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恐惧与希望
2018-02-27莫言
莫言
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着一个恐惧的形象,随着年龄增长疲惫感渐增,幸福感递减,这个恐惧形象也会烟消云散。这么说来,童年的恐惧是否也是一种幸福?
我的童年生活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饥饿和孤独外,那就是恐惧了。
我出生在一个闭塞落后的乡村,在那里一直长到21岁才离开。那个地方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才有了电,在没有电之前,只能用油灯和蜡烛照明。蜡烛是奢侈品,只有在春节这样的重大节日才点燃,平常的日子里,只能用油灯照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煤油要凭票供应,而且价格昂贵,因此油灯也不是随便可以点燃的。我曾经在吃饭时要求点灯,但我的祖母生气地说:“不点灯,难道你能把饭吃到鼻子里去吗?”是的,即使不点灯,我们依然把饭准确地塞进嘴巴,而不是塞进鼻孔。
在那些岁月里,每到夜晚,村子里便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为了度过漫漫长夜,老人们便给孩子们讲述妖精和鬼怪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似乎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有变化成人或者具有控制人的意志的能力。老人们说得煞有介事,我们也就信以为真。这些故事既让我们感到恐惧,又让我们感到兴奋。越听越怕,越怕越想听。
我如此地怕鬼,怕怪,但从来没遇到过鬼怪,也没有任何鬼怪对我造成过伤害。青少年时期对鬼怪的恐惧里,其实还暗含着几分期待。譬如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希望能遇到一个狐狸变成的美女,也希望能在月夜的墙头上看到几只会唱歌的小动物。几十年来,真正对我造成伤害的还是人,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也是人。上个世纪80年代之前,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总是有一部分人,因为各种荒唐的原因,受到另一部分人的压迫和管制。有一部分孩子,因为祖先曾经过过比较富裕的日子,而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当然也没有进入城市去过一种相对舒适的生活的权利。而另一部分孩子,却因为祖先是穷人,而拥有了这些权利。如果仅仅如此,那也造不成恐惧,造成恐惧的是一些人和他们的孩子们,对那些被他们打倒的人和他们的孩子们的监视和欺压。
我的祖先曾經富裕过,所以我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被赶出了学校。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小心翼翼,谨慎言行,生怕一语不慎,给父母带来灾难。当我许多次听到从村子的办公室里传出村子里的干部和他们的打手拷打那些所谓的坏人发出的凄惨声音时,都感到极大的恐惧。这恐惧比所有的鬼怪造成的恐惧都要严重许多。这时我才理解母亲的话的真正含义。我原来以为我母亲是说世界上的野兽和鬼怪都怕人,现在我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猛兽或者鬼怪,都不如那些丧失了理智和良知的人可怕。世界上确实有被虎狼伤害的人,也确实有关于鬼怪伤人的传说,但造成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的是人,使成千上万人受到虐待的也是人。而对这些残酷行为给予褒奖的是病态的社会。
我每次回到家乡,见到当年那些横行霸道过的人,尽管他们对我已经是满脸媚笑,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头弯腰,心中充满恐惧。当我路过当年那几间曾经拷打过人的房屋时,尽管那房屋已经破败不堪,但我还是感到不寒而栗,就像我明知小石桥上根本没有什么鬼,但还是要奔跑要吼叫一样。
回顾往昔,我确实是一个在饥饿、孤独和恐惧中长大的孩子,我经历和忍受了许多苦难,但最终我没有疯狂也没有堕落,而且还成为一个被人尊敬的作家,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度过了那么漫长的黑暗岁月?那就是希望。
我希望在未来的时代里,由恶人造成的恐惧越来越少,但由鬼怪故事和童话造成的恐惧不要根绝,因为,鬼怪故事和童话,饱含着人对未知世界的敬畏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包含着文学和艺术的种子。
(选自《恐惧与希望:演讲创作集》)
赏析:
对意识造成蝴蝶效应的终究是人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他人即地狱”,如此说来,所有令人们不寒而栗的魑魅魍魉皆来自于“他人”这一“地狱”。而世界与我,互相而已,当人性之恶以某种流行方式死灰复燃、席卷重来之时,考验人们的不仅是理性的免疫力,更是洞悉自身病原的自省力与洞察力。政治、宗教理论都曾试图以更为简洁的方式解释、区分善恶,象征性地表达出“正义战胜邪恶”、“善恶大决战”的恢弘图景。但最接近、贯通人性的仍是文学,文学提供了诗意表达内心与世界的通道,却直言不讳地告知世人,人性与人道是无法虚构与消解的人类赖以永恒的存在,希望只有在文学中方得以续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