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的要命的爱情
2018-02-26阿梨
阿梨
简介:她原本该是富裕家庭平安长大的千金,后来却沦落到独自谋生的地步。处在低谷时,命运把他带到她面前,先教会她人间的温暖,又无情地把她抛下……
01
60毫升伏特加、30毫升金酒、30毫升龍舌兰、15毫升薄荷甜酒,勾兑成一杯苦涩而性烈的长岛冰茶。海歌独自坐在吧台前面,鬈发散至腰间,眼线细细长长,在末尾处轻佻地上扬。
半个酒吧的眼睛都被她抓牢,有个金色头发的男孩过来搭讪,折下桌上的红玫瑰,小心翼翼地别到她耳边。海歌和他对视了一眼,黑色的眸子里盛着说不清的情绪。她顺手捏过男孩的手腕,引导着把他的手放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男孩不明就里:“什么?”
海歌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胎动。”她故意停顿了几秒,欣赏着男孩脸上的无措,“你愿意帮我养他吗?”
男孩落荒而逃。海歌在高脚凳上转了一圈,心里嗤笑道:胆小鬼,三个月而已,胚胎才刚刚成型,哪里来的胎动?
她摁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三十六分,季和祯差不多该找过来了。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海歌察觉出身后小小的骚动,熟悉的古龙香从背后压过来,季和祯攥着她的手腕,粗暴地拉她出了酒吧。果然,和她预计的时间相差无几。
季和祯脱下西服披在她身上,强压着心里的怒火:“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地方对胎儿不好。海歌,你现在是个妈妈了,你得负起自己的责任。”
“我又不是自愿做妈妈的,你非要用这个来压我,那我去打掉好了。”
季和祯最怕她讲这样赌气的话,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他握着海歌的手腕,温言道:“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心疼?”海歌的情绪突然失控,纤手指着季和祯的胸膛,“季和祯,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你有资格心疼吗?你知道什么叫疼吗?”
季和祯彻底被激怒了,他抱起海歌塞进车里,粗暴地扣上安全带。海歌挣扎着要下车,季和祯一把脱下她的高跟鞋,想也没想就扔到了路边。
车子在夜色中飞驰出去,海歌在副驾座上缓缓开口:“季和祯,你刚才扔的那双鞋,是你刚进投行时买给我的。”
季和祯皱起眉毛,心脏急促地麻了一下。他耐心地等那股劲儿过去,方才开口:“医生说,我最多只有五个月了。”
霓虹灯透过车窗照进来,映得季和祯面庞红红的。要死的人明明是他,海歌却先哭了起来。
做完心脏移植手术后,即便是近乎完美地控制好排异反应及其它术后症状,十年也是一个大限。从十八岁算起,季和祯生生从死神手里夺来了十五年。她好像,确实没办法再要求他陪着自己了。
02
海歌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季和祯的那个下午。那会儿正是加州最热的时节,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烘得古董店热乎乎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吹来一点儿聊胜于无的风。海歌在柜台后撑着脑袋打瞌睡,忽然听见一声真诚的发问:“这只小鸟怎么卖?”
眼前是一张端端正正的东方面孔,黑眼睛,黑头发,开口时却是地道的美式口音。海歌在唐人街混了几年,一眼就识破了季和祯的身份。这种N代移民的钱最好赚,只要和古代中国扯上半点儿关系,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埋单。
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穿着美国女孩惯常穿的背心热裤,装得一副成熟模样,却难掩眉眼间的稚气。
季和祯手里拿着一只铜朱雀,手心大小,雕得惟妙惟肖。羽毛纤毫毕现,缀了颗红宝石做眼睛,又故意添上铜锈,以此来哄骗外行。
海歌掂量了一下季和祯的衣着打扮,断定他是个有钱公子,于是便不急着要价,闲闲地开口:“唐朝的东西,虽然是铜的,可胜在样子精巧。朱雀大街,听说过吧?长安最繁华的地方,相当于中国的第五大道。”她故意停顿一下,留给季和祯一点儿向往的时间,又故作惋惜地开口,“原本是成双成对的,可惜我只找到一只,孤品难卖,收你五百好了。”
季和祯数出五百美金放到海歌手里,小心地把朱雀包好,妥帖地收进包中:“谢谢你,我很喜欢它。”
海歌看得眼睛都直了,她移民加州三年,上流社会的做派多少听说过些,却从没见过这样堂而皇之地背着大量现金上街的人。小海老板做了一年多的生意,头一回遇见这样人傻钱多的买家。季和祯前脚出去,她后脚就锁了店门,生怕他反应过来找自己退货。
五百美金,海歌三个月的生活费,这傻子居然买了只破鸟,末了还对自己说谢谢?
03
兜里揣了五百元巨款,海歌走路都变得硬气起来,路过卖冷饮的摊子,要了两份芒果冰。老话说得果然不错,古董这行当还真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她虽是个浑水摸鱼的,倒也跟着沾了些光。
吃完冰沙,海歌预备着回家补觉,刚拐出街口就看见季和祯在面人儿摊前流连。小陈对着他一顿胡侃,漂亮话张口即来:“兄弟,面人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要花好多道工序呢。中国有句古话讲‘架上一分钟,架下十年功,说的就是这门手艺。哎,你带几个回去,绝对不亏。”
季和祯连连点头,眼看就要掏钱,海歌冲上去眼明手快地摁住他,对着小陈笑道:“怎么着,又诓骗国际友人呢?”
见来人是她,小陈嘿嘿一笑,讲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歌子姐,这是什么话?我不知道友人是你朋友啊,这样,我免费送你们两个糖人儿,好不好?”
季和祯不明就里,举着两个孙悟空跟在海歌身后:“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们白白拿走,不太好吧?”
海歌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真傻还是装的?小陈是骗你的,这种东西在中国大街上很常见,十块钱一个。”说完又指指他侧兜里被小心包裹着的铜雀,“我也是骗你的,小鸟是我在市场上批发的,价格比糖人还便宜。”
季和祯一时无言,海歌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口袋,虚张声势道:“你看我干吗!是你自己笨,我可没有强卖,五百美金我是不会还的。”
季和祯摇了摇头:“我不要你还,我喜欢这只铜雀,在我心里,它值这些钱。”
海歌迟疑道:“就算我骗了你?”
“你会这样做,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既然你需要这笔钱,那就拿着吧。”季和祯的刘海儿软软地搭在脸上,讲话时露出两颗不大明显的小虎牙。他的脸是亚洲人里少有的分明,高直的鼻梁清晰地勾出侧面的轮廓。
海歌想不明白,该是怎样优渥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样近乎迂腐的善良。
04
季和祯甘愿做冤大头照顾海歌的生意,作为回报,海歌便免费当他的地陪,为他介绍唐人街的各色店铺,还有加州的种种景观。说来好笑,她一个新移民反倒做了季和祯这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的向导。
季和祯的祖辈在抗战时期移民美国,到他这里已是第三代,早就融入到当地人的生活中去。传统习惯保留得越来越少,连中文都讲不利索。正因如此,他反而对中国文化格外感兴趣,特地考到州立大学读研究生,专攻中国历史。
海歌知道后忍不住笑他:“我真担心州立大学的生源质量,连真品赝品都看不出的学生竟也能念中国史?”
季和祯没心思同她拌嘴,一心邀请她去博物馆看展:“听说有故宫的藏品,一起看看嘛,机会难得。”
海歌不比季和祯这个学生清闲,她没钱请服务生,关一天门便是失一天业。眼看著季和祯眼里的期待,又想起他那天阔绰的手笔,到底狠狠心锁了店门。
州立博物馆特别策划了古中国展,从商周到清末,每个朝代都选了几件代表物品,琳琅地摆满展厅,温润地浸在昏黄的光里。季和祯贴着展柜流连,怎么看都不够。
海歌一路陪他看下去,在身旁小声地讲解,宋代青釉碗,清朝珐琅瓷……她比简介详细,又比导游生动。看到一半的时候,季和祯忽然认真地说道:“你该去念书的,这样聪明的学生,教授见了一定很喜欢。”
海歌默不作声地抿了抿嘴,她父亲是历史学教授,母亲是文物修复师,小时候她是泡在博物馆里长大的。她不过十岁就自告奋勇地去做解说员,历史学毕业的学生都比不得她伶俐,老馆长一捋胡子,连连赞叹后生可畏。
如果不是后来那场变故,她本该和季和祯一样,在喜欢的大学念喜欢的专业,世界纷繁,总归要有她的一片天地。可是老天向来是不乐意遂人愿的,她父母参加了一个考古项目,哥哥海欢恰好放假,跟着他们出去采风。只剩海歌被拘在学校补课,未能成行。
出发前海欢怕她闹脾气,特意拍拍她的脑袋,说:“哥哥给你带礼物回来。”
后来礼物没回来,海欢没回来,父母也没有回来。大巴车行至山腰时被落石砸中,实打实的天灾,去时满车的人,回来只剩三条命。海歌没赶上见他们最后一面,只收到了三份冰冷的死亡通知。
后来她跟着舅舅一家移民加州,开始还有学上,舅舅失业后便只能在唐人街上讨生活。学校里教的东西通通没了用处,她得从头开始,学着怎么找便宜货源,怎么和老板周旋,怎么避开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计。她整日为了一间小铺子奔波,而舅妈每天念叨的则是让她尽快找个有钱人嫁了,好让自己也跟着沾些光。
05
季和祯察觉到海歌的低落,自悔失言,忙着讲笑话逗她开心,海歌到底意兴阑珊,下半场展览看得索然无味。
季和祯有意讨好她,从博物馆出来后自发地请她吃饭。他选了唐人街最大的中餐厅,红灯笼高高地挂在门口,迎宾小姐清一色穿着旗袍。
服务生端上个大瓷盘,中间规规矩矩堆着一勺宫爆鸡丁,煞有介事地雕了朵胡萝卜花。海歌最瞧不上这些四不像的餐馆,打着中餐的名头,实际不过是改良了的西餐,专门迎合外国人的口味。
季和祯不太利索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便大赞好吃。海歌却不领情,她是南京人,母亲一手苏菜做得人胃口大开,她有意气季和祯,扳着指头细数:“盐水鸭、阳春面、江米扣肉、蟹黄包,这些才算真正好吃的中国菜呢。”
季和祯听得羡慕,拿着筷子沉吟了一会儿:“中国不是有个成语叫店大欺客吗?是不是我们选的这家店太大了?”
他本意是玩笑,海歌却忽然难过起来。何止是这家店,整个唐人街都是个巨大的幻象,古玩字画堆出来的虚假世界,自欺欺人罢了,真正的中国哪是这个样子?
吃完饭后,季和祯很绅士地送海歌回家。他惦记着海歌讲的那些中国菜,一路缠着她问问题。海歌被闹得无法,随口应付道:“改天做给你吃。”
季和祯竟认真起来,满眼期待地看着她:“今天行不行?”
海歌同舅舅一家住在筒子楼里,长长的一条走廊隔成十来间屋子。逼仄的五十平方米的小屋,便是他们四口人的落脚处。她带着季和祯穿过一片潮湿的空气,来到一楼的公共厨房里。海歌猜他会觉得失落,心心念念的唐人街,竟是这样一个混合着妇人争吵与孩子哭声的地方。她站在水龙头前洗菜,扭头看时才发现季和祯早已融入其中,拿着糖果逗隔壁流着鼻涕的小孩子。
海歌先前对季和祯夸下了海口,一串菜名报得酣畅淋漓,其实她也只会些简单的家常菜,不至于难咽,却也上不得台面。为了唬人,她决定给季和祯做一碗馄饨。
海歌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忙活,密匝匝的睫毛垂下来,小扇子一般盖在眼上。她专注于手上的工作,鼻尖蹭上了面粉也不自知,季和祯很自然地替她擦干净。这动作亲昵得过分,他自幼长在美国没觉得不妥,海歌却兀自红了脸颊。
馄饨被挨个丢进锅里,随着沸水起伏翻滚,盛出来时腾腾地冒着热气。放些调味,抓一把香菜,泛着一线清香。季和祯尝了一个,眼睛都亮起来,直冲着海歌比大拇指。
吃饭的间隙,他问海歌的中文名是什么意思,海歌逐字翻译给他,季和祯若有所思:“大海的歌,好漂亮的名字。”
海歌心里隐隐地低落,若是配上海欢的名字,一生欢歌,那才是真正的漂亮。
06
有了那碗馄饨的交情,海歌与季和祯的关系日益密切起来。季和祯没课时便会去古董店找她,自觉地帮她整理账目、打扫卫生。海歌乐得有这么个免费助手,悠闲地窝在躺椅上嚼爆米花。
相处得多了,海歌渐渐也对季和祯讲些真心话。她揣着个香炉凑到他面前:“你猜,这东西是真是假?”
季和祯逗她,故意往错处猜:“这么精美的造型,大约是真的吧?”
海歌脸上漾开一个得意的笑:“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人笨呢,这一看就是假货啊,呆子!”
季和祯忍着笑,装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你这样骗人,不怕被发现吗?”
海歌老道地“啧”了一声:“你傻啊,你得骗能骗的人,知道吗?”
她来了兴致,头头是道地讲述自己的“生意经”:“首先,这个人得有钱。其次,面相不能差,不然太较真儿。”海歌顿了一顿,指指季和祯,“比如你这样的,就属于懒得较真儿的那一类。”
季和祯忍不住笑了一下,海歌看人还挺准,他确实不愿和她计较。
两个人头碰着头,正说得热络时,忽而听见木门“哐”的一声。海歌警觉地抬起脑袋,来人是个脖子上挂金链的大汉,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你给我出来!”
“老子好不容易出趟国,想着淘点儿宝贝回去,你倒好,给我使绊子呢!”
海歌料出那人的来意,暗叫一声“不好”,做人果然不能自满,刚得意一会儿,债主就找上门了。她下意识地堆出个笑脸:“这位大哥,你先别气,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放屁,你这卖假货的坑了老子三百块钱,能有什么誤会!”
季和祯见状把海歌护到身后,用生硬的中文讲道:“先生,你不要这么蛮横……”
海歌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闭嘴,对着大汉陪笑道:“他新来的,乱说话,您别当真……”
海歌边说边往柜台外绕:“这样,我去和老板联系一下,看看怎么处理。”到门口时,她猛地拉起季和祯的胳膊往外跑,“说那么多干吗,跑啊!”
海歌身子轻,燕子一般飞起来,七拐八拐,一连跑了十来分钟,远远地把大汉甩在后面。拐过一处小弯后,她拍拍季和祯的肩膀:“这下算是安全了。”
季和祯喘着粗气,脸涨成了酱紫色。海歌调侃道:“不至于吧,你身体素质这么差啊?”
季和祯皱着眉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海歌慌了神:“你、你没事吧?”
季和祯费力地抬起胳膊,冲她摆了摆手。歇了半个多小时,季和祯才算平复下来,他喝了口海歌买来的水:“不用担心,我没事。”
海歌这才放下心来,夸张地吸了口气:“你刚才那个样子,不知道的以为我在谋害你呢。”
季和祯一门心思全放在海歌身上:“你说,那人走了吗?”
海歌抬手看了看表:“说不准,再等等吧。”
两个人在墙根儿处坐下,海歌叽叽喳喳地讲些笑话解闷儿,说得累了,便靠在季和祯肩上休息。日头西沉的时候,季和祯碰碰女孩毛茸茸的脑袋:“该回家了。”
海歌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两个人慢悠悠地走了回去。店里一片狼籍,货架被推倒在地,东西碎的碎,破的破,七零八落。
季和祯本想说些安慰的话,海歌却不太在意:“破财消灾嘛。”
看她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样子,季和祯心里酸酸地泛着心疼:“海歌,你以后,不要再开店了。”
停了好一会儿,海歌的声音才从地上传过来:“不开店的话,我靠什么吃饭呢?”
有了这次“共患难”的经历后,海歌同季和祯仿佛更亲密了些。她偶尔偷懒不想看店,便跟着季和祯去学校蹭几节课。从前海歌只觉得他好说话,仿佛永远也不会恼的样子。后来才看见他在课堂上与同学争辩,遇上原则问题一步也不肯退。季和祯聪明,论据讲得头头是道,逻辑清晰分明,对手败下阵来,灰溜溜地噤了声。
海歌坐在他身边的位置,托着腮看他,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老教授敏锐,对着季和祯打趣:“这是你女朋友吧?”
季和祯急着否认,教授了然地笑笑:“姑娘的眼睛可不会骗人。”
窗外的麻雀啁啾不停,海歌脸颊发烫,却不是被太阳晒的。下课后他们去操场散步,她大着胆子叫季和祯:“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海歌仰着脑袋,杏眼里露出狡黠的光。季和祯看了一会儿,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海歌心愿得逞,笑容漾进眼睛里,甜蜜地应道:“好呀。”
07
季和祯毕业后没有从事有关历史的工作,被父亲半逼迫半引诱地弄进了投行。他人聪明,虽不是专业领域,却也肯耐心地学一学,上司看着他家里的面子也肯提携,不过一年,就做出了相当漂亮的成绩。
从前穿着板鞋跑遍全城的少年,如今也学会了打领带、戴袖扣。海歌看他穿正装,总被迷得七荤八素。每每季和祯去古董店接她,她都故作夸张地赶人:“别进来,别进来,神仙下凡当心惊着我这一屋子宝贝。”
拿到第一笔奖金的那天,季和祯给海歌买了人生中第一双高跟鞋。她以前是一件牛仔外套便能过一季的人,冷不丁被季和祯带到奢侈品店,一心只想着显摆。逞强选了最细最高的跟,灯光一打,水钻闪闪发亮。
海歌硬把自己塞进那双华而不实的鞋子里,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没走多远就崴了脚,后来还是季和祯背着她去停车场。海歌十分得意地趴在他背上,忍不住唱了两句小曲。以前她动不动便嫌邻居聒噪,那日却恨不得戴上喇叭,好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有多开心。
秋天结束之前,季和祯带海歌去见了自己的父母。按照恶俗小说里的套路,她这样的灰姑娘总会遇见个看重门第的婆婆,动不动便甩一笔巨款做分手费。海歌心里忐忑,站在门外颇为踟蹰。
季和祯在一旁笑她:“你也有今天。”
最后还是季妈妈亲自迎了出来,她保养得极好,一身剪裁合体的套裙,既有美国人的热情,又有中国人的体贴。拉过海歌的手笑得一脸亲切:“我就说嘛,找我们中国的媳妇儿才好。”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盘子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季妈妈活泼,聊起季和祯幼时的趣事,语气间满是溺爱:“你不知道,安迪是个早产儿,刚生下来时皱巴巴的像个猴子,丑得我差点儿产后抑郁。”
海歌在一旁抿着嘴笑,季和祯脸上挂不住,拖长了声音叫一声“妈”。季妈妈眼里的爱满得要溢出来,嗔怪道:“你害羞什么?海歌又不是外人。”
她自顾自地往下讲:“安迪生下来就有心脏病,我和你叔叔都吓坏了。找了最好的医生来给他诊断。”回忆起往事,季妈妈不免感慨,讲到动情处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活不长了,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不许他随便出门。他没怎么上过学,功课都是我亲自教的。后来因为人种的关系,觉得国内的心源更匹配一些,便特意回国做了手术,还好恢复得成功,现在也是个完全健康的孩子了。”
海歌心里的疑团渐渐散开,难怪上次店里出事,季和祯才跑了十几分钟就难受起来,原来,他竟有一颗如此矜贵的心脏。
08
从季家出来后天已黑了,季和祯送海歌回家,两人照例在楼下温存。海歌忽然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季和祯不明就里,张着胳膊问她:“怎么了?”
“我想听一听你的心跳。”
季和祯深呼吸了几下,心跳猛然快了起来,一声一声沉稳有力。海歌贴在他怀里,仿佛世界都只剩下这原始的律动。她仰起头问季和祯:“你的心源是从哪儿来的?”
“器官捐赠实行的是双盲政策,我也不知道是谁提供的心脏。”他的表情不大自然,两只手下意识地扣在一起。
月光下海歌的脸一边亮一边暗,她眨了眨眼,坚定地看着他:“季和祯,你撒谎。”
季和祯双手扶着海歌的肩膀,急切地解释:“海歌,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只是怕你担心。做手术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现在已经是个健康的人了。”
慌乱之间,季和祯的口袋里掉出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被黑色丝绒包裹着,一看便知是戒指。他的语气近乎哀求:“我们不提过去的事好不好?海歌,你知道我是打算和你结婚的。”
海歌仍然仰着头,面无表情地叫他的全名:“季和祯,你的心源是从哪儿来的?”
最终还是季和祯败下阵来,他垂下眼睛,低低地开口:“捐赠人是个中国男孩,名字叫海欢。”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海歌还是忍不住落下一行清泪。七年前,她慌慌张张地从教室赶到医院,又快跑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海欢静静地躺在床上,旁边的心电图还显示起伏。她贴在他的胸膛上,屏住呼吸捕捉心跳,微弱的律动一声一声钻进耳朵,舅舅撕心裂肺地对着护士喊:“他还有心跳啊!你怎么能说他死了?!”医生低声安慰他并耐心地同他解释脑死亡,并出示了海欢上大学期间签的《器官捐赠志愿书》。
海歌没有落泪,魔怔了一样在医院里徘徊,始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一夜之间,三个最亲的人都离她而去?经过手术室门口的时,她听见医生对身旁的女人说:“那孩子已经确认脑死亡了,他的心脏和您儿子匹配成功,我们尽快准备手术,心脏越新鲜,手术成功率就越高。”
女人连连点头,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拜托您了。”
女人姣好的面容仿佛刻在海歌心里一般,一日比一日清晰,直到今天与季和祯的妈妈重叠在一起。
隔了这么多的日夜,她还是没办法接受。海欢走得凛然,海歌却不能像他这样无私。
季和祯还在一旁急切地解释:“海歌,你听我说,我妈她只是觉得同人种间的移植更容易成功,她不知道那个人是你哥哥,我瞒着他们查了当年的档案,才知道了海欢的名字……”
海歌没理会他的解释,转身进了狭小的楼道。季和祯这样呼风唤雨的富家公子怎么会明白她的感受?她失去至亲的那一年,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心脏,她独自承受着痛苦时,他正在最美的年华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09
在季和祯的记忆里,海歌的性情就是从那时开始改变的。她没提分手,反而痛快地答应了他的求婚,接过戒指的时候,海歌对着他粲然一笑:“季和祯,往后的日子,换你来补偿我。”
海歌关了古董店,不再与舅舅家来往,彻底切断了和过去的联系。婚礼上她披着白纱,优雅地挽住季和祯的手臂。有位华裔老太太赞他们是金童玉女,海歌半玩笑半认真地道:“花了那么多钱装了一颗别人的心脏,可不就是‘金童吗?”老人的笑容僵在脸上,不知该如何收场。
海歌从前虽然爱闹,到底还有个限度。结婚后她愈加无法无天,任性得不成样子。半夜十二点吵着要吃小笼包,季和祯跑了三个街区买给她,她皱皱眉毛嫌油腻,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里。
聚会上合作商的女儿和季和祯站得近了些,她便端起香槟就泼在了对方的裙子上。那女孩也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嚷着要海歌好看。后来还是季和祯出面安抚,对方到底没把海歌怎么样。
众人在背后议论纷纷,都说海歌闹得季家不得安宁。公婆对她颇为不满,季和祯却默默纵着她胡闹,他知道海歌心里有恨,以为她发泄出来便好了。
知道海歌怀孕的那天,季和祯激动得快落下泪来,他握着海歌的手柔声商量:“往后不去酒吧了,好不好?”
海歌同他相识十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命门在哪儿:“季和祯,你少拿孩子来压我,我本来就不想要他。”
季和祯无言,转身去厨房给她冲安神的牛奶。他也曾想过离婚,可到底还是舍不得记忆里那个张牙舞爪的小姑娘。于是便只好一日一日地挨着,总以为自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人前說一不二的高管,偏偏在海歌面前放下了那身雷厉风行的做派,对着她的任性节节败退。
年末的时候,季和祯照例去医院体检。医生拿着他的报告单沉吟半晌,面色沉重地宣布了他的病情。知道自己只剩五个月的时间,季和祯不仅不怕,反倒苦笑了一下,若是海歌知道了这消息,不知该有多痛快。他预设了很多个场景,只是没想到海歌会哭。她瓮声瓮气地嗔怪:“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替你养孩子。”
这样任性的话,只有她能说得出来。季和祯偏头看了她一眼:“海歌,这件事我说了不算。”
季和祯忽然想起来,从前他陪海歌进货,二十岁的海歌窝在他的副驾驶座上:“等这一车的货全卖出去,我就是整个唐人街最有钱的富婆了。”
那时候他总喊她小姑娘,而今她也不是个小姑娘了。恨天高踩得脚下生风,眼线画得锋利而流畅。
10
季和祯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差,开始只是定期拿药,后来干脆住进了病房。晚期心力衰竭是没办法痊愈的病。季和祯倒是不怕,这十几年本就是从死神手里夺出来的,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法亲眼看着孩子出生。
海歌站在病床前跟他赌气:“你要是死了,我就把小孩送给福利院。”
季和祯勉强扯出一个笑:“不要讲这样孩子气的话。”
他一日一日地消瘦下去,到最后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海歌躲在家里不肯出去,无论谁劝都不迈进医院的门。季和祯去世的那天,她订了回国的机票,急匆匆地离开,连葬礼都没参加。
人人都说海歌冷血无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法继续待在加州了。处处都是关于季和祯的回忆,红杉木是他,金罂粟是他,州立博物馆前的雕塑是他,唐人街拥挤的人潮也是他。
回国后海歌又捡起了老本行,在夫子庙开了一家纪念品店,卖些仿金、仿银的小器具。她坐在柜台后看店,十月的凉风迎门灌进来,有人过来问花瓶怎么卖,一看便知是不会买的主顾。
海歌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季和祯经过她的店门,走进来问她铜雀怎么卖。
海歌后来才知道,季和祯不是不识货,而是故意要帮她一把。他一直惦记着把心脏捐给自己的男孩,特意找了私家侦探寻到海歌的下落。知道她缺钱,又怕直接给钱会伤了她的自尊,便故意装成不识货的样子在她店里乱转。
海歌被生活压得闷闷不乐,季和祯就变着花样逗她开心。看展览、包馄饨,看起来是他的私心,其实是为了给海歌找点儿事做,免得她独处难过。
孩子奶声奶气的询问拉回了海歌的思绪:“别人家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只有我没有。妈妈,我的爸爸是什么样子的?”
海歌托着腮思索了一下:“你的爸爸啊,是个又笨又坏的人。明明不爱吃辣,却说自己特别喜欢水煮鱼;明明不会发火,却要在下属面前装成凶巴巴的样子;明明可以当面告诉我的话,非要写在日记里等我发现……”海歌强忍着眼泪,用力吸吸鼻子,“你的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
海歌看着儿子圆乎乎的脸蛋,眼睛像他,鼻子像他,嘴巴像他,活脱脱是一个小季和祯的模样。也许,她才是那个又笨又坏的人。明明很喜欢他,却非要裝成讨厌的样子,日日跟他赌气,等他永远离开后,才开始在心里反复地后悔。
海歌那晚做了一个甜蜜的美梦,梦里她又回到了二十岁的时候,与季和祯一起坐在租来的小货车上。季和祯做司机,她缩在副驾座上嚼口香糖。铆足了劲儿吹出一个巨大的泡泡,然后等它在脸上破开。加州的阳光从来都那么好,照在人身上,仿佛永远也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