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细细
2018-02-27王开林
王开林
丁酉年春末,我去衡阳县曲兰乡菜塘湾参观了王夫之的故居湘西草堂。印象最深的既不是草堂左侧洗笔池的黑不见底,也不是草堂右侧古藤茎的矫若游龙,而是后山上的两座亭子。亭子本身毫无特色,漆皮斑驳,名字倒是耐人寻味,一座叫莫急亭,另一座叫且缓亭。亭名的由来已无从考证,只知王夫之在山下隐居了40余年,著作等身,“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最终如愿以偿。莫急才能不慕繁华,精研学问,“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且缓方可忍耐寂寞,等待时机。《船山全书》的横空出世延迟了170余年,既是出版界的盛事,也是人间奇迹。若论韧劲和耐心,看其之前的史家,有司马迁、司马光,看其身后的学者,脚步大多匆忙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天下学问,唯慢不立。此理可与智者道,难与俗人言。
一个人性子急,你劝他慢一点,再慢一点,他就能放慢节奏吗?未必。同治元年(1862年)秋,江苏巡抚李鸿章邀约郭嵩焘前往任职。郭嵩焘途经安庆,去湘军大营拜访曾国藩,盘桓一月之久,两人相处融洽,无话不谈。临别之际,曾国藩书联一副赠予郭嵩焘:“好人半自苦中来,莫图便宜;世事多因忙里错,且更从容。”两句箴言可谓对症良药,但郭嵩焘徒为心领,并未神会。日后,他无论是署理广东巡抚,还是泛洋出使英、法,都因为求治太急,行事过于操切而落职。越忙越错,越错越忙,一旦陷身于这个怪圈中,就难免遭遇鬼打墙,不管怎么绕都休想绕出去。
“慢”不是倾向懒散,而是倾向精细。这方面,一直都有高人指引。同盟会元老胡汉民夸赞道:“黄兴是个标准的‘湖南骡子。更隐藏‘老子不信邪的脾气,其雄健不可一世,处世接物则虚衷缜密,转为流辈所弗逮。先生使人,事无大小,辄曰‘慢慢细细。传闻耳熟是语,以为即先生生平治己之格言。”大革命家黄兴的口头禅居然是“慢慢细细”,这确实出人意料,他一生教人“慢慢细细”,教人慢工出细活,急就章率尔粗疏,难成精品和绝活。这就难怪了,由于准备不足,广州起义仓促致败,折损了一大批精英,始终都是他心头治之不愈的剧痛和挥之不散的阴影。
单论慢慢细细,现代人中,我最佩服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他的名言“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乃有大师之谓也”,知之者不少,至于他的性格特点“慢、稳、刚”,则知之者不多。这个“慢”,不是傲慢,不是怠慢,不是简慢,也不是梅贻琦不惜时,不守时,而是从容不迫,张弛有度。当年,他报考清华学校首批庚款赴美留学生,揭晓之日,看榜者早早就位,唯独梅贻琦姗姗来迟,单看他冷静的态度,没人能猜出他是否获隽。当校长,教育学生,他主张慢慢熏陶,不赞成匆匆模铸,速成的流水线注定培养不出“博极今古,学贯中西”的通才,而只会扼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的天才。他的“从游论”颇具新意:“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抗战期间,物力维艰,西南联大经费奇绌,校方原本给校领导配备了一部小汽车,梅贻琦视之为奢侈品,将它封存于仓库中,辞退司机,安步当车。若要外出应酬,他就坐人力车代步。若要去重庆出差,只要时间允许坐邮车,他就不坐飞机。坐邮車岂不是要比坐飞机慢得多累得多吗?梅贻琦却舍快求慢,舍舒适取劳顿。“慢”与“累”后面当然还有一个字,那就是“省”,艰难时期,省就是赚。梅贻琦常说:“让我管这个家,就得精打细算。”他讲的“家”,并非自己的小家,而是国立西南联大这个大家庭。他给“慢慢细细”注入了新鲜血液,教授们都敬他,大师们都服他,也就合情合理了。
如今,事事处处都强调高效快速、日新月异,这样的节奏当然令人欣喜,然而说到做学问,它依旧是个慢工程,必须往精细处狠下功夫,丝毫马虎不得,也没有任何快捷键可摁。梁启超曾愧叹自己做学问如同骑骏马追疾风,欲速而不达,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也应该引以为训。
(常朔摘自《光明日报》2017年11月24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