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上的《二十四孝》

钱振文

/壹/

十多年前，我在人大念博士。那时候，学生们经常进出学校的门口除了中关村大街上的东门和苏州街上的西门，还有一个小南门。小南门的确是小，它的宽度大概和一个普通房门的宽度差不多，而且其实没有门，就是在砖墙上开了个口子。别看这个门洞不起眼，但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流络绎不绝。后来，学校在门洞上加装了一扇铁栅门，还上了锁，大概是想从此杜绝学生从此门出入。但铁栅门并没能挡住年轻的腿脚利索的学生们，很快就有人发现，踩着铁栅门上的两三道横条，就能很容易地从门顶上翻越过去。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后边的人们就会接踵而至。尤其是在晚饭前后的黄昏时候，进出铁栅门的学生很多，常常在铁栅门两边各聚成一堆儿，挨着个儿从铁栅门的一边翻到另一边。关于小南门的开或者不开，一时引起了学校当局的重视，学校团委的报纸《人大青年》还为此进行了专题报道。

人们如此执拗地进出这个小南门，当然是有它的道理，也就是说小南门外一定有吸引人的东西。砖墙和小南门的另一边是个普通的家属院，据说是第二炮兵某部队的干休所，住户大多是退休的老人。吸引学生们的并不是这个普通的家属院，但是，穿过这个家属院就到了人大南路，到了这里就会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当时，这里有全国著名的考研一条街，说是一条街，其实是一片大院子，院子两侧是一间一间的店铺，主要是举办各种考研辅导班和销售各种考研辅导材料。但我们博士生们到这里来主要是两个目的，一是吃饭，这里有不少针对穷学生的价廉物美的小餐馆；二是复印或者打印，考研一条街有栋四五层的楼房，上边的楼层是什么功能不太清楚，但一楼的楼道两边是一家挨着一家的文印店。学生们从图书馆或者别人手里借到了一本好书，就在这些店铺整本复印，速度快而且价格便宜；另外，这些店铺还负责给要毕业的学生制作毕业论文、求职简历等。由于长年在这块一亩三分地上耕耘，这些店铺的老板们深知学生的需求，比如说做毕业论文，他们比我们还熟悉学校的规定，你只要把写好的稿子给他们，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制作封面，怎么调整字号，等等。

但有一阵子，大概是2005年吧，小南门外我们平时并不在意的两段围墙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一段是人大小南门和二炮家属院大门之间一道二三百米长的围墙，人大的学生每天进进出出都要从这道围墙前经过。有一天，围墙上突然增加了一块一块花花绿绿的壁画，仔细看，是《二十四孝图》。因为鲁迅的《朝花夕拾》，我们大家都知道《二十四孝图》。《二十四孝图》是鲁迅《朝花夕拾》中的第三篇作品，和上一篇《阿长与〈山海经〉》一样，《二十四孝图》同样是鲁迅在回忆自己少年时代的阅读经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阅读史，而一个人的阅读史也就是他的成长史。《山海经》和《二十四孝图》都是鲁迅少年时候最初拥有的启蒙读物，但《山海经》启发了鲁迅对图画的爱好和对生物学的兴趣，对鲁迅一生的知性发展都有重要影响，被鲁迅称为“最初得到的，最为心爱的宝书”。《二十四孝图》也是鲁迅早年的图画藏书，但是对少年鲁迅的影响却是负面的。在拿到这本带图画的书后，鲁迅“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因为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在《二十四孝图》这篇文章中，鲁迅对中国古代文人“把肉麻当有趣，以不情为伦纪”的变态心理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在辨认出来墙上画的是什么之后，大家也就是哈哈一笑。没有人去欣赏它的细节，甚至没有人再扭头看它一眼。但是，走在路上，我还是忍不住地想，为什么要在这面好端端的墙上画这些早被鲁迅批倒批臭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东西呢？但很快也就恍然大悟，这院子里住的不都是老年人吗？

另一段墙在出了部队家属院后左拐人大南路路北，这是人大最南边很长的一段围墙，我们有时候会在晚饭后沿着这段比较清静的路遛遛弯，有一天，也就是差不多部队家属院围墙上有《二十四孝图》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这面长长的围墙上也滿是壁画，但不是传统的壁画，而是从美国纽约流行起来的涂鸦，我们几个都是第一次在现场看见涂鸦，过去只是从书本上看到过，大家都很兴奋。从西往东一点点看过去，发现画面的主题都是奥运会，从签名来看，创作者来自中央美院等重点美术院校。那个时候离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间不多了，所以很容易想象这是政府对现代艺术形式的一次利用和收编。

/贰/

十几年后的现在，在我家附近的一面围墙上又一次看到了久违的《二十四孝》。我在北京住的地方叫中信城，中信城在很有名气的菜市口。看讲清朝故事的电视剧的时候，冷不丁地就会提到菜市口。如最近正在热播的《那年花开月正圆》，孙俪扮演的主人公周莹的公公吴蔚文就是在菜市口被斩首的。但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故事了，现在的菜市口每天阳光灿烂，一点也没有阴森恐怖的气息。中信城是个很大的拆迁改造项目，项目南至南横街，北至骡马市大街，西至菜市口大街，东至粉坊琉璃街。这一片地方恰是北京明清时期会馆最集中的地方，历史底蕴深厚。很多人包括几个全国政协委员曾经试图阻止这块地方的拆迁改造，但最终都没能成功。

我是2008年夏天买的中信城的房子，那时候北京正在开奥运会。到现在，快十年过去了，整个中信城项目进展并不顺利，整个项目规模巨大是一方面，另一个原因是拆迁困难，到现在还有若干“钉子户”住在拆迁过后的瓦砾堆中。这样，很多年来，我家旁边的很多地块都处于等待建设或正在建设的工地状态，工地四周都会建筑临时的工地围挡，这些围挡大多数是一人多高的铁皮一块块组合起来，但如果是面临主要街道的话，就会建设比较正规的水泥砖墙。最近两年，这些建筑围挡外面不像以前那样光秃秃的，而是整个糊上一层专门给建筑围挡设计制作的广告喷绘布，布上喷绘的是权威部门发布的公益广告，主要内容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设计者倒是费了一番心思，用中国传统艺术如剪纸、年画等来说明看起来挺抽象的“核心价值观”。从我家出门沿菜市口大街往北去往地铁4号线B口估计有400米，一路上就都是这种花花绿绿的广告，赶地铁的人们有时候会扭头瞥上一眼，偶尔，画面中稚拙的儿童形象也会让人莞尔。endprint

星期天買菜、买粮、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常常出门沿南横街往东走。东边的粉坊琉璃街上有一个大和恒粮店，是我们家经常买米、买面的地方，这里出售很有特色的三条腿面粉（是由小米面、玉米面和黄豆面混合而成）。大和恒粮店是1919年也就是五四运动发生的那年创办的，创办者是著名的齐家三兄弟，其中的二弟齐如山是研究中国传统戏剧的大家、梅兰芳的幕后支持者，三弟齐寿山是鲁迅在教育部的同事，也是鲁迅在北京时期交往甚多的密友。在去大和恒经过的这条南横东街路北，是我们中信城另一片等待开发的拆迁区，街边常年砌有一堵大约三百米的长墙，为了不影响南横街的整体风貌，这堵长墙在建筑质量上从不含糊，过几年还重新加固装饰一番。这堵墙没有在外面简单地糊上一层宣传广告，而是砖墙上镶嵌砖雕和木刻。所谓木刻就是在八九公分宽的木板上刻字，然后把一条条的木板固定在墙面上。前几年，这些木板上刻的内容是唐诗，当然，都是有点慷慨激昂的爱国诗歌，如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每次我们一家经过这面诗歌墙去下饭馆，总会念念有词，一边走路一边欣赏诗歌，不失为一种享受。

但是，最近再走过这堵墙的时候，发现围墙上的唐诗没有了。一条条的木板还在，但是木板上的内容改成了《中华传统美德之二十四孝》。与人大小南门外家属院围墙上的《二十四孝图》不同，这里没有图画，而是在木板上刻写图画的释文。如其中之一是：

扇枕温衾

后汉黄香，年九岁，失母，思慕惟切，乡人称其孝。躬执勤苦，事父尽孝。夏天暑热，扇凉其枕簟；冬天寒冷，以身暖其被席。太守刘户表而异之。

《二十四孝图》在古代是给儿童看的书，但在现在的成人看来，其中的某些字眼也不是很好理解。要想看懂其中的“一孝”，就得站在地上，费一番琢磨。但是，如果是像“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意境优美的唐诗，站在地上琢磨一阵也还不难理解，而像“扇枕温衾”，你费了一番功夫差不多弄懂了，也不过是知道了一个荒唐透顶、愚不可及的故事而已。

当然，在街上着急忙慌走路的人们各有各的实际目的，很少有人在意旁边墙壁上的东西，就像走路的人们并不会注意天上的云彩一样。再说，假如墙上的内容很是引人注意，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也就在不久前，和我们家斜对角的菜市口西北角建成了一个城市森林公园，公园建成以前，四周也围着一圈防水布做的围挡，围挡上的内容却是植物知识，如“白皮松”“国槐”等。我对认识植物很感兴趣，每次骑自行车经过这里，都会一边骑车一边看围挡上的“白皮松”知识，很是危险。

其实，孝本来是人类的一种自然感情，即子女对父母的爱，不过是被古代的无聊文人不断升华、提纯，最后鼓捣成了“二十四孝”这种不自然的东西。鲁迅在《二十四孝图》中就说：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现在要加以研究的问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以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

如果我们能够做到鲁迅所说的小时候“听话”、长大了“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也就算是做到了孝。至于墙头上的“二十四孝”，倒是在中国人的父子关系之间投下了一片片阴影。

（作者系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馆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