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中国大历史
2018-02-27王思惠
王思惠
随着中国的大国崛起,如何理解中国成为一个世界性课题。而对于生长于兹的中国人来说,如何重新理解五千年的中国与近一百多年来的中国之关系,更是一个关键问题。这个问题的背后其实蕴含着更加丰富的问题:为什么被认为落后的旧中国能够经过自我更新而崛起?传统中国的遗产对我们今日的崛起有什么意义?传统中国的特质何在、它在历史上的存在模式对现代中国可能产生什么作用?中国今日的崛起对东亚、亚洲乃至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中国的崛起模式之独特性到底何在,又意味着什么?
對这些问题,近年来颇多学者进行了讨论,而这些讨论主要是由历史学家、文献学家做出的,如葛兆光、许宏、李零等。他们通过历史文献和考古材料,从传统中国的形成方式、中国历史上和周边国家的交往方式、传统中国的中央和地方关系等方面,考察了中国何以为中国的问题。应当说,他们的讨论资料翔实、论述有力,对我们今日重新理解中国具有重要的作用。但是遗憾的是,始终没有形成一种解释性的理论,这就使得他们的解释更多是片段性的,而不是贯穿性的。
事实上,在思想史上真正给予历史以理论解答的,并不是历史学家,而是哲学家,如中国的王夫之、西方的黑格尔。现在这个时代,也需要哲学家来努力对这个问题给予回答。赵汀阳,作为当今中国具有原创性的思想家,十余年前就有《天下体系》之作。笔者当时读过此书后,就想:作为天下之中和生发天下思维的中国,恐怕赵先生不予以专项研究是不成的。果然,在2016年,赵汀阳的一本专门研究中国大历史的著作《惠此中国》面世,这本书对中国历史予以了宏观的解释,提出了他自己的解释模型,是近年来学界罕有的具有历史哲学的中国历史研究著作。
在书中,赵汀阳创造性地提出了“旋涡模式”来解释中国历史的发展。一方面,他从上古史的角度考察了中华文明形成的本源性根基。在这方面的研究中,他借鉴了近现代考古学的研究成果,尤其是苏秉琦的“满天星斗”理论,认识到上古中国是一个多元的文明组成,但最终经过各种软性和硬性的交流,形成了以嵩岳为中,而河南、山西东南、河北南部为中心区的中原。另一方面,他从文明组成结构和基源性因素方面考察了中原文明的价值与力量。在此方面,他探讨了多种有关中国的文明理论,如多元一体、同心圆模式等,最终提出了他的“旋涡模式”。所谓“旋涡模式”,就是指中原文明因着它独具的文字力量、农业模式、德性文化,而对周边文明产生了一种旋涡吸收力,从而将周边文明都卷入其中。通过这样一种理论模式,赵汀阳解释了为什么辽、金、元、清并不能算非中国的帝国,而仍应是中国的组成部分,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回击了西方的“新清史”学派。当然,赵汀阳的目的不仅如此,他试图以此模式来解释中国,进而和他的“天下体系”相连,论述中国近代的困境之因和未来的发展之可能。当然,这个目的在这本书中多少还有点隐而未发,但可以推测,在他未来的讨论中最终会进行到这里。
应当说,在当前的中国历史研究中,细节化、精致化是其倾向,乡村研究、城市研究、事件研究是其中的主流。但是,这样一些研究却往往会忽视个别与整体的关系,而在自认为摆脱了宏观叙事的意识形态牢笼后,走入了另一个画地为牢,即不再能明确何为历史、历史的意义何在。所以,赵汀阳此书的出现,与这一现象恰成对比,而可以构成一种挑战。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的这本书就足够完善。事实上,这本书有几个重要问题没有解决。
首先,作为旋涡中心的文明,会否衰老而失去力量,且在它失去力量后,周边将会如何,它自身又会如何;而这一文明又是否可能自我更新,重新成为中心,再次制造旋涡。具体到曾经的东亚中心中国来说,就是经历了鸦片战争以来的无数耻辱后,这一文明颜面扫地、衰态尽显,而曾经作为东亚秩序的朝贡体系也彻底崩溃。其结果是中国自身陷入了近现代以来艰难的救亡图存和不断的革命与改革中,而周边国家则或者意欲取代此中心、如日本,或者脱离此中心而追随更强大的世界霸主,如韩国。那么,中国是否还能再次复兴、制造旋涡,而如果这一复兴得以完成,周边国家又将在多大程度内被吸引在内,甚至说,这一中心和其他世界霸主或强者的关系如何。对这些,《惠此中国》中并没有解决,或许赵汀阳会在他之后的书中进一步论述,尽管他的《天下体系》已经有一点暗示了。
其次,如果传统中国作为旋涡中心具有巨大的力量,可以将周边少数民族卷入其中,但是,它这种力量是否有限制呢?比如,朝鲜、日本、越南在历史上都曾学习中国,但它们却似乎未被完全地卷入旋涡中。对此问题,赵汀阳在书中没有解释,但笔者在读后有一个不成熟的感觉,即是否因着这些国家太多地学习了中国,所以反而它们自身也具有了一定的以旋涡中心自处性,因此它们也试图使自身成为旋涡中心,所以不能再被完全卷入中国的文明旋涡中?历史上,朝鲜曾以“小中国”自许,日本则更称自己的疆域为“天下”,进而多次试图将朝鲜与中国卷入其中。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就在于它们对中国学习得太认真、太深入了。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在已经经由多中心从而去中心化的东亚,重新崛起的中国又是否可能再次成为中心呢?
最后,旋涡意味着中心,而这种中心显然带有一定的价值与文化高度,那么,这是否是一种中心主义,而这种中心性在当下的具有去中心化倾向的世界中意味着什么。这一问题需要我们深入反思。众所周知,近代以来的西方中心主义带给了世界,尤其是后发国家难以想象的困境,甚至近年来的恐怖主义也生根于此。因此,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核心目的就是消解中心、去中心化。所以如何从历史中进行抽象,如何对这种抽象进行再诠释,又如何经由这种诠释进行现代化的可行性实践,始终是赵汀阳需要面对的根本性难题。
总之,赵汀阳的《惠此中国》给笔者带来了较大的思想冲击,他的尝试在某种程度上标志着两件重要事情:一是当下对重新理解中国的需要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二是当代中国具有原创性的哲学家试图真正在历史上出场,而其哲学的目的正是为中国这一最重要的问题做历史哲学的反思。如果要给这本书一个评语的话,那就是:它是一本具有巨大尝试性和解释张力的历史哲学著作。
(作者系华文出版社编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