非技法。
而真正到了欣赏阿里山的美景时,钱歌川倒也寻到了些许的安宁。那满山遍谷开着的“草麻黄花”,“看了使我回忆伦敦的许多旧事”,山上的云海与日出,虽然并不让人感觉怎样的稀奇,却也自有着自己的特色:
(山上的气候)寒热之差不大,一年到头没有蚊虫,也没有任何风土病,确是一个很好的游憩地。
我在山上小住了三天,感到一身轻快,无半点尘埃,举目望去,除云树外,什么也看不见,人间社会的一切龌龊,似乎都被淹没了,眼不见为净。眼睛看的干净,耳根更为清净,心中也就洁净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你可以清心寡欲,怡情养性,跟张良说的一般:“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钱歌川《雨游阿里山》)
他在阿里山上还写了一首小诗,足以代表了他全部的心情:
世变几沧桑,
山中岁月长。
云深迷望眼,
林密锁骄阳。
古木绵三代,
幽禽啭四方。
飘然人境外,
物我两相忘。(钱歌川《雨游阿里山》)
/贰/
人生的苦涩与无奈,却尽显出轻松诙谐及几分优雅。钱歌川在《雨游阿里山》一文中所透露出的情感,显然异于离台之后。1964年6月末,钱歌川前往新加坡,离开了居留17年之久的台湾,进一步感觉到了去国隔绝的痛苦。在他看来,台湾毕竟还属于家国。此次离开,却为真正的去国。“客舍台湾十七霜,归心日夜忆潇湘。无端更渡南华海,却望台湾是故乡。”(《钱歌川文集·浮光掠影集·依亲生活》)他有无限的感慨与无奈。但真正置身于新加坡之后,却并没有发生胡马越鸟的感喟。那随处可见的中国字的商店招牌,那随处可闻可懂的中国话,让他感到了亲切与慰藉。而1972年之后,在美国侨居的18年,钱歌川真正感觉到了家国愁绪与文化的疏离感。漂泊、孤独、怀旧、悼亡等复杂情感一一到其笔端,并体现于此期的散文。不过,这依然不妨碍他在最繁华的纽约做个“闲人”。他闭门读写,游览玩乐,寄情山水,倒也快意人生。正所谓四海为家处处家。然而,他究竟未变为侨民作家。美国十八年,他未入美国籍,也不愿入籍。他自喜欢为中国人,更以中国人为荣。他看重中国文化,在中西文化的比对中,他甚至偏执地钟情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其内心撕裂的苦楚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钱歌川的“阿里山”抒写像一面镜子,既昭示了钱歌川特定时空特有的情怀,也体现了其为文一贯的风格。他讲究个人笔调,重视自我表现及人格的表白。同时还有社会性,还能与大自然调和。“静观万物,摄取机微,由一粒沙子中间来看世界。”“有时像显微镜,同时又象探照灯。”为此,作者要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怀,须自悠闲中才能有所获得”(钱歌川《谈小品文》)。钱歌川的“阿里山”游记也仿若信手拈来,以随意的方式对待主题的严肃并做了精密自然的调适。信笔写去,不拘格式,没有斧痕,自然亲切,仿佛漫不经心,无意为之,然而其中却似乎始终浮动着作者自我的神情。他是为自己高兴而写作,散发着一种优雅的自我主义的气息,恬淡与伤感并存,慨然与清逸一体:
他不希望亲临荒波大海,去冒暴雨狂风,他只想安坐在避风的港口之内,听涛声拍岸,或倚危楼看海燕惊飞。他不愿跑到十字街头去大声疾呼,或是做一个实践的反抗者或革命家,他只是心平气和地坐在他的窗口,看着外面的世界。窗下的市声,路人的偶语,近邻的炊烟,远山的云影,都可织入他的思想,幻出他的文章。他所说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他的笔尽可飞出天外,但仍将回到人寰。他那些冷语闲言,似乎无关紧要,虽是轻描淡写,却也意味深长,使读者在不经意中,都受到他的影响,所以结果常能改善人间的弱点。矫正社会的陋习,甚至大有补于世道人心呢。(钱歌川《谈小品文》)
这“闲谈”似乎又始终有着些许的沉重与无奈。他的闲适与凝重,给予时代与读者的,不是瑰丽的想象,专门的技艺,时代的胶着,而是钱歌川自身强烈的情感体验。
(作者系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