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以永日
2018-02-25曾绍祥
曾绍祥
〔摘 要〕胡安娜的三篇戏剧评论《戏的高潮与蓄势》《程婴救孤的悲剧精神》《把握好主旋律题材的切入和戏剧情境的构造》从不同的角度介绍了她赏戏评戏的多年体会和感悟,字里行间,时见珠玑。
〔关键词〕胡安娜;评论;读后感
一
若有文化情怀,就觉得,安娜老师这三文,是燃三缕静香。香里,如有花园,有木席,有一壶好茶,月黄晶晶,正在帘幕,妙语嘉言,有那么几位善于聆听的人……
把事情做成事业,将文章写出花朵,让一份神圣之感充溢于论者浑身。安娜老师实践着。家园坚守,文园戏地,不离不弃。心入苍苍,借你一生!你说你是“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小事”,此事大矣!“杨意不逢捧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无有赏者论者,菊坛写者,何其落寞;创作和评论,戏剧之双翼也!“我之所爱为我天职”,用你所爱之评论为创作而即景惜物,绵延转渡,你有充实芬芳的评论人生,你有善意处处和智思缕缕,致敬你,安娜老师!
二
在你的《戏的高潮与蓄势》见老到而经验之谈,见血而诛心之论。一个戏关键是最后,纵然前边不咋地,若最后一场起高潮,江山定矣。为了高潮,前边的一切,就要为此而设。不蔓枝叶,紧紧束束,一人一事,事件集中,矛盾冲突越来越激烈,高潮就自然而至。她用此论分析几个戏,特别是对陈亚先先生的《远在江湖》讲而叙之,建而议之。都好,全是老戏骨的话,反复思虑之言。辛苦的神情和身影……
一人一事,矛盾冲突,戏剧之规律。几十年前在北京看福建京剧团《东邻女》,无有矛盾冲突,却是那般动人!新路也。但,以矛盾冲突一人一事写戏,成功的把握较大,观众也买账。安娜老师之提醒,当值谨记。飞思却想:如何摆脱和超越?不用写小说的方法来写小说,不用写剧本的方法来写剧本。大手笔文人,到得老年,都有这个琢磨的。曹禺有这个琢磨和好些个实践(有的实践没有成功),亚先老师是不是有意在搞这个实践呢?方向和目标对头,但有一些,还是没有达到。安娜老师提得具体,一些创想,也有己意。
三
戏剧节那次,看湘剧《月亮粑粑》。三个响亮名字:盛和煜、张曼君、王阳娟。编、导、演全都是大手笔。诚然,一些小处,可有商榷,但整体宏观,一流气象,高雅俊美。
观后的时日,我一直思索:这个戏,不是从前之风沙。新方新路。但异在哪里?一时并不清晰。
胡安娜老师就谈对了:“这个戏的确太真实了,真实得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给人一种‘舞台上的人融入了生活中,现实中的人走进了舞台的感受……”这所令我牵挂的乡村小学简直成了《月亮粑粑》的现实模板,它就是该剧正在为之义演资助的江永县桃川镇岩寺营小学!”“他在处理这类司空见惯的农村题材时,不走常人常走的大道,而是潜入山野林间小道,去钻探乡村生活的真实原浆……”
对的,真实、真实!传统的编剧套路是“虚构”,这个戏走的是真实路子:写真人真事。(当然加以了改造,那是一种“庄严的说谎”。)这种方法,其实是来自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多多。但运用到舞台上,稀之少也。《月亮粑粑》,和煜兄开了新头。
这种写法,其实如同自传。联想到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也联想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是自传。凡是自传的,就是最好的。何也?海德格尔再三讲到:艺术的目的是什么呢?不是黑格尔所讲的一个“美”字。“艺术是真理的生成和涌现。”而美,是伴随着真而附带而出的。艺术就是求真,挖掘真。任何虚构,都不如一个普通农妇的自述自传。盛和煜这部戏,正走在一条异于传统的崭新的创新道路之上:三流作家写故事,二流作家写人物,一流作家写情怀。盛和煜正在通过这个乡村女教师的自传经历而来写出一种沧桑情怀。这种作品比那种按老套路写出来的东西,意义要大得多。千万不要把作家向老路上来拖。
我迷盛和煜。(正在写《盛和煜如何构写梅兰芳?》)觉得:“湖南出了个盛和煜”,这是一种现象。如此说,并非无聊捧场。而是说,出了盛和煜这么个人物,盛和煜的思维达到了这么一种境界,这其实是很偶然的。我们要珍惜这种现象。要研究之,开掘之,要把这极有文化价值的内蕴开掘出来,那这对于我们湖南的戏剧创作,是多有意义的事啊!
余秋雨先生曾说:到2020年,是中国第二次文艺复兴。
很快就要到了。好好准备吧。写者准备,论者也在准备。安娜老师就是这样的论者。
四
读《程婴救孤的悲剧精神》。(此文获2006年首届中国戏剧奖理论评奖的优秀奖。)开篇宏大,壮语豪言,叙悲剧精神的两大页语言和言语,令我油然思起来尼采形象。就想起来那个河南豫剧。闻盛名,却没看过。胡文吊起我胃口,高文暂搁,就离房而到网吧,看了一遍慷慨豫剧《程婴救孤》。第一句,我要说个好;第二下,我却轻轻而叹:少年青年壯年时,我喜欢激昂慷慨戏。当年喜读郭沫若历史剧,常常因读郭本,午夜而歌。如今却不喜欢了,太过激烈狂猛,血淋淋,杀满台。却愈加喜欢鲁迅:冷,安静,含蓄。激昂是美丽的,但不动声色的冷冷的激昂,却是如同庄子笔下木鸡,天地环宇间大美也。不喜冲突,喜和谐;不喜情节,喜一种风姿情趣——回书房,续读安娜文。
她往下谈的,恰恰就是程婴的不足:“我们除了在戏剧的前半部要牢牢把握住程婴的悲剧精神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将后半部戏的悲剧精神开掘到位呢?我们如何让程婴的死更悲壮呢?又如何去写好全剧面临的第二道难题——复仇的高潮与结尾呢?我们是否可以适当调整与补充程婴妻子与公主的戏,并重新设计丫鬟彩凤的戏?……”言之确切,在在点到痒处。特别是她说:程婴被误杀,处理得太匆匆。正是我所欲言。写评论不是写颂词,提意见也不能瞎开药方。此文多个建设性的戏点子,我基本认同。再一次心中认可:安娜是个懂戏人。作为论者,要到达“懂戏”层次,大不易。因为,评坛是允许纯理论,是允许“不懂戏”的,凌虚蹈空的理论,也自有它的存在价值。
安娜文使我想到:重重的悲剧也好,杯茶轻风的谈剧也好,写好则好!这程婴的不足,也引我思索:戏,到底在哪里?这出《程婴救孤》,改编于古代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其基本场面,还是来源于《赵》剧。写戏,首先要找场面。一台戏就是五六个七八个场面。找到那几个基本场面,戏架也就立起来了。场面来于其人,来于生活。就把程婴作为你一个朋友来遐想。除了那一些激烈冲突的血淋场面,当还有许多个异样场面,这些异样场面,就隐藏在那些冷冷的地方,暗暗的角落……endprint
五
这些年,我常常思索“主题”二字。前些年,我是特别热衷于“主题”二字。
但发现,这东西,若是过于着力,弄不好,就会落入樊笼。
读安娜文:《把握好主旋律题材的切入和戏剧情境的构造》(又一篇得奖论文)。才知道这么个戏:秦腔《大树西迁》。讲的:孟冰茜教授“是一个女人,妻子,母亲,一个有着浓厚的上海情结和西部偏见的普通人……这是一个从反对西迁到理解西迁,再到渐渐融入西部……是一个与西部格格不入的娇小姐,但因为爱她的导师、丈夫,而随迁大西北,那种生活上的不适应和精神上的磨难感可想而知,因而数十年中她心中始终萦回着东归上海的情结,可当五十年后,她真的回到了上海,西部又成了她生命中难以割舍的地方,最终,她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西安……”这不就是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吗:离上海。知青生涯。盼上海梦上海,终于回到上海。可发现,这上海已经不是自己的地方,还是自己下乡的那个县城好呵,还是归去来兮呵!同样的主题。完全是可以的。
读安娜文前部,我之感受完全贴合安娜老师文中展述的感受:以这样的主题为切入口,来进入这种主旋律题材,很独异、高妙、亲切。接通永恒是艺术。回乡,就是永恒。荷尔德林说,诗人的职责是回乡。人类每一个自然人的天性所趋,也就是回乡。在故乡,奔外乡,身在外乡想故乡,朝朝暮暮喊着唱着要回乡。千年李白如斯,这个幼在上海,一辈子在西安,却渴盼上海的孟教授亦如此。这,就进入了艺术了。
爱挑刺、忒认真、决不跟着打嗬吙的胡安娜,恰到分寸谈其长之后,就直率而言来谈弱项了:她从整体结构来谈,从故事的主线和副线来谈,从第四场、第五场、第六场和前边的不协调来谈,从具体的每一场的结构和细节来谈,最后她引用了看戏时,她身边一位观众的话语:“一个老人一辈子想回老家,叶落归根,人之常情,怎么回到老家又想离开呢?这不合情理嘛!”此观众之话,胜过任何一个重头专家之论语。
常有一句话:要知道怎么不行,更要知道怎么做才是行。很佩服安娜老师的,是她总是指其弱处之后,又具体提出,应该如何如何。当然,我并非在在赞同,但凭我眼力,觉之大多是可行的良方。安娜老师的确是一个知道“如何才行”的好论者。
接着,她对这戏写了一段小结:“其实戏要感人,并不是靠拔高思想主题产生的,恰恰相反,而是要让故事与人物都落在实处,还原到日常生活中来……就是勿将活的思想变成死的概念,概念外在于作品,而思想当融入作品,融入人物,最好的效果是如盐入水,了无痕迹。”
对我这个很看重主题的人,此话是个警醒:要有主题,但是不能把一张猪皮从一只活生生的猪身上剥下来,再用这张猪皮来造一只猪。那是死猪。好主题,本身就包蕴着故事、人物、细节,甚至有好些台词也就裹挟一块了,是分不开的,就是安娜所言:“如盐入水”。
六
各行各业发展,文体和一切手段也在化变。已经不是“一人一事”,而是一人多事,甚或多人多事。评论文写法也如此:安娜这文,她把《大树西迁》和话剧《地质师》连缀在一块,对照写之,来作对比映显。
《地质师》是看过的。不说它是顶尖,但的确不错,是个真品:地质学院三人行。男生洛明和罗大生,都爱上女生卢敬。两男生远行东北去开采石油。洛明因家庭出身受压抑,罗大生则独占了与洛明合作的科研成果(悄悄地剽窃。洛明也只是微微一笑),因而调回北京,和卢敬爱情水到渠成。罗和卢组成了幸福的北京之家。这家,就在北京火车站旁边不远。一直滚在基层泥水里的洛明,每次来北京办事,都到他们家来坐坐:已无一丝欲望,仅仅是“我只想,在你们中间坐一会儿,什么都不要说……”过后,又回那东北石油之地而去晨昏夜暮,淌水滚泥。岁月老去,健康已无,老妻扶着洛明来到北京,油然又进罗大生的家。此时思量自忖,谁是幸福者?优雅丰饶物质,心宽体胖生涯,但罗大生内心是虚空的。洛明吃了那么多苦,却做了那多工作和那多成果,怀揣着的是一份温柔的充实。人生幸福两个字:充实。三个字:没白过。但又是含蓄的:什么也不说,不必点明,一群老同学聚拢来,只开玩笑莫当真,只是说说话,喝喝茶,叙旧也不过是一种热闹……
人生的况味。蛮好的。在罗家,同学们又一次听聆北京车站那钟声,悠扬清远,艺术韵味是湛湛优优,蛮好的。
安娜老师在文中讲述这《地质师》,她是给《大树西迁》的改进來寻找钥匙。这钥匙,就是安娜所转述的:编剧杨利民的辛苦经验。杨以前总是记着一句话:“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一句害死人的话。引你进入死胡同。后来他摆脱了这句话,甚至丢开了一切编剧的框条,就是:直接去回忆生活!这生活就是:“59年的北京火车站,就是几万知识分子奔赴大东北参加石油大会战的出发站!”
作家和编剧是干什么吃的?他们就是来向人间宣示真理的!首先要握住真理,要看到真理。不是那么轻易可看到的。天门开时才能看到天。天公是通过人间场面,把真理和诗意从暗冥里给透泄出来。这个场面不是,那个场面也不是,过尽千帆皆不是。突然一个场面,入眼帘,眼中一热,还有点濡湿,那,就是它了。抓住这个场面。想象当年那一天,那么多的青春男女,要奔赴大东北去为祖国采石油,他们此刻轰轰拥拥在这北京火车站,真理和诗意,就飘荡在这挤挤搡搡的青春人群之中。
这场面,就是源泉,就是种子,矛盾冲突是生不出来儿的,但这种子,却是起蒂处,可以长成大树的,几捏几搓,一番结构,于是就有了《地质师》这部真戏。
对此,我是使用的“场面”名词。安娜老师却更上一层,她说这就是:戏剧情境。她分析《地质师》,再三地强调一个观点,矛盾冲突,硬碰硬,直对直,石板上栽花,弄不成的。只有戏剧情境,才是能出戏的暖暖的温床。
读胡安娜文章,就能使你一边看一边就能想出戏来。
好熟悉的!就想起一个人,他在台上讲戏剧理论课,你在台下听课。他把高级理论和经验实践拌和在一块讲,他不断地抛出一个个方法和妙招,他牵引着你的思绪,步步向前,你兴奋不已,你就“边听课边想出来了剧本”。
这位老师,就是中央戏剧学院的谭霈生先生。“不是我厉害,是我的师傅厉害。”家乡一位老中医的话。道出一个学术关键:师傅跟得对,学术路子走得对,就能事半功倍,可成正果,可得辉煌。当年,胡安娜就是谭霈生先生的高足。
七
1977年,胡安娜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编剧理论班,师从我国著名戏剧理论家谭霈生教授。四年半大学春秋,桩桩件件回忆。小巷的雨。北京夏夜的风。冬天房间里的暖气。外边是京城好大雪。那大学食堂里的饭菜的味道。永远的味道,一辈子爱吃的就是大学食堂的饭菜!忆念最深浓,当然是蔼蔼谭师:谭师的面庞如慈祥老农,谭师声音沉静温厚,谭师讲课挑亮你的灯,积淀你厚厚学养,是这位高功大师赐你以戏剧利器和文化利器。大学毕业,你曾经在湘潭大学当过几年教师,后来调到湖南艺术研究院,从事戏剧研究和辅导,就专心一事,直到如今。
你的头衔多多,成果多多,获奖多多。这些,不必在此重复。我要来叙述一个镜头:那天,我在街上行,忽然遥遥望到安娜老师也在散步。没打招呼。脑里想:胡安娜此刻,她在思索什么呢?
想到,曾有段时间,剧团消散,戏剧低迷,戏剧人处境尴尬。我就在那时而离队了。安娜老师选择的是坚守。后来我又回来了。忽然地,我们都逢上了一个戏剧的好时候。而我们手中笔,都还灵动。甚至,更为精熟。评戏的,写戏的,都还是可以做点事的时候啊。是啊,珍惜光阴,且以永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