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道、通乎神”
——技艺价值的再解读
2018-02-25郭春方
郭春方
(吉林艺术学院,吉林 长春,130021)
艺术是人类文明历史发展中最具正面效应、影响最为深远的创造性成果。我们实现艺术创作的基本条件无外乎是精神性的思考和行动力的结果。或者说艺术结果包含了两个因素:一是对艺术的精神性思考结果;二是呈现艺术作品的手段和方式。
千百年来,人类为了生存和发展,不断探索并积累了各类行为经验,这些行为经验被人们广泛传习并不断补充,进而在社会历史中形成了不同领域里所共同遵照的行动范式,甚至成为固定下来的某种评价标准。艺术的发展和不断进化所依赖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这种行动范式,这个范式是艺术发展的经验积累,是人类活动的技艺呈现,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大多数艺术形态都是从技艺的呈现开始的。
一、技艺的传统特质和当代的转换
1. “技艺”的释意
希腊语“技艺”(δεξιότητες)在产生之时,被用来指代“技艺、手艺、艺术、策略”等词义,在其词根中也可以找到“创始者、手艺人”以及“木工、木匠”的含义,并大致推断出产生初期的“技艺”含义是“拥有某种技能”,比如中国的蔡伦造纸、西方的莱特兄弟飞机制造,都可以称之为“技艺”。但是在充满诗意和浪漫的古希腊人生活中,他们认为“技艺”不仅是某种单一简易的手艺,而且是精神与思想的集中展示。由于高度的精神文明,使得古希腊人对艺术方面格外崇尚高雅和纯粹的境界,他们留下的城邦建筑、书籍和诗篇无一例外地成为精美的艺术品。
古罗马时期,“技艺”一词译成拉丁语“ars”,随之演变成英语中的“art”,最终被西方人翻译成“艺术”。与此同时,在中国传统历史上道家思想对“技”有这样的记载:“道也,进乎技矣”、“技,巧也”。“艺”则是:“艺,植也”、 “耕耘树艺”、“树艺五谷”。此“技”和“艺”都有“技术”和“才能”之意。
2. 传统技艺与现代技艺的交叠
世人惊叹艺术的伟大,绝大多数情况是惊叹人类巧夺天工的精湛技艺和与之呈现的智慧方式。在古代绝大多数的历史时期,技艺作为至高无上的标准,一直是衡量艺术优劣的标准,引导艺术的发展方向。在传统技艺中,雕塑技艺是最有艺术表现力的一种呈现方式,雕塑家们的创作风格及表现手段与希腊化古典主义截然不同。例如公元前3世纪末创作的女神雕像,正是表现主义盛行时期,雕塑艺术家们热衷于刻画人物面部肌肉的紧张肌理、体态姿势的夸张手法,通过表现人物的“痛苦”、“忧伤”等情绪,或者是“准备战斗”、“蓄势待发”等各种动作姿态,来表达对神灵的信仰和敬畏。同时期,建筑艺术在装饰上开始采用难度极高的浮雕手法,刻画神话故事或者古代战争的恢宏场景,使人物与故事高度贴合,完美呈现出古代技艺的高超、对生活的热爱以及对艺术的崇敬之心。此外,欧洲的肖像雕刻技艺也在高速发展中日趋成熟,如海神波塞冬神像、米洛斯的维纳斯像、雅典娜神像等经典作品的相继问世,成就了一代肖像雕刻技艺的辉煌。相比之下,现代雕塑艺术虽然在技巧和材料上都更加先进,但更偏重于观赏性与商业用途,而且其技艺表现上远不如古希腊古罗马鼎盛时期的更深刻。
在中国悠久且漫长的历史中,敦煌莫高窟壁画、乐山大佛、清明上河图、司母戊鼎等不同时期的传世艺术品充分证明了中国古代在绘画、雕刻、书法和铸造方面拥有精湛的技艺。
当代艺术发展至今,“技艺”作为一种传统,曾一度被忽视甚至被消解。然而,自二战以来在各种艺术形式的快速更迭中,“技艺”又成为一种新的衡量方式被广泛重视,越来越多的艺术家意识到手工性和身体性的价值。随着机器大工业生产的不断推进,越来越多的艺术品可以被机器生产、批量的仿制。与此同时,由于全球文化艺术呈现兼容并包的融合趋势,人们对于外来新鲜事物、流行风潮也越来越推崇,这些因素都加速了艺术的“快餐化”,很少有人愿意静下心来细细品鉴和欣赏一件艺术品,更遑论用心感知作品的内涵、意义和精神。高端机器设备虽能够仿制出无数的“完美艺术品”,但无法给人们带来精神的共鸣和灵魂的震撼。换言之,艺术家手感的特性是机械手段永远无法替代的人类特有的精神行为痕迹。我们在今天重拾“技艺”的行动是对艺术虚无主义的批判,是当代对“技艺”的重新认知,也使艺术作为发现世界、解读世界和创造世界的重要手段获得不断的推动和进一步的发展。
图1 古罗马科洛西姆竞技场 公元1世纪70年代
图2 三圣像现藏于莫斯科特列恰科夫美术博物馆
图3 维纳斯的诞生现藏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乌斐齐美术馆
二、高超的技艺成就物质性和精神性的统一
“技艺”作为艺术呈现的手段和方法,其本质就是艺术被物化的过程,我们将艺术的“技艺”看成是艺术的物质性特征,因为技艺包含了实现作品所需要的手段和必需的材料,以及使用材料的技术,且技术作为物质性的构成,可以被不断的优化和发明。正是由于在技术上不断地重复和锤炼,才使得艺术的审美意味(即精神)得以提升。
1. 欧洲文化艺术中展现的技艺创造
众所周知,欧洲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伟大的艺术创造力迄今为人类所赞叹,无论是古希腊雕刻的柔美、优雅,还是古罗马建筑所追崇的力量感与宏大气势,都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那个时期人类在技艺能力上所到达的一个顶峰状态。(图1)可以说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匠人们通过高超的技艺实现了物质到精神奇迹般的转换。譬如在古希腊的建筑场所中,建筑艺术家所赋予场所的意义远不止我们看到和摸到的实际物体,而是包含着古希腊人对空间的特殊定义,也就是说,古希腊人试图打破空间的原本定义,将“空间”赋予人性的特征,是天、地、神灵和人性的集中体现。由此看出,技艺的呈现是通过物质实体反映出来的,而实物则是在艺术家精神与思想的高度统一之下产生的。
即使在中世纪时期人们对技艺的发展也一刻没有停歇,例如俄罗斯圣像画家安德烈·鲁勃廖夫创制《三圣像》时(图2),创造了柔和、鲜明的光彩布局技艺,意大利肖像画家波提切利采用湿壁画技艺,创作了代表作《维纳斯的诞生》(图3),将建筑壁画发展进一步推进。以至于后来油画材料的出现,包括版画技术的各种应用等,都是中世纪艺术家技艺创造的体现。直到文艺复兴时期,人类在艺术与人文的发展进程中走向高峰。此期间,技艺作为实现艺术最核心的因素在艺术家身上成为了一种标志。达·芬奇曾在《艺术论》中把绘画称为科学。可以说,正是绘画的这种科技性使得它的基础知识系统化,成为一种可以不断完善更新的形式系统和符号体系,而这个系统就是技艺的完整表述。
2. 中国传统技艺彰显东方美学意义
在东方,中国商周时期的青铜器艺术无论从铸造工艺还是造型品类,都集中反映出古代中国工匠的高等智慧能力及对精湛技艺的不懈追求。如图4中西周早期周成王时期的何尊,器身以雷纹为底,三组纹饰造型独特,上部饰蕉叶纹,其下有蛇、兽面纹组合;中部饰有卷角饕餮纹,兽面巨睛利齿,眼、眉、口、鼻、角均突出器表;下部圈足处也饰有饕餮纹,整体工艺精美、造型雄奇。而且铜尊内底铸有铭文12行122字,记载了西周初年的重要历史事件,极具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其中的“宅兹中国”是迄今所见最早的 “中国”一词,这种使用青铜器材铸造出的宝贵历史,也印证了弥补史记的重要意义。此后的秦俑汉砖、石窟造像等具有较强社会功能性的中国技艺也成为东方艺术的代表。
图4 何尊及其铭文现藏于陕西省宝鸡青铜器博物院
在中国传统技艺门类中,湖笔制作技艺是中国文化的独特代表。西方艺术家采用的绘画工具多种多样,但中国人却始终钟情于毛笔这件工具,从一而终、不忘初心,这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形成的绘画核心价值观。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中国人对于毛笔的改进和革新的脚步也从未停歇。毛笔作为绘画书写的重要工具,与作品展示实效形成了相辅相成、相互制约的关系。例如从毛笔的形状来看,锥形的笔尖是最适宜线条刻画的,饱满的笔肚储满了墨汁,在绘画时可以任凭画家选择浓淡、急缓等触感,但以线条为主的中国画绝不仅仅局限于用线条来刻画人和物,而是将描绘对象概括化,注重描绘人物的精神风貌和气韵,做到“以形写神”。可以说,中国画与西方写实画法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中国画大师赋以毛笔勾勒线条的独特技法旨在传达对象的气韵而非真实地刻画形象。在南齐谢赫所著的《古画品录》中提出了绘画的社会功能以及品评绘画的六条标准,即“六法”,这是通过古代长期的绘画实践和理论探讨具有总结意义的完整认识论,在绘画发展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所谓“六法”,即: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其重中之重在于具体而形象的造型方法与要素,他首先强调的是六法中第一项“气韵”,主张“神”与“形”兼备的审美原则。“六法”之精华亘古不变,其后“五法”都可以通过后天的技巧训练而达到,但唯独“气韵生动”是难以复刻的。可见谢赫的“六法”中,“形”与“神”的地位是同样重要的,不可重其一而轻其它。唐宋以后,在绘画历史的诸多鼎盛时期相继涌现出的巨匠大师都是在“六法”的技艺标准下努力开创笔墨与意境、技巧与心灵、个体与自然的风格与体系。
除这些文人技艺之外,中国民间的皮影戏艺术也十分奇妙,它是一种用兽皮或纸板材料制作成人物、动植物等各种造型剪影,并在灯光照射下隔着白色幕布进行演出的表演形式。皮影戏艺术以其采用的特殊材质、繁杂的手工工序、极具色彩的声腔调配、独有的戏剧艺术效果为特禀,是中国最古老而经典的传统艺术之一。其表现手法丰富多样、造型各异,既夸张又朴实,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且每个人物的角色、性别、肤色、性格、装饰样式等不同创设都表现出极强的精神特性;表演故事背景的绘制多取材于民间史记,从对日常生活中衣食住行的细微描述、流传于市井坊陌的奇闻杂记,以及对当时政权制度的矛盾情绪,均表达出百姓对于生活、国家、情感的寄托和期望。不论是民间传统技艺还是高雅的文人技艺,都是通过技艺创造实物将中国美学中的“意象世界”表达出来,既是对“物”的实体性的超越,也是对有限生命的超越,同时又回归自然,达到“本真”的境界。
可以说,技艺是通过物质呈现出来,并将创作者的内心精神、情感赋予其中,技艺不单只是技能的叠加和堆积,而是情感的迁移和爆发。没有精神寄予其中的艺术品导致艺术性的缺失,没有高超的技艺水平就无法达成物质性与精神性的统一。
图5 八十七神仙卷(局部) 现藏于北京徐悲鸿纪念馆
三、技艺是“心手合一”的高度融合
艺术表达究其根本是痕迹化或称为精神物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展示技艺、书写精神的过程,精致的技艺来自于手性的刻骨锤炼,心手合一才会成就经典。也就是说,在艺术创作过程中,每一部作品都包含着创作者个人的情思意化,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无论是绘画、雕塑或建筑等艺术门类,创作者的最终意图是将丰富的个人情感传递到作品中,并通过作品传达给欣赏者,从而引起欣赏者的情感共鸣,给人以美的体验。
说到“技”与“道”的关系,在庄子所作的《庖丁解牛》中讲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有着立意喻示,反映了古人对心手相应的一种追求。“道”是“技”的升华,“技”是近“道”的基础和保障,没有手性的熟练之极,就不会实现“道”的至高境界。只有消除物质和精神的对立,建立由物质到精神的转换方法;消除手和心的距离,打通从手艺到艺术的通道,才会理解由技巧而进入艺术的“道”。可以说,世间万物一切都有规律可循,只有明其理、得其法,才能游刃有余,最终做到物我无间、道艺合一。
在国画山水、人物和花鸟画作品中,讲求“意在笔先、心居笔后”这种意境与心境的表达,《老子》四十一章中提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意即越美妙的音乐越悠远深邃,越美好的想象越缥缈宏远,艺术创作并不拘泥于既定的事物范围,放眼于艺海无边的格局,真正的“道”是不会轻易被发觉的。而“神形兼备”、“形神合一”是中国国画艺术中最常见到的,包含中国画艺术的写意性,即“立象尽意”,也可以说“象”是外在的表现内容,“意”是内在的精神与情感,借助具体而实在的形象来表现创作者的内心思想和精神气质。
进一步讲,在中国古代有“吴带当风,曹衣出水”、“敏思藏于胸中,巧态发于毫端”等不同挥毫之态,是对“技艺”的赞誉和对心性与手性辩证关系的明晰论述。正是无数艺术大师以“心手双畅”作为修炼技艺的终极标准,驰名中外的每一件经典巨作才能留存至今。如唐代画圣吴道子创作的白描人物长卷《八十七神仙卷》(图5),其笔墨灵动飘逸、精致华美,代表中国古代白描绘画的最高水平。德国杰出画家丢勒创作的《祈祷之手》(图6)带来的强烈震撼力,是他自少年时代就醉心于铜版画的技术研究,经多年努力终成大师的见证。米开朗基罗总是在石头面前喃喃自语,称自己就是一个石匠,他的成名代表作品《哀悼基督》奠定了其在欧洲文艺复兴雕塑艺术领域的地位(图7)。现代艺术的创始人毕加索一生完成四万余件作品,可想而知,他的技艺功夫是何等的精练和娴熟。不论是中国还是西方,人们对于“技艺”境界的追求都是相同的,只有把“技艺”视作纯粹的情感与现实的表达才能够做到真正的“技艺超群”,而不单只是一名技巧完美却没有情感与精神的“匠人”。
图6 祈祷之手现藏于维也纳阿尔伯蒂娜博物馆
图7 哀悼基督现藏于罗马梵蒂冈圣彼得大教堂
四、结语
中国清代思想家魏源曾说过:“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对于新时代的文艺事业和艺术教育事业来说,这种对“技艺”的坚守更应该解读成最朴素、最珍贵的“工匠精神”。“近乎道、通乎神”的技艺锤炼以及深刻领悟传统技艺再创造的价值精髓,有助于提升各类艺术从业者做到心手通畅、完整传达,构建完备的艺术素养和高尚的人生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