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飘来的那朵云
2018-02-26惠源祥
惠源祥
从我家向对面的马鞍山望去,一眼眼窑洞坐北朝南地盘踞在半山腰。这十几户人家由东到西几乎排成了一条线。
村里很少有人说带方向性的话,只是在老天要刮风下雨的时候,偶尔咕哝几句:
“哦,北风来了!”
“看,西南风……”
“哎呀,这回的雨可大了,上云雨,从南边来的!”
此外就很少听到“东西南北”了,而遇到表示方向的情况总是“前后下上”。在村里人看来,“前后下上”就是“东西南北”,自然“东西南北”就是“前后下上”了!东是前,东南还是前;自然,西是后,西南也是后。
村子前头一条蜿蜒曲折的大道一直通向川道公路,川道上一条条公路又延延绵绵地通向子南镇,像通向心脏的血脉一样,最后又缓缓地流向县城去了。
村子最前边是刘家两兄弟。稍后是姓孟的一家,现在断墙残垣,院里长满荒草,早已没了人影。之后就是我奶奶与我四叔家,之后又是塌坏的断墙,并排的五个窑洞已经窗破门旧,这是刘家二弟的祖窑。再往后是贾家二弟的住处,村子最后头是贾家三个兄弟。我家在村子的正中间,也就是贾二与贾三兄弟之间,对面就是马鞍山。父亲总是说:“咱们家正好在马鞍山的对面,骑在马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风水在全村算最好了!”
在贾家老大窑洞的侧后面,又有两眼已经窗破门旧,无墙无院的砖窑。灰暗的窑面上一道道雨水冲刷的痕迹清晰可见。这是每年夏天暴雨时节,由于脑畔上排水沟不通,顶上的雨水沿窑面冲洗而下的结果。现在这没有窗纸的两眼窑里堆放着一些杂草,这就是二叔的家。
前些日我因事回家,去我家菜园的路上,又看了二叔家的窑洞。
与之前不同的是窑洞边又修起一个宽六七米,长十多米的砖栅栏,栅栏顶上撑了一个天蓝色的大铁棚。早就听父亲说四叔要在这修羊圈,看样子这蓝帐篷就是了。
在我的记忆里,二叔和爷爷一样只留一个名字而已,就像一个符号,正如我知道自己有祖先、老祖先,但我并未见过他们一般。
据父亲说,二叔这个人脾气不好,性子烈,但特别聪明,也上过几天学的。上街赶集买个东西置办货物,从来不用掐指挠头,只是一听斤称,头一抬,这账就算得分毫不爽。
年轻时二叔本来也有吃“公饭”的机会,然而这一机会让爷爷给“扼杀”在了摇篮里。当二叔收拾好行装,准备与一批已经应征入伍者同去当兵时,爷爷说什么也不让去,害怕让文革的反动派给谋害了。那时文革刚刚结束没几年,爷爷觉得,万一世道再乱了怎么办?就这样二叔没有走。
可如今,当年与二叔一起出去当兵的那几人,现在大多已是市里的什么领导,官做得很了不起呢!
当兵不成,二叔就在家种地并结了婚,后来有了两个女儿,一个男孩刚满周岁,日子也勉强可过。但二叔性急好强,总说日子不能过,硬要去下煤窑“赚大钱”。
我们这地方煤炭资源丰富,当时除了国营煤炭公司外,许多地方都有不少私家煤窑,也就是不经国家任何采煤手续而私自开采煤炭的“黑窑”。私窑主们探知哪里有煤后就在半山掏一个深深的洞探进去,然后将所掏的煤雇人用小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出去私卖,获利颇丰。
煤炭本是国有矿产,国内的煤炭开采技术又并不先进,国家开采的煤炭都给了大工厂,供不应求;此外,陕北人日常生活除了烧木柴,一些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还会购一些煤以防冬季大雪封山无柴可烧,或取暖之用。因此,煤炭的价格一直比较昂贵。而渐渐地“拉煤”这一行业也就变得炽热起来,谁不想多赚几个钱呢?
二叔就是一个拉煤的。
然而拉煤虽能赚钱,但是活儿却十分繁重。一般身单力薄骨瘦如柴者就是空车在深洞里上上下下拉上那么几回也受不了的。
大凡拉煤的,多半从洞底开始拉至半途都要歇几歇,直至拉到洞外。这时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也定会黑水满脸,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一天六七回下来,腰酸背痛,腿酥脚困,一颗脑袋沉沉地好似往地上掉,浑身无一处自在的地方。所以一年中拉煤只干那么三四个月就不敢再干了,很少有人能长年累月干下来。这活儿太累太伤身。
二叔好吸烟,又好喝酒,每天有事没事总是一个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吸个不停,干完活后更是一边吸烟,一边喝酒,说是可以解乏。
然而,半载下来,钱是挣了不少,可人就有些瘦了,而且偶尔也带点咳嗽。我父亲让他注意,他说没事,只是吸烟太多,无什么大碍的……
转眼之间,背洼洼的山丹丹花落了又开,开了又落,阳山上的狗尾草枯了又荣,荣了又枯。终于,二叔因咳嗽得厉害而回家休息。
咳嗽时身子缩作一团,长长的脸憋得乌黑,犹如一只铁血恶魔的冷手掐在他的脖子上一般;每次咳得满头大汗,浑身酥软时口里就吐出黑红黑红的血来,像深秋清晨挂在树梢的枣子一般,殷红中透出浓浓的黑光来……
这样持续了十几天,而每次都以吐“黑枣”而收場。父亲急了去请医生,医生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说:“受苦过度了,气短咳嗽胸闷,肝肺上有了问题,再加上无节制地吸烟喝酒……晚了!”
终于,在一天的晚上,二叔又被恶魔的冷手“掐”了一会儿,吐出几颗“黑枣”来,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后,就再也没有出气了,只是一只手指着睡在炕上的孩子。
这一年我表哥刚好四岁,他叫小云。
“命运啊,真是一个放荡的女人!”看完《战争与和平》,这一句话我印象最深。
不知为什么?有时我总觉得造物主是很不公平的。茫茫人海中,人们总是踌躇满志地向着自己以为十分必要的目标去奋斗;却不知,待你伸出双手去抓住它时,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什么也没有。清风?明月?一场空而已!
对于有的人,生活就喜欢和他开玩笑,看他刚刚喘过气起来,又一下子将他按下水去,总是让你抬不起头来。
就拿我来说吧!自从跌跌撞撞地上完大学,几年多来东奔西走,而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考了两回教师,笔试较好而面试较差,笔试较差而面试较好,结果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两次都是名落孙山,真是狼狈不堪。
二叔就是一个去世的人,一个被生活开了大玩笑的人。
二叔去世了,二妈的日子日益清贫,生活更加拮据。两位姐姐又不大,家中缺少劳力,就这样硬撑了几年。表哥只上了几天学就退学了。二妈想改嫁。父亲说行,只是奶奶不很乐意。而二妈最后还是改嫁到上河镇的上河村去了。
二妈改嫁后,家中还有不少田地需要耕种。春夏秋三季总有一段时间要回村里来播种、锄草以及收割庄稼。收割完后,就将家中的粮食存放的存放,能卖的卖掉。等安顿好了,便驾着一辆架子车再回上河村去。
这时候,一头健壮的老黄牛就从牛圈里出来了,大大的嘴巴里一磨一磨地嚼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从它的鼻孔中散出来,后腰间几只牛虻正全神贯注、肆无忌惮地用餐,蚊子们它的周围欢呼雀跃地飞来飞去,可黄牛依然慢腾腾地一步一踱地走着,只是轻轻地甩着它的尾巴……
“这家伙太傲慢、太斯文,蚊子和牛虻都那样欺负你了,你还……”
我不由地气愤起来,手指噙在嘴里一个劲地吮着,向拉牛的二叔嚷嚷:“二爸,二爸,牛虻正吸牛血哩!”
二叔见我嚷嚷,停住脚步收住缰绳回头一看,果然几只牛虻正一头扎进牛背,津津有味地吮着。二叔双管齐下,两手迅速猛拍了几下,拍死了四只,可是还是有一只鼓着肚子逃走了。
二叔,拍死牛虻后依然拉着牛,准备驾车,另一只手在我留锁锁的头上抚摸着笑道:“啊呀,我们的三三知道牛虻咬牛了。走,到我家去,我们要回去喽!”
二叔与二婶都坐在车子上,车上还装着一些东西,牛已慢腾腾地走起了。
这时,我才看清了二叔:一脸络腮胡子,上唇处却十分干净。身材高大魁梧,上身穿着一个大红背心,瘦长的腿上一条绿色军用裤半卷三分,脚上一双夏装军鞋;说起话来嗓门响亮,干利直爽。
这似乎是我会记事以来,有关二叔的第一个印象。那时我几岁了?五岁?亦或是六岁?但不管几岁,无疑,我很喜欢二叔。这不仅因为他是我父亲的兄弟,更因为他那条绿绿的军裤,它给我一种安全感。甚至,我天真地以为只要穿上这绿绿的军衣,就可以像警察一样畅行无阻地抓坏蛋,捉小偷。
二叔走了,我还站在他家门前想他那条绿军裤。让我难解的是:二叔坐在架子车上说的那句话“我们要回去喽!”
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得出一个结论:二叔有两个家。
每年,二叔他们总是从那一个家来到这个家种地,除草,收割。等收割后又架着牛车,回另一个家去。这样过了好几年。期间,我在二叔家吃了不少饭,也喜欢在他家玩。因为表哥又回来了,还有两位姐姐和小琴妹妹。
夏天,割好的麦子已经被一排一排整齐地铺在院子里,像列阵等待上级命令的士兵一样。
那时打麦子主要用连枷和石轱辘。如果是一两亩麦子,就两个人用连枷打;如果麦子太多,就架一头驴子或牛,用石轱辘碾。不过,人们一般不用牛,因为牛太慢,碾起来费时不说,屙屎也是一大堆一大堆的,落在麦堆里不好收拾。
这年二叔的麦子有八亩多,这老黄牛可用不上了,所以用我家的驴子拉石轱辘。二叔与二妈两人轮流拉驴碾麦。从吃过午饭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多才好。大人们正在起麦秸秆,扬场,扫地,装麦。而我和表哥、小琴则躲在麦秸秆堆里玩捉迷藏和“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老鹰抓住小鸡按在地上正准备吃,老母鸡扑腾着双翅来救护,结果老鹰把老母鸡和小鸡都吃了……我们玩的忘记了大人,忘记了驴子,也忘记了天已经黑了,更没听见母亲叫我吃饭……我把“老母鸡与小鸡都吃了”,心里正暗暗地高兴呢!
直到后来,我才隐隐约约地明白:原来这个穿军裤的二叔不是我亲二叔,而是“后二叔”!
但我依然称他“二叔”,依然很喜欢他。因为“二叔这个人不错!”父亲与大哥经常这样说,而且我也这么认为。
大哥刚结婚那一年春天,不久又与父亲另立门户,陕北人又叫“分家”。人多地少,父亲为我哥地少的事烦恼了好些日子。一天又说起,恰好二叔也在我家吃饭。他听后就立马说:“地少,为什么不早说呢?把我家阳畔的那三行(九亩)地种了,回去我给你二妈说一下就是了!”
大哥为二妈着想,起初还不愿意,再三推辞,但是二叔一脸严肃,仿佛如果我哥不种这地,就马上变成了他的仇人似的一转身会从家里走出去;最后盛情难却,大哥答应了。
大哥像犯错的小孩一般不好意思地说:“既然如此,那每年这三行地的农业税,二叔就不用管了,我交;另外,需要帮忙什么的尽管开口!”
二叔放下饭碗,用手擦了擦嘴说:“可以,上河村的地也够我们种的,这几年收成也不错。过上几年这里的地就不種了,剩下的让你四叔去种。另外,家里的东西能带的都会带走;还有一些乱七八糟地放下了,有用的拿去用……到时我打算买些羊,放羊!这几年咱们这地方羊价不错……”
对于农民来说,放羊确实赚钱,这我是深知的。说实话我们家这几年生活有所好转,全靠着羊,我们一家对羊都怀着深深地感激之情。小时候每逢家人赶集或有事不能放羊时,我就自告奋勇地拿着羊铲去放。其实,放羊倒是其次,最主要是又可以尽情地到山里玩。那段放羊的日子,至今我都难以忘怀:挖土洞、刨土豆、烧柴火,然后烧土豆吃,玩累了就对着山沟吹口哨、喊几声,然后那些山沟沟也调皮地和你一起吹口哨、唱歌……
二叔说想放羊,父亲与我哥也认为可行。
大约又过了四五年,二叔果然回上河村去放羊去了。期间,也回我们这里几次,听父亲说二叔家的光景好起来了,我替二叔家生活的“翻身”暗暗高兴!
奶奶去世了。葬礼完毕,亲戚们一起在四叔家炕头描绘着这个家族的发展蓝图。大姑夫、二姑与二姑夫、三姑与三姑夫,三叔与四叔……都拖儿带女,满满的挤了一窑洞。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方的亲戚很久没有这样盛况空前的聚会了!
在满屋的烟雾缭绕中只见二叔也和大家谈论着,而谈话的大意是自己的两个子女都可以了,光景也好起来。
只是一直说“咱们的小云,二十大几了成不了个家,又不学手艺,在外瞎逛找不到个稳定的活儿,很煎熬人!”又说他给我表哥打电话了,表哥不回来,在北京一个什么公司。有的说在搞业务,有的说在搞传销,到底干什么?连二叔二妈他俩都不清楚。隐约中,我还听他说放的羊更多了……正忙得不可开交!
这年夏天的一个黄昏,那天刚好是星期天,许多同学都回老家去了。我在自己租赁房的院子里,正与一道涵盖了高一到高三幾个知识点的数学综合题纠缠。这回我又失败了,只感觉头昏脑涨,如在云里雾里。这时我同学高伟从半坡里上来了;他的老家就在上河村,与二叔家不远,我俩关系很好。
他走进院子,见我还在对题发傻就满脸笑道:“喂!这么美的晚霞不去欣赏,却在这里啃骨头?”
我听他这么说,于是顺便抬起来,朝天空一看,果然无际的天边一轮夕阳,夕阳下几朵晚霞如盛开的牡丹花,灿烂火红,娇艳无比。这牡丹正慢慢地向山的西面飘去,仿佛这些花就开在西山上一般,真的美极了!
我望了望晚霞,又看了看高伟说:“果然美极了,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顺便叫你出去走走!”
我早就被这难缠的题弄得没心思看书了,于是迅速收起凳子与试卷,放回屋里,将门一锁对他说:“走,咱俩先去那边的高速公路溜溜,回来再买点东西自己做着吃。”
“好,回来在我那做。”
“回来在我这里做。”
正争吵着,突然高伟一脸认真地说:“哎,给你说个事。听人说,今天下午我们村下雨了,洪水推走了一个人。不知是谁哩?奇怪的是,天上只有一朵云,而且很小很小……我听人家这么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们一边走下山坡,一边这样聊着。我见他这么神神秘秘地说着,也半信半疑起来:
“听人瞎说哩,咱们县城里今天一滴雨也没有下,而且晚霞这么好,家里怎么可能下雨呢?而且是一朵云下的雨就把人冲走了,胡扯!”
可是他还是固执地与我争着:“听其他同学谈论不像是说谎的,有可能是真的。”
我还是不大相信,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管它呢,走,听说高速公路马上就要竣工了,趁现在还能多溜几回,等修好封住了可就走不成了!”
高伟也说:“好,咱们压马路去喽……”
自从修公路起,我们不知在高速公路上走了多少回了。于是两人走下坡来,然后缓缓地朝大理河对岸正在修建的公路走去,好像这路不是工人修平的,而是我俩踩平的一般。
一周后,父亲又来县中看我了,又给我带来了一纸箱苹果,还拿来了村里“分牲”后做好的熟猪肉,并问我还有钱没有,需要什么,嘱咐我要好好学习。我说,钱还有,什么也不要。
父亲要回去了,我送他在坡路上一起走。这时我才看见父亲困倦的双眼,以及因长期劳作而十分疲惫的背影。父亲突然扭转头来,很悲伤地说:
“你知道吗?三,你二爸前些天放羊时被洪水冲走了,连个尸体也没找到。前两天我去上河村与他家亲戚看着给他埋了几件衣裳……唉!好人啊,只是可惜了……”
一听父亲这样长吁短叹,我的心不寒而栗,脑海中就又浮现出一个身影来:一脸络腮胡子,上唇处却十分干净。身材高大魁梧,上身穿着一个大红背心,瘦长的腿上一条绿色军用裤半卷三分,脚上一双夏装军鞋……奇怪的是看不清脸,而是这些东西在冲我笑啊笑啊。笑着笑着就什么也不见了,只有天边夕阳下几朵灿烂的晚霞像牡丹一样娇艳无比,好红啊,红得似一团火……
父亲见我闷头闷脑地发怔,用手推了我一下:“三?”
我见父亲推我,吃惊地抬起头来,立刻想起上周末同学高伟说的话来,赶忙又问:“是不是天边飘来一朵很小的云?”
父亲见我这样问,诧异地说:“对,就是因为天边飘来一朵很小的云。那天也造下他倒霉!天热得厉害,你二叔像往常一样在家歇了晌午后放了羊。
据村里人说,到了下午四点多时,天边顷刻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朵乌黑乌黑的云,顿时又起风打雷的。但是那云太小太小啦,就那么一块云,还能闹腾起什么雨呢?于是人们都没把这放在心上,在家的照样在家,出山的照样出山、照样锄地干活,你二叔也是照样放羊。
然而不过十分钟,这一朵云就变成了几朵大云,一声炸雷,震得人们心惊胆战,震得地动山摇。倾盆大雨泼着倒着,风卷树木,雨水像一条条长蛇汇集成流,满山满坡到处黄泥滚滚,山洪咆哮着,放肆地在河堤里跳舞……就这样下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雨过天晴,村里除了树木被风刮折几棵外也没什么大损失。你二叔的羊一只不少的都在山上,就把你二叔给冲走了……唉,歪雨啊,这是勾命的雨啊……”
望着父亲的背影,看着他上了车,我还站在路边,心中恍惚地想:就因为天边飘来了一朵云。
我万万没有想到同学说的他们村被洪水冲走的人,竟然是我二叔。天下的事竟如此凑巧了!当时听同学说时自己竟毫不在意,我顿时羞愧起来了。
同一年我和高伟都上了大学,他在渭河边,我在长江南。寒假时高伟多次邀我到他家做客,我一直没去。
终于,在第二年的寒假快结束前去了一趟,顺便也买了些礼物看望了一下我二妈。
二妈的“新家”,小时候我来过两回,依旧是靠东的那一眼不大的窑洞。进屋后只有小宝,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他七八岁时我见过一回。他见我进来,显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显然他已经不认识我。我说明来意,他才似乎有所印象,并说他妈妈出去聊天去了,并让我稍等一下,说完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又将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陈设依旧和七八年前差不多。地上一个半旧的木衣柜,一个不大的水缸,灶台上摆着两幅没有洗的碗筷。一个小锅用铝锅皮盖着。炕上的被褥倒算整齐,然而也是半旧的,床单呈灰白色,前炕头放着一把扫炕的笤帚。除此而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墙壁上连一张年画与相片也没有,我知道这是“守孝”的规矩,然而毕竟有些凄凉。虽说是正月,可没有半点要过节的意味,我不禁心酸起来,眼里湿湿的。
这时,小宝已经把他妈妈找了回来。依然是那瘦高个儿,但脸上皱纹多了,皮肤蜡黄蜡黄的,头发已经花白……
她问我吃饭了没有,硬要给我做饭。我说已在高伟家吃过了,不用做了,过一会儿就走。于是她又询问我一些事,而我也说些让她注意身体的话。只是我们都极力避开有关二叔的话题。倒是她又提起了我表哥的事,说他不听话,我怕她伤心,更害怕自己也徒增伤悲,只是附和了几句。
临走时她硬给我口袋里塞了一百元钱,我不要,然而她又急躁地说上学很费钱,就当是零花钱,不要嫌少。我也觉得不能太生分,所以就收了。
她送我到路边,我刚跨上摩托时她眼睛又湿湿的。
二妈也真可怜。寡妇门前是非多,听同学说,自从二叔去世后,上河村里的人就开始风言风语。有的说二妈是天生的克夫命,哪个男人娶了她就得倒霉,洪福重的男人也要折胳膊折腿,洪福轻的人就要送命;也有的说二妈又要改嫁……我真替二妈的处境担心!
寒冷的风吹得人刺骨的难受,冻得我耳肿鼻青,丝丝头发在寒风中乱摆。河对岸就是上河村高大绵延的二郎山。二叔就是在这二郎山上放羊时被洪水冲走的。
山啊山,你养育了一代代勤劳的人们,而后又将他们一个个无情地埋葬。茫茫的山啊,茫茫的人!
骑着摩托车,我不禁又想起《战争与和平》中那句话来:“命运啊,真是一个放荡的女人!”
寒风更烈,我两脚把踏板踩得更重,头一低,狠狠地拧了一把油门,摩托更加飞快地在川路上疾驰,上河村早已抛在脑后。
时间依然一天天流着,时至今日,二妈也并没有改嫁。
我有两个二叔,但他们都一样的不幸。我在心里默默地祈求上天祝福他们: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那么我希望他们在那里能好好生活!
但愿二妈也能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