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三道杠
2018-02-25鲍尔金娜
鲍尔金娜
小时候,我还一直是个“小干部”呢。小学六年,从小队长一路干到三道杠,中间没休息。
我小学第一任班主任王老师是个高大白肤的年轻女人,教语文。她不喜欢也不擅长管束学生,发脾气的时候就喊两声,可因为缺乏刻薄语言,没多少恐吓力。恢复冷静后,她常精疲力竭地倚在讲桌旁,伤感地捏弄粉笔,向窗外望去。
我并不是班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但语文成绩好,个头又高,在一帮小孩中显得老成。我还发现自己大概有一种能力———紧张时嗓音会生出一种凝重的颤抖,总像要宣布什么重大科学发现,说话时其他小朋友很容易静下来听。王老师鼓励我参选班干部,我从此进入少儿政途。虽然跟选校花相比,学生干部选举缺乏捉摸不定的浪漫主义情调,但唱票时自有它鼓动人心的妙味。看见黑板上自己名字下面逐一增添的“正”字,还好那时候不爱笑,狂喜都捂在心里。
当上小干部后,我开始践行之前所向往的侠义精神。对付自习课在后排捣乱的男生,我很少记名,只把田字格本卷起来打他们脑袋,打完就完事,他们还挺受用地傻笑。只要不出大事,我在老师跟前的汇报永远是人头齐整,岁月静美。每当寒暑假回来,同学分期分批堵到我书桌前,请求延迟交暑假作业。他们中有的人和我关系很好,有的一般,但神情全都那么恳切凄惨,缩着肩膀从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寒音,像困在暴风雨里的登山客。我于是咬牙去跟老师说自己还没写完作业(有时候是实话),撒着娇要求宽限。回屋时听到拍桌子的欢呼声,立刻对先前丢脸的表演感到释然。
午休时间,班里总有些吃多了碳水化合物的男生在走廊里用水枪打仗,顶风作案。被抓后,值周生就来找班级负责人。我便趁人不注意把值周生哄到走廊尽头,搂着肩膀谈判,保证等轮到我们班值周时,一定给对方班级的纪律和卫生额外加分,或者抓到违纪生时免费放人三次之类。我当时是还没看过《教父》,不然保不齐会压低嗓音,挤出双下巴说,“我会给你一个你不会拒绝的条件……”
有一次,班里一个顽皮女生在校门外地摊上偷了几张贺卡,被告到学校。王老师找学生家长谈话,进行得似乎很不顺利,因为事后我去办公室送作业,看见她一个人坐在窗下抽泣。那正是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窗外蝉音起伏,像忽远忽近的电流声。办公桌上堆叠的卷纸被太阳烤出浓涩的墨味。王老师的脸颊按在手里,脖子因为充血而变成紫红,逆光给她弯曲的轮廓裱上水溶溶的金边,是一幅奇异的受难圣母图,我不知道怎么办。王老师听见我进屋,没有仓皇整理仪容,也不问我傻站着干吗,依然把脸放在手里。我们俩就那么一站一坐,在慢慢逝去的阳光里一起待着。事后我觉得很感动。
我的第二个班主任是个不快乐的年轻男人,不喜欢孩子,也无法消化自己流落到小学当老师的命运。夏天里,他最喜欢的一种体罚是让我们在门窗关闭的教室里全体起立,长时间做“大臂向前看齐”。那是一种既无声又不留痕,但能够迅速让人肢体麻木、心神失常的消遣。加上教室本来就是个可大可小的奇怪地方,突然全体站起来,黑压压的头颅朝天棚顶去,给人一种异常臃肿的压迫感,好像空气都被抽走了。我们伸直蜡黄的手臂,很快陷入不可控的颤抖,模样非常愚蠢。班主任就在那汗味淋漓的森林里踱步,一边带着哀凉的笑容,发表对于我们未来的悲观预测。看见谁因为胳膊酸了而破坏身体的直角形状,他就高兴地竖起指头,宣布全体增加5分钟。有时他累了,回办公室休息,让我替他监督。我就侧身倚在门口,用哑语提示大家,什么时候能够坐下休息,什么时候要瞬间起立变形,心脏狂跳不止。心里感叹游走在黑白两道的不易。
六年级时我升到大队委员,戴上了三道杠。每天早晨梳洗时,最重要的收尾就是把三道杠妥帖地别在左臂衣服上。看着镜子里用别针别住的小白胶片,三道杠之间匀称紧实的排列,红与白的搭配,在我眼里都具有隽永的数学美。上学途中坐在爸妈自行车后座上,看到戴一道杠或两道杠的小孩,就忍不住替那红杠之外遥远凄凉的空隙感到难过,全忘了自己曾经心存敬畏地戴过它们好几年。碰见同样戴三道杠的小孩,才彼此正眼相扫,交换像电流一样酥酥流过的赞赏与荣誉感,心中特别对味。
也常常在自习课上被叫离教室,去忙大队文艺委员的事。楼上楼下奔跑,心里有一种轻盈的激动。因为校规禁止学生在楼里跑动,所以每当看见敢跑的人,你就知道他们担负着不可触碰的任务。升旗仪式上,站在露台俯视操场上密密麻麻的大队人马,也很容易培养出不利于自我认知的骄傲思想。
偶尔我会被大队部老师带去其他学校听课或参观,结束时间总比放学时间早,我就获得了突如其来的自由。在下午3点钟的闹市街头小心行走,身上罩着柔和的春日天光。四周看不到一个同龄小学生,炸香肠和涮豆皮的小贩争相向我招手。我会蹲在地摊前很久,翻来覆去摆弄那些塑料发卡和头绳,进入一种迟钝的冥想。再溜达到音像店门口,想想还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消磨,就把几十张明星海报一一翻完,仔细对比金城武和郭富城的发型。一直等到放学时间,才隐身到叽叽喳喳的学生队伍当中,暗自窃喜,谁也不知道我过了一个如此狂野的午后。
监督眼保健操也是我喜欢的工作。当所有人被迫闭上眼睛,他们在我的世界里就消失了,拥挤的教室变成一片广阔清凉的沙滩。我在每个过道里走来走去,像大人那样背着手,省得碰到同学的文具盒。我貪婪地盯着窗外的绿树和砖墙看,好像比别人多赚了几分钟生命。我还利用那段时间去看喜欢的男生。有时候赶上对方也大胆睁开眼望着我,那滋味很惊人,像碰洒了一碗静置的水,或是看见一尊塑像忽然成了精。
我数学不好,对于管理金钱只有一种看法,就是烦恼。班费虽然只是每人五块十块,却总是收不齐整。有些同学是家庭困难真拿不出,有些则是拿钱去了游戏厅;还有一些摇摆的群众本来要交的,看到别人不交,就也改变了主意。我印象里有那么一回,不配合交班费的同学格外多。大概是连续阴雨天气,大家都觉得春游的希望不大,不乐意投资。连续一星期,我书包里都躺着一卷脏乎乎的钞票。下了课我就在教室里垂头丧气地游荡,想尽一切催款办法,实在没辙了就去掐那些赖皮男生腰上的痒痒肉,逼问:“拿不拿钱?拿不拿?”等我终于把班费收齐,哼着轻松的小曲回家一算,竟然少了二十多块。我坐在床上把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全部打钩的欠款名单,心情沉重得吃不下饭。最后,我决定拿出自己的零花钱把钱补齐。跟谁都没说过这件事。
一个人是要经历了多少人生跌宕,才能彻底忘记当初为班费焦虑时,心中那巨大的恐惧感呢?我是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上了初中之后,我在惯性当中又参加竞选,当了班长。但青春期的叛逆已经在暗中贴地飞行,让我的精神世界开始出现了动荡。我依然勤勤恳恳地收作业、盯自习,但与此同时也偷偷买了黑色的指甲油,很渴望打耳朵眼。班干部开会时,我会把牛仔服的领子立起来,以詹姆斯·迪恩的姿势坐在桌子上。
心态的彻底转变发生在一次运动会后。我们运动会有各班出节目的传统,我和班里几个女孩编排了一段现代舞,配那时最流行的“AQUA”乐队的电子舞曲。废寝忘食地排练一个月,我把家里美国电影VCD的收藏都拿出来,凡是有嘻哈舞蹈片段的,就一帧一停地研究,把分解动作画到本子上,给女孩们看。又几番去服装批发市场看衣服,最终选定了一套哥特风格的黑衣黑裤。
最终运动会上我们的表演非常成功,我还记得全场掌声雷动,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同伴们合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我的生活好酷。但运动会过后的第二天,我们的舞蹈被批评了。我五雷轰顶,追问为什么,老师说,我们的舞蹈看起来太怪异,再说一身黑的服装也不吉利。就是那一瞬间,我心里嘎巴一下。
那之后,我对“三条杠”的瘾戛然而止,以后再也没犯过。
(张甫卿摘自《视野》2017年第1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