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误
2018-02-26归墟
归墟
作者有话说:嘘嘘哥一直觉得帝后的相处之道甚是微妙,介于夫妻与君臣之间,既要交心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于是通过文中女主的故事进行了探讨。等到多年后,她终于坐上高位,可是,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小故事。
这十年漫漫,她将自己困在自欺欺人的谎言里,回首望去,依旧是旧日恩爱的场景。
1.
午后雨势渐大,打得美人蕉弯下了腰,苏吟静坐窗下,听了大半日雨声。
元澈这两年召见她的次数少了许多,苏吟为后多年,早已告诫自己不必再计较这些,只是,偶尔回溯旧事,终究忍不住有些顾影自怜。
好在这丝落寞没有持续多久,殿门忽然开启,长子璟晖慌张地走了进来,玄色常服让雨水打湿了大半。
苏吟合上书,诧异地问:“璟晖,你怎么了,内侍没有给你打伞吗?”
他紧紧抿着唇,缓了片刻,才告诉苏吟:“母亲,方才在琼华殿,我闯了祸……”
今日是嘉柔公主的生辰,嘉柔幼时曾被养在苏吟膝下,璟晖对这位异母妹妹甚是喜爱,便去送了贺礼。不料,与嘉柔同母所出的三殿下璟叡也瞧中那株小珊瑚盆景,哭闹着要抢过去。一时场面混乱,璟叡摔倒在地,额角被珊瑚枝划出一道血痕。
琼华殿的宁妃与后宫诸妃不同,她出身低微,来历并不明朗,五年前入宫起,盛宠不衰,元澈私下里也最偏爱这位。
苏吟柔声安抚长子,唤女官将他带去偏殿换一套干净的衣裳,十来岁的少年心底藏了许多的事,临去前依旧紧锁眉头。
她轻轻一笑:“且安心去洗漱吧,你父皇不会怪罪你的。”
掌灯时分,元澈果真来了凤仪宫,他近来为边关战事烦忧,后宫纷争传到耳中,他原先并不在意,只是想起许久未看过苏吟,这才过来。
令他意外的是,苏吟着一身素衣,跪在殿中向他脱簪请罪。
苏吟道:“今日太子莽撞,误伤了三殿下,是臣妾平素管教不周,还请陛下降罪。”
“太医说璟叡的伤并无大碍,宁妃也已经为璟晖解释过了,孩子间的打闹,皇后不必放在心里。”元澈扫视了近侍一眼,“还不快将皇后扶起。”
近侍前去搀扶,苏吟却依旧跪在地上,火烛投下柔和的光,她施了淡淡的脂粉,眼角的细纹不再明显,眉目仍是那样温婉,宛若多年前,元澈心中一动,朝她伸出手。
宫人们识相地退至殿外,他牵着她往帷帐深处走去,踏着一地细碎的月光,她有些彷徨,片刻后,又坚定地握住他的手。
她为他脱下外袍时,元澈蹙起眉,神色似有些难受。从去年起,他便无故患上心痛的怪病,太医瞧不出毛病,说是陛下为国事忧虑,需要好生调理,可吃了许多汤药,也没见好转。
苏吟心细,便问:“陛下近来定是又操劳过度了。”
“与北戎的仗打了将近两年,北地三州百姓苦不堪言,不过好在大俞获胜,苏将军很快也要回来了。”他端详着苏吟的眉眼,低叹道,“这些年,苏燮一直领兵在外,是朕委屈了皇后。”
苏吟笑得温婉:“臣妾不委屈,能陪伴陛下左右,臣妾便知足了。”
帷帐落下,掩去了一室旖旎。
梦里还是那重复的场景,苏吟惊醒过来,元澈依然沉沉地睡着,她轻轻凑过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满目凄楚,声音放得极低:“阿澈,我梦见阿燮战死了,而你再也不愿意见璟晖和我。”
殿外风雨大作,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与他相识十三年,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2.
永明二年,苏吟在华容长公主府当差。那时,谢家权倾朝野,靖帝即位两年,于朝政仍然无所建树,甚至连出入宫也常被限制。
初春,谢家新家主掌权,与靖帝的矛盾缓和了些,靖帝偶尔出宫来华容长公主府上听戏。他与华容长公主同母所出,先帝驾崩后,姐弟二人处境同样艰难,倒生出一丝相互慰藉的意味。
苏吟清楚地记得,她初见元澈,是寒食节到来之前。
靖帝照例来公主府听戏,那日,府上分外忙碌,因上菜时不慎将汤溅到天子近侍王赟的衣袍一角,苏吟挨了掌掴,被主事罚跪在后院。
王赟是何人?他原先只是宫里一个不起眼的内侍,先帝薨逝后,他率先投向谢家,一路青云直上,不久就成了谢家安插在靖帝身边最得力的棋子。
无人敢为她解围,苏吟便只好在那条石子小路上跪着,及至黄昏,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个男子撑伞从远处走来,为首那人穿一身玄色长袍,衣料看起来十分素净寻常,袖口绣了银色云纹用作点缀。
苏吟垂下眸子,却听见那人怒道:“王赟未免太過狂傲,这里是长姐府上,又不是禁庭。”
年纪稍长的男子劝慰:“一个小小婢女,您便当作没瞧见。”
那人说:“与我共撑一把伞,把你的伞匀给她。”
他兀自走至苏吟的跟前,又道:“起来吧,回你该去的地方,没有人会再为难你。”
她应声抬头,瞧见一个年轻男子,年不过十八九,面如冠玉,眸如浓墨,带着一层薄薄的怒意。
苏吟恍然悟出他的身份,接过天青色纸伞,仓皇地向他行礼。
漫天雨色中唯有他撑的这把纸伞,给了她一方宁静的天地,他们的交集也止于这场雨中。
回去不久,苏吟害了一场风寒,苏燮为她请了土郎中,病还未愈,华容长公主那边就派了婢女过来。
自那以后,苏吟被调至华容长公主身边当差,除了端茶送水,有时嬷嬷也会教她一些礼仪。
寒食节过后,宫里传出靖帝与大司马谢述当面起争执,一连数月,靖帝再未来过公主府。
直至初夏,京中菡萏竞相盛开,靖帝借赏荷之名终于得以出宫。
午后,一丝风也无,苏吟坐在窗下打盹,嬷嬷将她唤醒,说是华容长公主唤她去书房送冰镇梅子汤。
她端着红木托盘行至书房,门外无护卫把守,房内依稀有人絮絮低语,她识趣地往回退去,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何人在外头?”
苏吟进了屋,伏跪在地,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华容长公主笑着道:“是陛下几月前救下的那个婢女,臣见她聪慧伶俐,便调到身边当差了。”
元澈道:“长姐是何意?”
“平素照料陛下起居的宫娥,数月前已让王赟那厮找借口杖毙。”华容长公主顿了顿,才说,“臣想着,陛下身边总得有个女子照顾,她若能入宫,自是她的福分。陛下若瞧不上她,臣再去寻些别的女子。”
元澈沉默了好一阵,就在苏吟以为他是拒绝了时,他终于出声:“抬起头来。”
苏吟应声照做,他淡淡地扫视了一眼,道:“皮相生得倒不错,你可愿入宫?”
苏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禀陛下,婢女愿意。”
如果这样就能为胞弟苏燮换来一份好的前程,让他成为公主府的府兵,不必终日在马厩从事低贱的活计,又有何不可?
3.
初入宫的日子并不好过,元澈的权力被大司马架空,宫人们多半看谢述和王赟的眼色,侍奉不周,私下克扣物资是常有的事。
承明殿里皆是谢述的眼线,苏吟如履薄冰,仍是被挑出许多错处。王赟知晓她是长公主特意送来的,责罚她时多半会避着元澈,谁也不敢提起这桩事。
元澈发现她被罚是在一个冬日,他原本在清泉行宫赏梅,临时起意提前一日回宫,还未下轿辇,发觉承明殿的石阶下跪了一人。
苏吟的眉间发上凝着冰霜,面上血色尽失,身形摇摇欲坠。
元澈远远望着,心底生出一丝怜悯,为她,亦为自己。他拾级而上,解下鹤羽大氅披在她的身上,不顾内侍劝阻,将她打横抱回承明殿。
她一直昏睡到后半夜才转醒,元澈坐在炭盆边,晃了晃杯中酒:“朕不过是谢述手里的傀儡,赐不了你荣华富贵,你无须做到这般地步,不如像他们一样投奔谢家,好歹还能保全性命。”
苏吟咬了下唇,勉力起身,跪在元澈的面前:“婢女入宫前,长公主曾答应婢女提拔婢女的胞弟,那么,婢女同样要完成对长公主的允诺,尽心侍奉陛下。”
“可朕身边已经惨死过一个宫婢了。”他的嘴角浮上一抹苦笑,“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姓苏,单字一个吟。”她终于不顾僭越,定定地望着他。
她待元澈,并非一味把他当成可以攀缘的高枝,若仅是如此,她又何须在虎狼环伺的禁庭里真心站在他的身后。
可他已不記得她,连同那场早春的迷离烟雨,一并抛却脑后。
她的目光坚定温暖,元澈落尘已久的心弦似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撩拨,骤然鸣音。于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殿内烧着地龙,怎么还是这样凉?”
细雪簌簌,无声地落下。
苏吟道:“婢女的身体并无大碍,望陛下保重自己。”
元澈抬手抚过她如云的鬓发,凑近她的耳畔:“你帮朕铲除逆党,朕给你想要的一切。”
永明三年春,大司马谢述以天子名义下诏书改吏制,施行苛政,一时间民怨载道。同年暮春,靖帝纳了第一位妃嫔苏氏。
是元澈主动提出的,王赟平日里虽然肆意打压忠心伺候他的宫人,但念在他是名义上的主君,到底会给几分薄面,不至于太过为难苏吟,而事成后,她想离宫,也不是难事。
苏吟的处境比起之前动辄挨罚要好上许多,王赟有意将她安排在偏远的含凉殿,好在元澈时常过来探视。
他每回过来,必定要留宿含凉殿,却不与她同枕共眠,从来都是他睡床,她蜷缩在小榻上将就一宿。
苏吟知晓自己心中对元澈有意,但这份情意与报恩纠缠在一起,就连她自己也难以分辨。元澈倒未在意,他很快寻到打发时间的乐趣——教她写字。
4.
苏吟与弟弟苏燮自小被卖入公主府为奴,未曾正式念过书,只勉强识字,真正提笔写的字简直难以入目。
元澈师承书法大家,一手金错刀自显霜竹风骨,苏吟在他眼皮子底下练字,便免不得要吃不少苦。他寻出幼时用的字帖,让她对着临摹,奈何她在习字一事上天赋全无,大半年过去仅是学到囫囵模样。
他并非温和的人,被拘禁宫里数年,更是将心性磨砺得冷硬,偶尔动怒时,举起细柳条佯装要抽她,见她双目泛红,眉眼怯怯的,模样似是委屈极了,便又不忍苛责。
元澈扔了柳条,道:“你身份低微,不便出宫,若是想念家人,大可修书托人送去。”
晚风入殿,拂乱一沓宣纸,苏吟用白玉镇纸压住,欠身行礼:“妾知晓了,谢陛下恩德。”
皇宫里出去的书信都要经查验,内侍拆了十来封,报上去的皆是些琐碎无趣的家书,久而久之,王赟不再过问。
那信里其实暗藏玄机,真正的收信人并非苏燮,而是华容长公主。
谢家的眼线遍布京中,即使是去到公主府上,元澈也只能与她谈论宫中杂事。重要的秘密都藏在苏吟的一封封家书中,按特定顺序拆字方可拼凑出完整的信息。
朝中并非没有支持元澈的臣子,可出于惧怕谢氏一族的滔天权势,他们并不敢当庭与谢述翻脸。元澈即位不久,就被拘禁宫中,华容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游说笼络老臣,私下操练府兵,蛰伏在暗处以待时机扳倒谢家。
元澈不再隐瞒,索性向苏吟袒露一切,她听完,轻声告诉他:“妾会一直陪伴陛下左右,直至陛下与长公主功成。”
这是她给元澈的允诺。
永明三年冬,大雪簌簌落了十数日,承明殿缺衣少炭,元澈不出意外地病倒了。他素来身子康健,这一病,竟卧床大半月,服药后症状越发加剧,慢慢开始咳血。
夜里只有苏吟一人侍疾,元澈从昏睡中醒来,捧着的暖炉凉透,被子又不御寒,冷得他直打哆嗦。
见状,苏吟解了外衫为他盖上,他仍是觉得寒冷。苏吟垂眸,似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掀开被子躺在了他的身侧。
柔软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将温热传了过来,他沉声道:“你会后悔的。”
“此刻不会,今后也不会。”苏吟不敢直视他的双眸,声音细细的、轻轻的,“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就应该彼此给予温暖。”
元澈心里那道冰封的长堤骤然倒塌,隐藏已久的情愫倾泻而出,可他将她推开,道:“离我远些,莫将病气传给你。”
她的手臂如藤蔓般灵巧,缠绕上来,他终是不忍,将她揽到怀里,听见她轻声说:“王赟让人端来的药,陛下莫要再喝了。”
苏吟托人求来新的药方,想法子避着宫里的耳目煎好后,给元澈送去,他的身体这才渐渐好转起来。
5.
元澈以苏氏侍疾有功为由,命其弟苏燮入禁卫军中,赐了一个小小的虚衔。
诏书甫下,朝堂哗然,元澈执意这样做,谢述倒未明确反对。
禁卫军大统领一向亲近谢家,苏燮在军中待了整整一年,官职并未升迁,甚至面见靖帝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时日一久,这位年轻将官也就被朝臣们遗忘了。
真正令谢述忧惧的,是大俞各地不断爆发的起义,这些起义军无一不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而元澈不再似前两年那样隐忍怯懦,当庭与他意见相左,已成了常事。
永明四年,苏吟有孕。
于元澈而言,这个孩子到来的时机并不妙,他与谢述已是水火不容,苏吟此时有孕,无疑会令他分神。
苏吟知晓他的忧虑,在他无意间蹙眉时,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
元澈微怔,旋即安抚她:“阿吟,我定会保护好你们母子。”
苏吟摇头:“妾并无此意,只希望陛下如愿,必要时可适当取舍。”
元澈望着她,想探究她内心的想法,她便笑:“起初御医诊出有孕,妾并不想留,但想到腹中是自己的骨肉,到底不忍心。可陛下是大俞百姓的主君,不能因为私心,误了天下子民。”
是年深秋,起义军南渡,谢述施行暴政,民怨沸反,元澈明白时机将至。
不料,谢述抢先逼宫,可禁卫军中的底层士卒多半倒戈,宫城血战一整夜,谢述败退,占据宫城的西南一隅死守,等待援军到来。
苏吟坐在含凉殿里静听金戈声,天将明,一位内侍入殿,说陛下击败叛军,在承明殿等候。她起初不信,内侍取出元澈的亲笔诏书,这才随他出发。
她去了,方知是谢述的计谋,那诏书是请了高人临摹伪造得来的。
步辇将她抬到一处偏僻的宫殿,谢述身披铠甲坐在主位上,他冷冷地盯着她,漠然道:“怜嫔娘娘怕是要临盆了,只是不知,陛下愿意为你等到几时。”
苏吟被羁押在一座角楼,如此过了两三日,竟还未听到禁卫军攻来的消息。
逆党援军被长公主的府兵阻截在京郊,勤王的兵马陆续赶至,谢氏一族已成强弩之末,元澈却迟迟不肯下令,像是在等待什么。
第四日夜,禁卫军发动攻势,谢述亲自指挥残部作战,苏吟坐在被钉死的窗下,晚风透过窗牖的罅隙,吹来浓郁的血腥气,她心中一丝波澜也无。
门被踹开,闯进来的却是谢述,他周身浴血,身后只余三五个亲卫。
苏吟自知难逃,叹道:“在大司马杀我之前,想请大司马帮我捎句话给陛下。”
许是太过轻视一个被俘的女子,谢述果真走了过来,于是,她含着笑,将一支打磨锋利的银簪送入他的心脏,那是她暗藏起来的、最后的利器。
无论今夜是谁得胜,她必然无法活着离开角楼,但至少临死之前,她还能帮元澈做最后一件事。
便當作是还他当年雨中赠伞的恩情,谢他拾起了一个小婢女所剩无几的尊严,苏吟想,待到多年后,他鬓发摇,残齿落,回顾往事,兴许还会忆起她。
谢述嘴角浮起一抹笑,气息微弱:“甚好,甚好……”
那几个亲卫提剑冲了过来,凌厉的寒光映着月色,苏吟垂下眸,腹部传来一阵急剧的痛楚。
剑气还未拂到面上,门外数支弩箭嗖嗖破空而来,亲卫应声倒下,苏燮放下弩机快步冲进来,满面焦急之色:“阿姐!”
“陛下命我率暗卫先行潜入角楼救出阿姐,叛军尚未清除干净,陛下稍后便过来。”苏燮抱起她往外走去。
苏吟仅是轻轻应了声,苏燮低头,忽然见她满脸冷汗,神色痛楚,不由得大惊失色:“阿姐,你怎么了?”
她攥紧苏燮的衣袖,艰难地吐出几字:“恐怕是要提前生产了。”
……
世人皆说苏皇后命好,婢女出身,凭借诞下皇长子入住中宫,又有个争气的弟弟,出征北戎五战五胜,靖帝甚至将华容长公主下嫁给苏将军,以示器重。
多年后,苏吟坐在凤仪宫的小窗下,督促璟晖练字,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也只是弯了弯嘴角,笑意里染着一丝苦涩。
璟晖问她:“母亲,舅舅难道不是大俞国最厉害的将军吗?”
苏吟纠正他:“以后可不许这么胡说,是你父皇识人善用,才有了舅舅如今的一点小小军功。”
璟晖有些不服气:“璟叡总说他母妃举荐的李将军比舅舅厉害,分明就不是。”
苏吟正色道:“你是皇长子,要为弟弟妹妹们做出表率,怎可妄议国政。”
璟晖搁下狼毫,小声道:“儿臣知错了。”
苏吟看着长子,抚了抚他的发,满目温柔。
自打璟晖出生起,他就被寄予了厚望,元澈亲自教他骑射,而元澈至今未立储君,不免惹来诸多怀疑和揣测。
元澈对她的情意磨灭在漫长的时光里,她或许已经不在意他一年中有多少时日是宿在琼华殿,有多么宠爱幼子,她只想保全自己唯一的骨血。
6.
不出半月,元澈又将苏吟召了去,原是璟叡右脸的伤口久久未愈,宁妃心焦,多次请御医查看,在伤口处和珊瑚枝丫上发现了微量乌夜草粉。
这种草粉沾到伤口上会加速溃烂,严重者甚至毁去容貌,京中不常见,北地倒是用得多。宁妃揽着三殿下哭得梨花带雨,告到元澈跟前。
元澈被她闹得没了法子,让宫人把皇后请来。
苏吟去到承明殿,见璟叡怯生生地依偎在母妃的怀里,宁妃时不时抹泪,越发楚楚动人。
她向元澈行了一礼,道:“此事并非臣妾所为,陛下若想要查,臣妾必定尽心追查到底。”
元澈顿了顿,却说:“即便是北地所出,也不能证明什么,宁妃未免太过多疑,许是宫人们端盛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宁妃张口欲要说话,元澈觑她一眼:“璟叡被你带来,国子监也未去成,带他回琼华殿温习功课吧。”
宁妃清楚元澈的脾性,便知争辩无用,顺从地带着璟叡退了出去。
待宁妃离开,元澈才对苏吟道:“她一直就是这样的性子。”
“陛下既然知道并非臣妾所为,又为何要将臣妾召来承明殿,陛下总是纵容着她。”苏吟看着他,眉梢微挑,“宁妃今日种种,不过是怨臣妾当初抚育嘉柔,令她们母女生疏。”
她生璟晖时伤了身子,此后再未有孕,元澈陆续又纳了几位妃嫔。不过,他待后宫妃嫔一向疏离,多数时间都宿在凤仪宫。
永明七年冬,元澈于灵毓寺祈福回宫,称在山上捡到一个小弃婴,心下不忍,便带了回来。苏吟为小婴孩取名嘉柔,养了两年后,发觉嘉柔与元澈眉眼相仿,追问之下,才得知他瞧上了一个民间女子,一直将那女子藏在灵毓寺。
后來,宁氏入宫,诞下三殿下璟叡,便将嘉柔要了回去。
元澈不愿听她提及旧事,当即冷了神色,道:“召皇后过来,是为了告知皇后北境调动一事。苏燮身负旧伤,此战凯旋,便让他留在京中养着,朕会派人接手北境驻防。”
“陛下还是认为宁妃举荐的李德能镇住北境吗?”苏吟禁不住担忧地道,“长公主病逝后,阿燮常驻北境,至今七年有余,朝堂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北戎骑兵的弱点。”
“够了。”元澈陡然发怒,捂住胸口,“皇后这般,是想让朕百年之后再养出一个谢家吗?”
元澈一向忌惮外戚,苏吟不敢再触怒他,静默地跪着请罪,直至他开口:“你出去吧。”
行经后院,苏吟遇到正在赏秋海棠的宁妃,宁妃微微欠身向她行礼,眼角眉梢不免有些许得意:“听闻陛下斥责娘娘,生了好大的气。”
苏吟看着她道:“乌夜草有微毒,宁妃莫再乱用,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宁妃嫣然笑着道:“皇后当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蒙受盛宠的苏氏?”
“盛宠与否并不重要,本宫最后替他亲手除去逆党,这便足够了。”苏吟瞥她一眼,不含喜怒,“这后宫里,见不得光的争宠手段,本宫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但如果再拿无辜的稚子做文章,本宫必定管这桩闲事。”
宁妃眼底的冷意如淬了毒的匕首,苏吟微微一笑,绕过她,径直离去。
7.
第一场雪落下,苏燮终于抵达京中。
朝堂述职过后,苏燮前来凤仪宫拜谒皇后与皇长子,璟晖欢喜得很,缠着苏燮陪他攒了大半日雪团,才肯放他与母亲说话。
苏吟含笑递给他一盏茶:“在北境多年,必定吃了不少苦,此次回京就多住些日子,别再回去了。”
苏燮心下一动,当即明白过来,问她:“阿姐,李德无将领之才,陛下当真要让他接管北地三州的驻防?”
“我写的劝谏奏疏,他都不曾翻阅,想来是决定好了。”苏吟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过问,好好养着身体。若是闷在府里觉得无趣,可以同从前禁卫军中的老朋友多走动走动,或者帮我打听一个人。”
苏燮静默片刻,答道:“也好。”
年关将近,靖帝嘉赏北境将士,下旨变动了北境布防,调长平侯苏燮回京,随后事宜由兵部尚书李德接管。
诏令初下,朝野哗然,许多老臣上谏反对,皆被靖帝驳回。
元澈心绞痛的症状越发加剧,除夕宫宴上,他无故倒地,至此一病不起。
苏吟前去承明殿侍疾,他病恹恹地躺着,仍有些喘不上气。两人前些日子闹过不快,苏吟不愿再惹他恼怒,便想赶在他醒来前离开。
元澈比寻常早醒半刻钟,及时牵住她的衣袂一角:“皇后,让他们退下。”
宫人们依次退出去,偌大的宫殿里只余下她与元澈,他握了握她的手:“很久没有这样与你独处过了。”
苏吟看着袅袅升烟的香炉,轻声说道:“臣妾倒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十一年前,也是这样冷的冬天,那时陛下身边只有臣妾。”
过了良久,元澈问她:“阿吟,如果璟晖成为储君,日后你可否放过宁妃母子?”
苏吟没有回答,只是一点点将手抽出,心中悲凉如刚燃尽的香灰,明明已经无力回天,却偏要带着余热,做最后的企盼。
次年开春,元澈的病才稍稍好转,请求他早日立储的奏疏堆积桌案,可他在人选上犹豫许久未决。
皇长子聪慧机敏,是中宫所出,但相较于近些年备受冷落的皇长子,皇三子更得靖帝宠爱,朝堂上偏偏多是请求立嫡立长。
十数日后,元澈拟定诏书,还未颁布,宫中突然出了事。
先是凤仪宫的宫人揭发皇后苏氏行厌胜之术诅咒靖帝,而后内侍从殿后的梧桐木下挖出厌胜物,分别对应靖帝与三皇子。
宫中平素最忌讳这些邪术,靖帝气得面色发白,厉声质问皇后苏氏事情的原委,苏氏缄默不言,被罚禁足凤仪宫,立储一事不免往后延了许久。
苏氏被禁足期间,朝臣们为避风头不敢出声,便连她的弟弟长平侯苏燮也选择了沉默,一时废后的流言盛行,连皇长子也被靖帝勒令从凤仪宫带走。
细数来,苏吟被拘禁凤仪宫已有二十日之久,吃穿用度一律如常。元澈虽薄情,但有一点做得好,他将规矩立得端正,宫人们不敢踩高捧低,故而她的日子并不差。
无人前来探视,宁妃曾来过一回,被内侍挡在殿外。
春日的雨一场连着一场,整座凤仪宫成日泡在水雾中,沉郁的气息令苏吟有些难受。她没有给自己上书辩解,耐心等待着,等待她与元澈最后的结局。
终于,承明殿的近侍冒雨过来传报,说陛下要见皇后。
起因是苏燮往凤仪宫捎信,这封信不出意料地被内侍截住,呈递给了元澈,而元澈阅过后,竟召见了宁妃,据传动了大怒。
苏吟入殿,宁妃跪坐殿中,面上泪痕未干,怨毒地盯着她。她并未理会,兀自向元澈行礼,他仍在气头上,将两个木偶扔到她的面前,冷声道:“你既知宁妃蓄意陷害,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她容色沉静:“相识十数年,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臣妾的品行,可陛下心中不肯相信臣妾,臣妾辩白又有何用?”
也许是他太过害怕苏家权势变得强大,也许是他对她的情意当真消失殆尽,他数次放任旁人攻讦她,一次次的失望令她终于寒了心。
元澈翻开那沓信纸,又问:“你何时知道她是谢氏余孽?”
苏吟道:“起初只是怀疑,后来让阿燮帮忙查探,搜集了证据。”
宁氏对她的恨意太深,甚至不惜以伤害自己的孩子为代价诬陷她,终于引起她的警觉。
元澈问她是否愿意放过宁氏,她无从回答。她可以放过宁氏,但宁氏绝不会放过她,因为十年前叛军之中,是她杀了谢述。
而当年谢家满门被诛,谢述收容的孤女不在九族之内,侥幸逃过一难,从此再无踪迹。数年过后,她改了姓氏,借住在灵毓寺,与元澈生出纠葛。
她恨元澈,同他生下的一双儿女自然也不会疼惜,嘉柔与她生分,平日常被她冷落,而璟叡的境遇稍好些。
这样的秘辛直接呈给元澈,他也许不会拆开来看,但如果是苏燮写给她的信,那么,他必定会过问,他是那样提防着她,提防着苏家……
宁氏自知败局已定,扑上前要掌摑苏吟,无奈被内侍制住,她忽然大笑:“元澈,你以为你还能活很久吗?琼华殿的香薰炉里我投了慢性毒药,经年累月,才让你有了心痛的怪病,你与这贱妇都是要入无间地狱的。”
内侍将她拖出承明殿,凄厉的诅咒仿佛还在耳畔,地砖的凉意沁入肌肤,苏吟的双肩微微发颤起来。
原来他经年未愈,连天下名医也未能探出究竟的怪病,竟是因此而来。
元澈没有多少时日了,这些年的猜忌、冷落、离心几乎耗尽了他们之间的所有情分,可如果他愿意回头……
“嘉柔还是你来抚育,至于璟叡,朕会把他托付给合适的嫔妃。”元澈将手握成拳,抵在心口,容色平静,未见痛楚,“阿吟,恭贺你,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她望着他,眸中蓄满泪:“我想要夫君与我恩爱白头,可他爱上了旁人。我想要亲人平安康健,可我的弟弟常年在边关枕着风霜刀剑,换回一身旧伤与主君的猜疑。我想要璟晖欢喜,可他因为种种原因,注定备受父亲冷落。陛下,我究竟得到了什么?”
这十年漫漫,她将自己困在自欺欺人的谎言里,回首望去,依旧是旧日恩爱场景。
苏吟起身,朝殿外走去,终究没有流下一滴泪。
她对元澈所有的期待与爱,消弭在时光里,愿意在长夜里向她坦露心迹的男子早已远去,他们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帝后。
尾声
永明十五年夏,靖帝病重,立皇长子为储君,由太子监国。
立储诏书由苏吟亲自写下,她的字是元澈教出来的,加之十年来,她一直有意临摹他的金错刀,旁人难以看出端倪。
苏燮曾问她是否要看元澈当初拟好的诏书,她摇头,将那份诏书连同紫檀木匣一起投入炭盆。
元澈病情加剧,再无法下地行走,御医束手无策,建议好生将养,苏吟将他送去了清泉行宫,那里要暖和些。
苏吟极少去探视,宫人们将他照顾得很好。
景泰二年春,她去清泉行宫,元澈的精神意外好了些,问过她京中近况,得知北戎来犯,苏燮再度领兵出征,击退胡人,战死在了越州城。
他久久不语,眼底依稀有泪光。
苏吟离去,淅淅沥沥下起雨,他出声将她唤住,接过宫人递来的纸伞,交到她的手中:“拿去避雨吧。”
苏吟侧过头,天地间水色迷离,她怔怔地望着,只说:“今后我不会再来看你,你多珍重。”
当夜,使者入宫报丧,靖帝心悸而亡。
他们相遇于一场雨中,又在十五年后一场春雨里道别,这一别,竟是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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