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们结婚吧
2018-02-26韩松礼
韩松礼
眼见着老爹走到了花园东门口的时候,伊格儿立刻从伏在太空漫步机的横杆上直起身子,他已经趴了一会儿了。他知道老爹是去抽烟。显然,他在漫步机上玩得够了。他每天都在上面玩,别的运动器械他不喜欢,他只喜欢这种荡来荡去的家伙。他喜欢在这上面一边晃一边唱歌一样地喊叫着,啦啦啦,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呀啦。
暮春的太阳很温暖,花园中间的空地上,一些大小不等的孩子在玩耍:有被大人牵手学步的,有玩滑车的,有溜旱冰的。两只小狗蹦跳着欢叫着相互追赶着,一会儿靠在一起,相互嗅嗅,一会儿又追逐着跑在落花遍地绿芽新翠的紫荆树下嬉戏。那棵茂盛的双樱也是繁花凋落绿叶婆娑了。
伊格儿真是开心极了。他在太空漫步机上荡呀荡,荡呀荡,像荡秋千。荡着荡着,下身有了感觉,他就停了下来。像是玩得累了,他停下,看着老爹。眼睛一眨一眨地看。
当老爹消失在灌木丛后,伊格儿跳下漫步机,拉开裤前门拉锁,也不管是光天化日的,也不管是对着谁,掏出裤裆里的家伙耍弄起来。不一会儿,他就嗷嗷嗷,一阵极兴奋的喊叫,脸朝着天,谁都不搭理。几个小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很是好奇地围过来看。正在跟一帮老头聊天的老陈见了,知道这小子又在自耍,就赶紧过去把他的身子扭向树丛,又把孩子们挡开,说一边玩去一边玩去,这大哥哥犯病了。孩子们走开了。伊格儿自顾地笑着叫着,直到那些玩意儿抛洒净,然后一弓腰,那家伙就藏了起来。他怕老爹看到。老爹看到准会不高兴,不高兴他就阴着脸嘟嘟囔囔,嘟嘟囔囔。他不愿意惹老爹不高兴。老爹背着他吸烟,他都知道,他不告诉妈妈,他也不学。妈妈说吸烟不是好孩子。他要做个好孩子,妈妈说,好孩子要做好事。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算不算好事,如果不是好事,妈妈就会批评他。所以,不能让爸爸知道,爸爸知道了会告诉妈妈的。
老陈看看伊格儿那毫不避讳的家什,分明是雄壮得很,比个一般成年男人不差分毫,却偏偏不是个正常男人。这当然是说他的智商。老陈和伊格儿的爸爸那个被伊格儿叫做老爹的人是老邻居,拆迁以前住对门,知道伊格儿家的底细。伊格儿出生的时候,有些难产,被接生的大夫用钳子夹伤了脑袋。当时没发现,没人告诉婴儿的母亲和家人,只当个正常孩子养着。到了别的孩子咿呀学语的时候,伊格儿只会傻笑,有人说是懒语,就是学话晚的意思。一般孩子在周岁左右就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懒语就是比一般孩子说话晚,有两岁才会学说的,还有三岁才会说的。伊格儿却只会笑,笑得有些傻。家里着急,等不到他两岁就来验证他是不是懒语,就去医院看医生。医生的意见也不一致,有说基本正常的,有说发育晚的,有说脑子有问题的。当地医院没给出肯定的意见,就抱着伊格儿去了省城。省城医生的看法不乐观,最后去了北京。在北京得到确诊,孩子出生时大脑受到外力挤压,对某些脑组织造成伤害,这就是说孩子的部分生理功能会受到一定的影响。得到确诊后,家人简直崩溃了。要求北京医院大夫给出证明,证明孩子是出生受到伤害,那意思摆明就是要去追究当年给孩子接生医院的责任。北京医生不同意开这样的证明,说我们只是借助仪器和我们的经验推断,所以不能明确确定你孩子就是在出生时受的伤,或是说,即便受了伤也未必就是造成你孩子某方面发育障碍的必然原因,我们没有证据,推断不能成为证据,只是我们治疗的分析洞因,以便我们更好地更有针对性的治疗……说一千道一万,这个证明没给开。“或许随着年龄增长,就会长好了的。这样的例子也是有的。”“我们会尽力帮你调理的。”在北京医生的精心治疗下,在那里住了一个月的医院,就回来了。回来后,孩子咿呀学语,全家全力呵护调教,渐渐地与别的孩子差异似乎不大了,这让一家上下的心有所平复。真正觉得这孩子智商不给使,还是在上学以后。一年级上了两年,第二年没上完,就被学校婉拒了。校长说,这孩子真是不适合在学校里。那之后,伊格儿就待在家里。当时还有爷爷奶奶,认为两个人照顾伊格儿,应该不成问题。怎奈这伊格儿吃饱饭就要往外跑,哄他看电视,玩游戏,他都不干。稍不留神,他就会打开家门,跑上街。爷爷奶奶年龄大,追不上他,又怕他被车撞,就用绳子把他捆绑着拴在家里。他当然不干,又喊又叫。逼得妈妈没法子,她疼爱孩子呀,恰逢企业效益不好,需要减员增效,她就自愿报名,拿着一半的工资,回家专门照顾伊格儿。后来旧城改造,老房拆迁,老陈和伊格儿一家再见面已经是多年以后了。他见到的伊格儿已经是一个满脸胡须的大小伙子了。不过,陪着他的不再是妈妈,而是他叫做老爹的爸爸。
伊格儿的老爹比老陈小几岁,管老陈叫大哥。老伊原是一家化工厂的工段长,还是全厂多年的先进工作者。本是很开朗的一个人,婚后得子,踌躇满志,见天小曲不离口。自打儿子被发现智障后,脾性大变,变得不爱说话,整日蹙眉不展。还沾染了抽烟喝酒的不良嗜好。有一回工厂投产一种新产品,他带着一个新来的徒工在关键岗位把控管道阀门,看看这小伙与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大,已经参加工作,能够独立生活了,自家的伊格儿却需要人一步不落地相跟着,给这个家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和无奈。想着想着,不由得心境大坏,由于注意力不集中,错开了三个阀门的次序,该是ABC,他开成了ACB,造成反应釜和大段的管道凝结报废,致使工厂被迫停产半个月。结果可想而知,他被免掉工段长职务,撤销先进工作者称号,降低一级工资,全厂通报批评记大过一次。从此,老伊就萎靡不振。后来,企业改制,他作为下岗职工,就回了家。当然,收入也被砍掉了三分之二。老婆一看,家庭进项大幅减少,严重影响到日常生活了,这可不是个小事,正好伊格儿已经长成大青年了,她跟着很吃累,就把带孩子的任务给了老伊,她自己出去打工挣钱,贴补家用。伊格儿跟了爸爸老伊后,爷俩每天牵着手在小区溜达,有人招呼老伊,伊格儿也跟着叫老伊,老伊说我是你爹,你叫我老爹,这样别人不会跟你叫的。伊格儿觉得好玩儿,一下子就记住了,就叫开了老爹。老伊就笑。伊格儿叫一声,他就应一声。伊格儿觉得,老爹是和他最好的人。老爹却觉得,伊格儿是個无忧之人。爷儿俩挽臂在小区走,远远看去,像哥儿俩。伊格儿总是乐呵呵地喊呀叫呀,当爹的在旁赔着微笑。其实,他的忧愁,不给外人看罢了。伊格儿缠着他,连一点时间都不给他,只有伊格儿上了太空漫步机,他才有一点点放松的时间,才会去偷空抽一支烟。小区改造后,添置了一些运动器械,供人们锻炼身体。有练臂力的旋转机,有练腰力的脚扭盘,有练腿力的蹬踏机,还有单杠、双杠和吊臂架。那些,伊格儿都不喜欢,只独喜欢这太空漫步机。老伊曾仔细观察过这玩意儿,就是一根可以俯身的铁杠,下面是两个可以踏上脚前后晃动连杆罢了。别人玩的时候,是两只脚分开交叉前后依次轮换晃动,大概像月球上的人,失了引力走路那样。真是起得好名字。就像有人说他儿子的这个名字,根本就不像个人名,妨碍了孩子。他曾经动过给儿子改名字的意念,可是老婆说,跟名字没有关系,儿子智商要不是出生时受到了伤害,也不至于今天。儿子自己对这名字似乎很是喜欢,叫一声伊格儿,他就立即答应。应得脆声。他想到了习惯成自然。伊格儿喜欢这个叫做太空漫步机的家伙,只要他上来,总把两脚一并,一起前后晃动,就像是荡秋千。他会越荡越高,越高他就越兴奋。他就喊呀喊呀,嗷嗷嗷,嗷嗷嗷。老伊由他去,自己抽空轻松一下。
老伊抽完烟,从花园东门口回来,老陈说了刚才的事。
他在走水,老陈说。
走水?老伊愣了一下,过去皇宫失火才叫走水。怎么个意思?陈哥。
就是那样,那样。老陈下巴指向伊格儿的裤裆。
老伊看到伊格儿的裤裆有一小片湿,他明白了,随即无奈地摇摇头。老陈叹了一口气,拍拍老伊的肩膀,转身走开了。
有个老头说,按正理,该给伊格儿说媳妇了。老伊没吱声,没听见似的。伊格儿问,什么是说媳妇。老伊没答,拍拍儿子肩膀,两人相挽着出了花园。
其实,伊格儿在小区走水的事,好多人都知道,有的亲眼见,有的听人说。这种事是很愿意被无聊的人传递的,这本就是个无聊的话题嘛——一个二十多岁的大青年经常在光天化日之下从裤裆里拿出自己的家伙耍弄,他不避讳人看,他自顾痛快地喊叫。说的听的都兴奋。
看到伊格儿这番光景的,还有一个很特别的人,是个年轻女子,本名叫栾爱青,人们不愿那么复杂,就喊她大爱。大爱一头乌发又黑又亮,多年不变的发型是不过肩的披发。只是她的头发常常凌乱,有时乱发被风吹得挡眼碍事,她就抬手往耳后捋一把。大爱长相不差,圆脸,大眼,笑起来嘴边俩小酒窝。虽是大眼,常常不聚神,看什么都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人家说话,她爱凑前,插话说,又说不到点子上,她有智力障碍,人们无聊时就逗逗她,有聊时就赶她走,但有几个老头不赶她走,逗她说瞎话。大爱没读过书,也没有工作。这是因为小时候生病,医院给用错了药导致的后遗症。大爱的妈妈姓沙,是个产科医生,大爱那次生病是感冒发烧,引起肺炎,妈妈带到医院来,请儿科诊治,她刚交代好,就被喊去说有孕妇难产。女儿交由儿科医治,本是很放心的事情,不料却发生了医疗事故,护士注射错了针剂。事故发生的时候,沙大夫正在手术台上,有护士过来耳语。她急急忙忙处置完,奔跑到儿科病房。大爱当时已经昏迷。医院专家全力抢救,总算活了过来。大爱妈妈沙大夫找到院长不依不饶地闹腾一番,院里给了她一笔很大的补偿。那个因为失恋导致情绪恍惚而输错液的护士也受到了严厉的处分,被开除回家。
大爱的后遗症是除了吃,其他都没有概念。小时候有姥姥照顾,到她十六岁那年姥姥去世,她就自己照顾自己。好在那时小区已经完善,有几家小饭店卖水饺包子米饭火烧啥的,大爱妈妈沙大夫就带着大爱到每一个饭店拜托老板,大爱来了可以给她饭吃,记账到月底一起结算,还给小饭店每家一百块钱定金和一个笔记本,沙大夫结账时,往往多给一些。所以,她的吃饭就不成问题了。不过,更大的问题还是来了。
大爱是个女孩子,到了年龄,女性特征发育明显,尤其是夏季,大爱不戴胸罩,走起路来两只奶在薄薄的衣服里晃来晃去,这吸引了男人们的目光。小区里有个花园,花园南北两端各有一个长廊,这里是老人们聚堆的地方。南面的长廊,老年女人多,北面的长廊,老年男人多。老女人凑到一起多是聊聊家长里短,看到大爱夏天领口系得不严,低头弯腰露出了大胸,免不了会教训她一番。她不爱听,就去到北面长廊。北面的老男人们,有聊天的,有打扑克下棋的,对一个年轻的傻女子凑在旁边看热闹,多数是不理会的。不过,也有少数人,爱逗她说话,甚至还会时不时地对她那双大胸偷瞥上几眼。
出事的时候,大爱十七岁。她是被一个独身中年男人用一串麻花骗到家里的,这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男人先后骗了她几次,都是用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小饭店里没有,这男人买给她。后来,沙大夫发现女儿的月事没有按时来,又发现她已不是处女身,哄着大爱找到男人家,把他抓到派出所,告发这男人强奸未成年智障女孩,男人先是赔了一笔钱,又被法院判了五年。沙大夫对大爱的处理先流了产,又加了措施,给她上了避孕环。
大爱破身的事儿随风传。那帮闲聊的老头中,就有个坏老头动了歪心思。他怎么得手的开始没人知道,却只见大爱再到北长廊老头堆里时,就会直接坐到这老头身边,很亲昵的样子。别人看出了端倪,少不了讽喻老头几句。弄得老头十分尴尬,百般抵赖,拒不承认。后来,大爱妈沙大夫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她跑到花园中间,朝着老头这边大骂一通,发狠说,谁敢再动大爱一手指头,就会找人给他把鸡巴剪了去。不信就试试看!因为没有指名道姓,沙大夫手指一片。那些老头们听得无趣,十分扫兴。像是为了避嫌,纷纷拿起马扎子拍屁股走人。有的还嘟嘟哝哝地说,这算是什么事!看看众老头相继躲了,沙大夫又到南面老太太居多的长廊,敲山震虎地又一通叫喊。有好事的老太太明知故问,惹得沙大夫气急白咧地“老流氓、老不带彩、老该死的”好一顿痛骂,直到嗓子冒烟说不出话,才被人劝得离开。从那,大爱再来到花园长廊的男人堆,不管站在谁身旁,都会被呵斥“一边去一边去”。她也就无趣地在花园的运动器械上自己玩上一会儿。但是,这并不表明没人再打大爱的主意了。只是有想法的人更谨慎了,只是这事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然也就不会有人坏坏地叫大爱“公共汽车”。
流产以后,大爱对男人亲近她从被动变得主动。有时候,她会对靠近的男人说,“咱两个人玩玩吧。”这个时候,根本不需要再为她买好吃的玩意儿了。不过这事若是被她妈妈沙大夫得知,仍然是一场破口大骂。她骂的时候,没人理会,没人劝,骂够了,自个转身离开。那些偷偷占过大爱便宜的男人,早就溜之大吉了。
大爱妈妈沙大夫到了退休年龄,医院想留用她,因为是老资格的妇产科医生。可她谢绝了返聘,理由是在家陪伴女儿。在她陪着女儿满大街乱转时,觉得这终究不是个办法,将来自己老了,女儿咋办?若是能有一个男人肯接受她,娶了她,当妈的也会了结一个大心事。可是谁会要一个智障女呢?有一回,娘儿俩在花园遛弯,大爱看到了伊格儿在走水,她的眼睛可是一直没离开。当妈的知道女儿的意思,硬是生生拽着她离开了。第二天,大爱还是早早来到花园,等着伊格儿的出现。有时候,伊格儿不出现,有时候,即便出现了也不一定走水。不过,大爱见到伊格儿,就会凑上前与伊格儿说话。伊格儿爱答不理地,所问非所答地說个一句两句的,还是自己玩儿自己的。
大爱妈妈沙大夫在家没待多久,就被一家新开的医院访听到,许诺以让人动心的薪酬聘请她。院方还派车拉着她去参观。这是一家投资数亿元刚建成的民营医院,坐落在市郊新区。以前她就听说有这么一家综合性大型医院在建设中,眼下看了现场,看到那些先进的设备和宽敞明亮的各个诊室,不由得心动了。陪同的院方领导,口口声声地称呼她“专家”、“沙老师”,这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想象着在这样的医院里走走,那些年轻医生护士们见了都会点头致意称呼沙老师,被病号家属尊称专家大夫,该是何等荣光的事。她对人家说,回去考虑考虑。回家后,看到女儿心里就一落千丈。她前思后想,只有把女儿嫁出去,才能安安稳稳地出去工作。也就是这时候,她看到了女儿对伊格儿的垂青。
沙大夫是在老伊盯着伊格儿出神的时候走过来的。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细声说,你贵姓?哦哦,我,不贵,姓伊。沙大夫浅笑了一下说,我姓沙,大浪淘沙的沙。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只是没说过话。沙大夫仰脸看着伊格儿的父亲,觉得从眉眼上说这是个挺精神的男人。她把身子向前靠近了一些说,我是那个女孩的妈妈。老伊顺着她的下巴方向,看见了大爱在南面长廊下几位老太太身边,不知她们在说啥,几个老太太哈哈笑了起来。沙大夫皱了一下眉头,这被老伊看在眼里。你儿子多大了?沙大夫问。
二十五,周岁。
我女儿二十八。你儿子也该结婚了吧?
你说什么?老伊像被电了一下,大眼珠子似乎要掉出来。
呀,你别喊。我是说真的。我觉得呃,你儿子和我女儿,他们,他们可以组合一下的。
这怎么可能?他们,他们……老伊差一点说,“这是什么样的两个人呀。”
这应该可能!而且完全可能。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老伊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看来儿子结婚这件事他是根本没考虑过的,或者说考虑过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沙大夫说,你先别急躁。我问你,你儿子经常那个样,你知道吗?沙大夫没有具体说什么事情哪个样,只把头往上昂了一下,又昂了一下。
老伊说,知道,当然知道。一个成年男人,这很正常,不是吗?老伊显然是护着儿子说。
沙大夫嘴角撇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屑。她说,正常归正常,可是在光天化日下,就不能算正常了吧。
那能怎么办?让他憋回去?老伊的脸很难看。
你别误会,沙大夫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让这两个孩子一起生活,他们做个伴,多好。
好什么好,瞎胡闹嘛。老伊火辣辣地说。
你别急嘛,你听我说完。沙大夫说。我的想法是,就让他俩一起,像别人那样结婚……
老伊听不进去了,脸涨得通红,转身要走,被沙大夫伸手拦住说,你还是听我说完再走。我想让他们结婚,跟你们住一起,咱们谁也别嫌弃谁。
老伊把头转了几下,强忍着没喊叫让她滚开,却是盯着她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你是要让两个没有智力的东西凑一起生一堆傻子吗?
沙大夫说,怎么会呢?我打听过了,你儿子不是先天痴呆,我女儿也不是。他们生的孩子未必就傻。这我专行。如果怀孕了,我给她全面检查,确保能生一个健康宝宝,实在不行,就给她绝育。只要让他们生活在一起,两人搭个伴就好。
老伊觉得不是自己傻了,就是这女人傻了。他盯着沙大夫,不吭声。
沙大夫说,你只要同意,结婚的一切你都不必操心,包括房子。我可以帮你家换一个大房子,产权归你们,我有这个能力。但是,只有一条,你们家长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老伊摇头。他的脸似乎不再那么红了,他想这个女人说得有点意思。他摇头是一种下意识,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到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况。他说,单这一个就够我和他妈头疼的了,你再塞给我一个,不可想象,不可想象。
沙大夫说,一个羊牵着,两个羊赶着。你就多一个人吃饭。另外,我还会每月给你一笔钱,直到我和她爸爸都死了,而且,我们死后的全部家产都由我女儿继承。你想想,你想想看。你可以回去跟孩子妈妈商量一下,这可是咱们两家双赢的 。
老伊不语了。他想抽根烟。他的鼻孔冒出两道青烟时,远远看见伊格儿和大爱在对面那片树丛后。两只小狗追逐着在他眼前跑来跑去,他一跺脚,两只小狗吓了一跳,停下来朝着他汪汪直叫。他又跺脚,作追逐状,两只狗扭头叫着跑远了。
沙大夫说,你好好想想。作为人,他们是无辜的。我们带他们来到了这个世界,好多事情我们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成长欢乐。可他们现在都发现了还有人的原始的欢愉,作为家长,在我们还有能力的时候,难道不该帮助他们吗?我们今天所有的付出,不就是为了他们的快乐,为了他们的将来吗?我跟你说,只要我的女儿能够幸福,我愿意奉献我的一切。如果你同意我的意见,我会兑现我的所有承诺。我还要出去工作,我给他们将来创造更多的积累,让他们活得好一些,直到我不能动,直到我死去。你仔细想想,老伊。我已经打听过了,你是一个好人,你们家在邻居间在单位的口碑都挺好,我觉得把女儿交给你们,我放心。真的。我还想在我的身体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发挥一下我的余热,利用我一生积累的经验教训,多给社会做点事,带一带年轻人,让他们少走点弯路,等于给病人给产妇减少些痛苦,当然,我个人也会得到一些应有的报酬。相应的,我会把这些报酬都给予我的女儿的未来。真的,老伊,我说这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希望能与你达成共识,为了我们的孩子的幸福,我们两家该携起手来。我是真心诚意的,我觉得我们会是双赢的。求你了,老伊!我等你回话。
沙大夫说得情绪激昂,满脸通红。说完,她扭转身往那片树丛快步走去。
老伊站在原地,回味着沙大夫的话,久久没有动,直到那支烟燃尽。
几天后,还是在花园,伊格儿又在太空机上晃呀晃呀,边晃边笑,哈哈哈,哈哈哈。他很开心。老伊站在一旁,百无聊赖。老陳走过来,把老伊拽到一边,很神秘的意思。
“有个好事,”陈大哥先笑了一下,说,“那个沙大夫知道咱俩曾是老邻居,找到我请我做媒人,她要把她女儿嫁给你儿子,她还说给女儿陪嫁一套大房子。而且每月都给你们家一笔不小的生活费,她说的数字绝对够你们全家的开销,她说只要你们愿意,她会写个保证书给你们,甚至可以签个合同,前提就是你们当家长的必须和他们小两口住在一起,照顾他们。当然,若是有了孩子,你们必须帮着拉扯,直到你们不能自理……”说到这,见老伊面无表情,陈大哥收住话,问:“你好像没有兴趣?”
“你觉得有意思吗?”老伊反问道。
“当然有意思!而且很有意思!”陈大哥显得有些激动,说话的语气猛地加重。“这是双赢你懂不懂?这是天上掉馅儿饼,你懂不懂?”老伊没回答,掏出烟示意陈大哥,陈大哥摆摆手,他就摸出打火机兀自点燃。待他鼻孔里冒出一股青烟,陈大哥又说:“昨晚上沙大夫在我家说这事,激动得我一宿没睡好,差点就连夜找你。白白捡一个媳妇回家,人家还陪送丰厚的嫁妆,还有每个月的相当数目的生活费,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是什么?昨晚我还想,你家是谁好命摊上这样的大好事儿?你倒好,无动于衷!”
陈大哥说得激动,老伊的香烟抽得也快。待陈大哥说完,老伊把烟蒂掐灭,扔脚底踩蹍了几下。说:“其实,她前几天就找过我,我已经想过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让两个傻子结婚,万一再生出个傻孩子怎么办?两个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人凑在一块儿,一天二十四小时,会生出什么事端,谁知道?本来我们两口子照顾一个傻孩子就累得要死,现在又加上一个,而且还是个女孩子,照顾起来恐怕不是一加一的事儿。我们两口子身体眼下看还行,可是,总有老得动不了的那一天,到时候,两个傻子加我们两个老的,会是个什么局面?至于她说的大房子,大票子,我还真没动心。因为我们眼下有住的,还能吃得上饭,唯独害愁的就是个傻孩子,一个都愁,再来一个?想想能吓死!真的,陈大哥,不是我违你好意,实在是力不从心。”
陈大哥原先兴冲冲的表情收了起来。有些不高兴地说:“你真是鼠目寸光,你不如人家沙大夫想得深远,想得周全。人家毕竟是知识分子,考虑问题思前想后。人家首先觉得,两个孩子在一起是完成他们的终身大事,作为人,来到世界上走一遭,当父母的生养了他们,就要尽最大的努力给他们创造一个完整的人生环境,当他们失去了部分能力的时候,作为父母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给他们创造尽可能完整的生活。从他们两个的生理现象来看,他们有互相的需要,人家沙大夫作为女孩子的家长,能够放下脸面,主动求你,还搭上自己全部家当,你看看人家这家长是怎么当的?像你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你不单单是怕受累,你还误了孩子的幸福,说白了,你有点自私,你可别怨大哥我说得重了,咱是多年老邻居我才说这些话的。人家沙大夫说,备不住两个孩子在一起了能够重新刺激他们,使他们的病情往好里转化,也说不定呢。人家沙大夫还说,从某种意义来说,是我们这代人直接或是间接地造成了孩子的病残,所以,当家長的应该尽最大的努力,使他们过好每一天,当然包括帮他们组建家庭,让他们尝试天伦之乐。所以,你应该让他们在一起试试,说不定就真的有好转了呢?那样,岂不皆大欢喜?”陈大哥突突突突一番话,好似机枪扫射,老伊没插话,只是眨巴着眼睛,像个认真听讲的学生。陈大哥临走说,你再想想,好好想想。我等你回话。
伊格儿还在太空机上荡呀荡呀,这回他没喊叫。和老爹对着脸,他不知道陈伯在说什么。只把两脚用力地交叉蹬着太空机,膀子一晃一晃,真像是太空漫步。不过,这动作纯属下意识,他把眼睛死死地看向老爹。老伊忽然感到儿子的目光里,除了往常的无忧无虑,还多了一点点什么。是什么呢,真的说不出。他喊了一声:“伊格儿!下来吧,我们回家。”
伊格儿一下子跳下太空机,朝他跑过来,只几步路,他跑得歪歪斜斜的,像个故意撒娇的小孩子。他身后那个无人了的太空机,还在荡着。吱扭吱扭,吱扭吱扭,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老伊攥着伊格儿的手走出花园。
伊格儿被老爹牵着,挺开心的样子,兀自唱了起来,啦啦啦,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呀啦。老伊不去理会,他只管盯着不紧不慢走在前面的老陈的背影若有所思。一阵风吹来,吹得人心痒痒。路边的树枝招摇,不久前的万紫千红,换做了绿意葱葱。不仔细辨别,看不出哪是紫荆,哪是双樱。就在老陈快要走出花园的时候,他喊了一声:
“陈大哥!”
老陈站下,回头看着他:“这么快就想通了?”
老伊不语。掏出烟,递给老陈,给他点上。给自己点的时候,他低着头,吐出一口烟。“陈大哥,你说,伊格儿当年会不会是沙大夫接生的呢?”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