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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亨颐与师范教育
——从主持者、建言者及改革者再到怀疑者的角色转换

2018-02-25张礼永

现代教育论丛 2018年3期
关键词:一师师范学校师范教育

张礼永

浙江上虞人经亨颐(1877-1938),服务教育事业多年,曾执掌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并主持浙江省教育会,创办私立春晖中学等,对该省教育近代化有不可磨灭之贡献。被誉为“我国近代师范教育界一位十分活跃的人物”“我国师范教育第一代杰出的探索者和实践者”[1],然吾从新史料发现这位前辈对于师范教育的认识,前后实有重大转变,此为既往之研究所未察,试申论之。

一、学术史的回顾

经亨颐的文章主要见于《浙江一师校友志》、浙江省教育会的机关杂志《教育周报》及其后续《教育潮》等,在上世纪90年代初,张彬将其整理成《经亨颐教育论著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该书也是20多年来研究其思想的主要参考材料,近来则又加增补,得《经亨颐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收于“浙江文献集成”。

在上世纪90年代末,张彬整理并刊发了《经亨颐的师范教育思想》[1]一文,此文主要由师范学校的宗旨、师范生的特质和探讨师范教育改革3部分构成,后又在《浙江教育家和中国近代教育》一书中用了一节的篇幅探讨经亨颐“改革师范教育的实践”[2],两文实则相差无几。新世纪初,沈雨梧教授在《浙江师范教育》中用了一节的篇幅介绍了“经亨颐与浙江师范教育”的发展[3];张彬主持的《浙江教育史》中亦有一节的篇幅介绍其人格教育的主张,另用一节的篇幅介绍其主持一师及其改革措施[4];董郁奎在经亨颐的详传中,用了四章的篇幅介绍了经亨颐主持第一师范的情况及其人格教育的主张[5];何信恩也在经的略传中介绍了其主持一师的主张及其收获[6];孙昌建在《一师别传》中也叙述了经亨颐改革第一师范的诸项措施及人格教育的主张[7]。

上述研究及评论主要以经亨颐主持第一师范期间的主张与革新措施及其发表的师范教育见解为分析对象,对于他因“一师风潮”被迫离开学校之后对师范教育的新认识则未曾提及,其实这一点与之前相比变化很大,如此,实有必要重新加以整理。为了便于明了其思想前后之变化,将此前的经历和认识也加以概要叙述。

二、师范学校的主持者

近代以来,古今教师一大区别便是后者需经专门训练,故而对于师范教育的重要,常有“教育之母”的比喻。关于这一点,清末的管学大臣也深表赞同,他们在谋划建立新式学校制度时,对于师范学堂曾如此作解:“意在使全国中小学堂各有师资,此为各项学堂之本源,兴学入手之第一义”,并表示在大中小各级各类学堂中“宜先急办师范学堂”[8],并分师范为优级与初级两类。后者为小学培养教员,前者为中学及初级师范培养教员与管理员。

清廷既立志兴学,并为此废了科举,各地亦纷纷响应。1906年,浙江巡抚张曾敭以新学纷起缺乏合格师资、各学堂程度参差不齐为由,奏请清廷设立全浙师范学堂,以解决浙省师资缺乏的问题。经批准,在杭城贡院旧址兴建师范学堂,于1908年春建成。最初浙江提学使于1907年春委派邵章为首任校长,至夏邵即辞职,喻长林继任至冬也辞职,后由王廷扬继任。[9]王廷扬因赴日本考察师范教育,聘请正在东京高等师范学习的经亨颐为教务长。当时经亨颐本科一年的学习刚完成,于是便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并得到校长嘉纳治五郎的指导,回国谋划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教务。一年期满,有人以为经亨颐做教务长做得滋滋有味,一定不肯再去求学了,自然也有暗中讥笑的、排斥的,经亨颐自述“听了实在可笑”,毅然告辞,再赴东瀛继续学业。然而在经亨颐离开杭州的两年里,浙江两级师范换了六个教务长,第六个走后,校长找不到接替人选,学生中竟还有记得经先生可以毕业回来了,校长立刻拍电报,请他回来主持教务[10]。再续前缘之后,他与这所学校脱不离关系了。

对于第一师范的定位,经亨颐表示与其他学校相比,自有特异之点,因为学校为师范学校,即人格专修学校[11],教育者须具高尚之品性,这里的“高尚”绝非自命不凡与世不融之意,而是要能“屈就”[12],甘愿“社会作马牛”[13]。既然“教育者宜有特别品性”,意味着“师范生宜有特别训练”[14]29,也就是说“师范学校与中学校,全无连带比较之关系”,所以每次从几百名应考者中只挑选几十名,经亨颐都亲自把关,平日演说等场合都会强调“既入师范,不能不有永为教育者之决心,不能不有非为教育者不可之觉悟。”[15]故而,第一师范特别重视考查学生操行,甚至达到了“在他校已算优良之学生,一师尚有批评,欲得甲等操行成绩殊不容易”[11]。他为学校制定的“勤、慎、诚、恕”四字校训,也是这种人格教育主张的反映。“孜孜也不厌不倦,勤之至也;寡尤寡悔,慎之效也;成己成物,诚之极其也;尽己及人,恕之行也”,尽管六行九德的目极多,但核以师范之性质,惟此四者尤当勉。[16]普通学校注重的是“学生之本分”,而经亨颐主持的第一师范除此之外,还特别注重“师范生之特质”以及“教育者之责任”,这正是注意到了师范学校的特殊性所在——“师范生出而为小学教员,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其影响及于社会尤为重大。”[14]32

三、师范教育的建言者

1915年夏,社会舆论特别是教育界几乎一致认为“现行师范教育制,有改革之必要”,经亨颐有鉴于此特地撰写了《改革现行师范教育制私议》,文章表达了自己的见解。该文强调师范学校之训练与中学之训练不同,而当时师范教育制度,受中学之牵制,无独立之精神。从根本上考虑,需要做到两点:一是师范与中学脱离连带比较之关系,另一是师范学校之组织及考查宜特别规定。[14]28该文既有学识之光,又有经验之识,属教育史上重要文献。

随后他又撰文答复了教育部师范学校校长会议的咨询案,案称“国民人格教育与生活教育最为重要,师范教育宜以此二者为中心以陶铸国民,不得有所偏倚,欲实达此旨,应行若何办法?”经拟出办法四条:1.以“诚”字为全国师范学校校训之中心;2.考察学生成绩宜注意操行考察,操行成绩宜注意自动能力;3.慎选师范校长;4.教员宜专任。[17]这些举措在第一师范都有迹可循。

“一战”以后,世界潮流为之一变,一股求和平的浪潮波及全球,然而殖民地与半殖民地国家向帝国主义求和平,无异于与虎谋皮,中国便是深受刺激,进而有“五四”之发生,国内的思潮亦为之一变。在这种大环境下,经亨颐也在思考师范教育究竟该如何改革?他在日记里记下了这样几笔:9月5日,着手撰《改革师范教育的意见》,上午得千余言。9月8日,交《教育潮》稿一篇《改革师范教育的意见》,约四千数百字。[18]195他认为“现行的师范教育处处绝了师范生进取的路”,需要改革,主要意见有:1.国立大学应设教育科,全国分为五大学区;2.高等师范学校改称第三期师范学校,养成中等学校科任教员,师范学校改称第二期师范学校,养成小学(高等小学)教员;讲习所改称第一师范学校,养成国民学校教员;3.中学教员、小学教员的程度,应增高;4.第三期师范学校的办法,分预科、专修科、研究所,每省应设立一所,经费由省税支给、国家税补助;5.第二期师范学校修业三年,第一期师范完了服务一年以上者、及国民学校教员检定及格者入之;6.第一期师范学校修业三年,小学毕业生入之,每县由县税设立一所以上。[19]

这篇意见正是他当年10月在山西太原参加全国教育会联合会的提案。“双十节”当日,会议行开幕式,他见山西有国民师范学校制度,询问得知专门养成国民学校教员,十分高兴,因为这与他所提“改革师范教育计划”暗合;11日下午,大会开会讨论,提案得以成立;然而22日下午的会议,议论多时,提案未得成立,作为“下届提案方针”收场,经亨颐认为如此结局“实无形之打消”[18]206-219,散会后他即返回旅馆整理行李,天明即启程南归,闭幕式也没有参加,可见内心郁闷至极。

四、师范教育的改革者

经亨颐深知“坐而言易,起而行难”[20],在建议改革师范教育制度的同时,他在第一师范内也开始进行了改革的尝试,分为四个方面:1.提倡文学革命,改革国文教授。1919年10月,一师和附小的国文教授,一律改用白话,同时采用注音字母,为普及白话文扫清障碍,学校所用的国文教材大多从《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等杂志上选用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人的白话文章。2.改革管理体制,实行民主治校。设立评议会,为全校最高议事机构,议长由校长担任,议员按一定比例从教职员及学生中经选举产生,同时将学校事务分为学校行政和学生自治两部分,规定学生自治制度由学生自行议定,学校不予干涉,必要时负劝导扶护之责。1919年11月26日,一师的学生自治会正式宣告成立,开浙省风气之先,各级各县学校继起而仿效。3.调整教师队伍,实行专任制。当时教师往往同时兼好几个学校的课,他们至多对所教的课负责,对整个学校、整个教育往往不负责任,经激烈反对将学校当作“贩卖知识之商店”的形式,更何况是养成未来教师之学校,主张学校需要一支稳定的教师队伍,来陶冶学生人格。这一年秋,一师实行教员专任制,首批聘请的专任教员有16位,当中有陈望道、刘大白、李次九,加上原已在校的夏丏尊,也就是后来的“四大金刚”,改革国文教学的骨干。4.改革学年制,试行学科制。经认为学年制不顾学生能力差别,以限定的时间、统一的教材,对大家做同样的要求,其结果是“轻视青年的光阴,束缚学生的能力,尊重办事的程序,演成划一的流弊”。他和全体教师一起研究试行学科制的办法,将其分为必修与选修两种,必修完成后,学生可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习他科。[21]

经亨颐在时代精神鼓舞下所做的改革,制度上变机械为灵活,管理上变专制为民主,内容上化陈腐为清新,一洗旧习,使学校充满新的气息。然而改革及背后的思想遭到守旧势力的干涉和行政当局的反对。因《非孝》一文引发的“倒经”闹剧,又由此引发“挽经”,便构成了“五四”后轰动全国的“一师风潮”。学生们前后发表宣言五次,教师们也发表《挽留经校长宣言》和请愿书,向社会表明他们的态度,运动得到了舆论界的支持,教育部派具有新思想的姜琦继任,以维持学校的改革精神。[22]

五、师范学校的怀疑者

经亨颐离开了第一师范,1921年春,应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邀请,担任该校总干事兼学生自治指导委员长,留下了《高师教育与学生自治》、《祝学校自立》等文字。

1922年9月,教育部谋划召开“学制会议”,经就近以浙江省教育会的名义与会,然而在这次会议上,他的思想前后迥异。在9月21日下午的第三次会议上,经亨颐提出“师范教育无存在之必要”,并给出了三点理由:1.学生之入师范者,率为经济所迫,并非真有此等志愿;2.师范课程与中学课程所差甚少,至于实习一层,或以为中学无附属学校,不如师范之便,不知在其它学校实习,比在附属学校实习,其利更多;3.实际上中学生之当教员亦多,其成续亦未尝不良。

此论一出,随即引发其他代表的发难,如王卓然就提出:1.学生之目的不尽为学师范而来也,此虽为一种事实,但非师范所专有,即各种实业学校亦然,考其原因实由于教师之指导及父母之诱掖不当;2.学生多为官费而来也,经先生认为这样不合理,然而贫民借此多一求学机会,实未可谓非合理之办法;3.课程相差无几也,其实不惟师范学校之教育、教授、管理、心理等科,非中学所有,即便相同之学科,其教法也有不同;4.实习不必附属学校也,实习不在附属学校,其利虽多,然附属学校非仅实习之用,兼有试验之性质,且以实际言之,附属学校且不欢迎实习生,其它学校当更难矣;5.中学生亦有当教员者,其实中学生当教员,究竟不若师范生。陈宝泉则问道“各国有无师范学校者乎?”,他认为“不学师范亦可当教员者,乃社会不良之过;中学生虽当教员但并非其初衷,能以当教员终其生者,惟师范生;办学者茍能以之为目的,则学生自受其感化,而亦以之为目的。”[23]

“新学制”后由北京政府于1922年11月1日以“大总统令”公布后,经亨颐在春晖中学做了一场报告,末了特地说明“我本认为师范教育为多事的,所以在会场也不争议,但前途的确有问题的”,他对于师范教育的未来持悲观态度,认为其“将来恐怕无形消灭。”[24]

六、“思想要走在时代前面”

经过前面的梳理,我们能够发现:无论是在校友会上的讲话,还是新生入学伊始的训话,抑或毕业仪式上的颂词,以及议论师范教育改革的文牍中,经亨颐都强调师范教育尚独立,师范学校与普通中学不相同,毫无连带比较之关系,师范学校宜特别组织,从而给予学生以特别之训练。另一方面,他对习俗流行的师范教育见解,还持批判的态度,如“普及师范教育”的提议,他认为“师范教育与普通教育性质不同,学生人数宜有一定之计划,不宜少亦不宜多,少则不足用,多则不能用”,故而“无所谓普及,但求足用矣。”[14]31-32从思想方面以及行为方面来考察,经是认可师范教育的,是这一制度的支持者。

然而到了20年代,他的认识却发生了180度的转弯,个中缘由耐人寻味。以年龄计,1922年时他已45岁,人生步入中年,按通常来说思想早已成熟,世界观、人身观、价值观等早已稳定,对同一事物的判断轻易不会出现两种结论:一赞成,一反对。但人生之事充满多种可能,历史在这里翻开了另一页,经亨颐从师范教育的赞成者变成了反对者。他曾经对学生说“思想不要腐化”、“思想要走在时代前面”[25]84,察其言、观其行,他自己也是如此做的。五四时期,他所主持的一师和浙江教育会成为该省文化运动的中心,后来出走参加“国民革命”,再后来被“永久开除(国民)党籍”,都是他“思想不腐化”的体现,同样对师范教育认识之变化也是同样的表现。在内心深处,他是真诚地爱护一师的。在离开杭州前,他给学生的复信中这样写到:“‘母亲’一语,实在当不起。你们把这句话表现无限感情,我就用这句话来比仿,声诉我的苦衷:这‘母亲’是可怜的,是黑暗家庭里三代尊亲晚婆压力以下底媳妇,还有许多三姑六婆搬弄是非……查办之后,并无对我说过一句办法不合的话,就立刻正家法,这媳妇是决定‘七出之条’了!”[25]81可见其内心之悲痛及不舍。只是1921年在广州召开的第七届全国教育会联合会,议决的“新学制”草案已经开了新风气,对于中等教育,传统的“三分法”,即普通中学、师范学校、职业学校分别设校的办法被认为不经济、不合时宜,中国需要的是一种新型的中学,其原型为美国的综合中学制度,将三者融于一处办理,分设普通科、师范科及职业科。教育部召集的学制会议(1922年9月,北京)与第八届全国教育会联合会(1922年10月,济南)有时间差,在学制会议上经亨颐反对过去的经验及习惯,就当时而言是符合时代潮流的,也是他“思想走在时代前面”的一贯表现。

当然师范学校的消退到了90年代后期才正式实现,那是建立在中国普及教育的夙愿真正达到了的基础上。经亨颐于70多年前如此大胆地提议,并不是好为高论,也不是奇闻怪谈,当时的社会舆论及教育界许多都持类似的认识,从1922年“六三三”新学制颁行,至1932年国民政府颁布《师范学校法》重新确立师范独立的体制,这10年时间里师范与中学合并办理被认为是美国先进经验的中国化,水土不服的弊端后来才逐渐深刻地体会到。法国社会学大家涂尔干曾说认识教育学,有时“我们必须把它们同与之对立的实践本身区别开来”[26],经亨颐表达反对师范学校时,他的认识和与会的人的见解是相反的,与当时的实践也是对立的,却符合事情的演变,但当时中国是个极其落后的国家,还是以简单的方式进行会有效果,这也为共和国的教育发展史所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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