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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尽年华影子伤

2018-02-23风翎珑

南风 2018年2期
关键词:陆家影子

风翎珑

谁的影子这么伤,白了年华,漫了时光。

叹尽苍凉,回首不见那人眸光。

冬雪覆盖的相思崖,一个人煮着一壶酒,香烟袅袅,美得就如同一副画。

白发绕肩的少年从膝上缓缓拿起两卷书,明明是两种字迹两个时代,却都写着相同的内容,少年歪着脑袋,苍凉的脸上露出悠远的神情,手腕轻转,书卷就被不温不火的炉火吞没了。

在最上面的那页,清晰能见的一行字渐渐化作一团灰烬。

——世间万物皆有灵,包括影子。

斷崖边还残留着些许死亡的味道,陆非白冰凉的手指轻触着那些深浅不一的车辕印,脑海里重现出马车翻滚而下,然后在崖底摔得粉身碎骨的场景。

“荔儿……”男人低喟一声,喉头涌上腥甜血沫,淡青色的阴影从非白雪色长睫上打下,陆非白作为陆家下任家主,生来就拥有雪白色的睫毛,一代一代的家主都是如此。

半月之前,非白青梅竹马的未过门妻子莫荔才告诉他,她要来京城看他,只是没想到,好端端的一场探夫之旅变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旅程。

百丈之高的相思崖,落下去,必死无疑。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非白身后传来,还未等马停稳当,马背上的绣着‘陆字的黑衣男子就翻身而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了迎风而立的男人,“少爷,府里来信了,是莫小姐的。她说她现在在京城的落凰客栈里。”

非白看着深不见底的相思崖皱了皱眉头,莫家未堕崖的家仆赶到陆府求救不假,而在崖边寻到的那些遗落品证明坠下的的确是莫家的马车也不假,可是手里这封信的笔迹确实是出自莫荔之手。

那到底是…何处蹊跷?

几名男子从崖底点着突石飞身而上,脸上惆怅之意显而易见,“少爷,这崖底只找到几个莫家的丫鬟,全都没气了。可是属下寻了好久,却没见到莫小姐。”

非白再没有犹豫,掀了素白衣袍跨上马背,声音清润地散落在呼啸的风中,“十三十四,在这里好生把这些莫家人葬了。十一十二,随我去——落凰客栈。”

落凰客栈作为京城的第一大客栈,主要就独特在它独门独院的设计,每一位入住的客人都拥有自己的小院,互不打扰也互不见面。

非白一推门就看到一个绿衣女子坐在小院里的梧桐树下,如受伤的小兽一般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上,眉目如旧,只是神情怅惘表情木讷完全不似莫荔之前的灵气逼人,但非白也松了一口气,这女子的确是莫荔,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非白!”在莫荔的目光触到门口青衣淡雅的男人时,便立刻从榻上跳了下来,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又缩回了树荫下,面上漱漱的落下泪来。

从那般一跳一走的过程中,可以看得出莫荔的腿受了些许伤,其他地方似乎并无大碍,一辆马车从那么高的山崖上翻滚下去,坐在车里的仆从全部死伤,偏只有娇滴滴的莫家小姐生还,且只有腿受了不算太严重的伤。非白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幸运太难以置信。

“荔儿,你没事吧?而且你怎会……一个人就在这里?”非白疾走几步揽住爱人,疼惜地抱起她坐回榻上,只觉得几月不见的恋人轻飘了不少,不由得自责不已。

若不是自己执意避开莫荔来京城,她也不会瘦成这般,还遭此大难。可是……非白眉间轻蹙,咬牙心伤。

莫荔拉下男人的手,他的手无论是冬天或者是夏天都是冰凉如铁,更是在三个月前的大病之后见不得风,常年带着御寒的手套,身子也裹得严实。陆非白,虽然贵为骓云国三大世家之一的陆家公子,终年疾病缠身,生命脆弱得就如同他的雪色长睫一般,让人感觉随时就能化掉。

佛海寺因医术高明而叱咤骓云的志云高僧说,陆非白活不过二十岁,如今他已二十有二,这多活的几年命,常被非白戏说是借来的。

莫荔同样冰凉的手紧紧地握住男人隔着布料的大掌,泪水汹涌,“我跌下山崖的时候被莲儿护着,伤得不算重,偏偏又遇到一高人相助,送到京城才死里逃生。”

“马车里随我来的那些……人都死了……吧?”

男人轻吻上女子黯淡的眸子,微微点了点头,“荔儿,车怎么会翻呢?”

“……非白,别问了,我不想再回忆这件事情。”莫荔转过身子,梧桐树下她娇小的身影有了一瞬间的模糊,“我一想就好心痛。”

所有的疑惑都被莫荔悲痛欲绝的表情和心痛二字给堵了回去,非白直觉这次堕崖事件并不是他所了解的那么简单,莫家求救的仆从说是山石滚落击中车辕,可是相思崖是砂质山体,怎会出现山石,而偏偏荔儿堕崖之时出现高人,又实在凑巧至极。

不过,她不想说,就不要说。

只要她还在就好,他只要她在就好。

陆非白把陆家在京城的生意全部交由陆八管理,自己则每日带着莫荔在京城里散心解闷,本来他还很是担心那一堕崖莫荔的身体受的是内伤,结果去最好的医馆看过,大夫也说丝毫无碍。

只是莫荔的心情总是带着难以释怀的忧郁和感伤,虽然她极尽掩饰,仍旧像以前那样言笑晏晏,但非白只要一转眼她就会露出悲切神色,即使是在最欢乐的人群里面,她也丝毫无法真心喜悦。

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一向贪玩好动的莫荔竟然喜好女工起来,她闲暇时候会静静坐在非白的旁边,非白看书,她则一针一线的缝着衣衫,各种颜色,各种布料,甚至是下个季节的衣衫,全部都是非白的。

“莫小姐,你看看你给我做的衣服。”非白哭笑不得的伸出两只手来,一只袖子长得盖住手背,一只袖子仅到指根处,“你啊,哪里是做这些的料,你就只管每日吃吃睡睡就行!”

“我怕你不要我。”女子呆呆的站在原地,目光温柔而缱绻,那般似要把非白深刻进心底的眼神,让男人无端心悸。

“我——”非白哑言,他逃往京城和她离开之后暗暗安排年轻公子和莫荔相遇,原来她早已察觉,“好了,我不会不要你。我们明日就回芙蓉镇吧。”

非白一只手抚着花色繁复的窗棱,窗外枫叶红得正好,唱不尽秋光唱离殇,不是有些爱一定要紧紧握在手中才好,他尽力了,然后才发现终究还是黄粱梦一场。endprint

落日西沉,芙蓉镇被笼罩在昏黄幽暗的暮色中,那般浅淡中带着的明媚就如同慢步法场上的绝色少女,在死亡之前回望人间的最后一眼,弥漫着一种温暖而绝望的颜色。

非白的马车吱吱呀呀的行驶在青石道路上,那些熟悉的景色和熟悉的人让陆非白的眼神愈发柔和,无论他去过多么精致多么美丽的城镇,他还是最喜欢这里,只有芙蓉镇才是他的家。而家里还有他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是莫荔,另一个就是他的弟弟,陆新宇。

远远的在那么多迎接他的众人中,非白并没有看到那个他想见到的身影。身旁莫荔掰過男人略显失望的脑袋,“你是在等陆新宇吗?”

“嗯,不过他没来。”

“非白,你相信我。”莫荔带笑的眸中闪过一瞬间的仇恨和纠结,快得连男人也没有捕捉到,“他并不值得你这么爱他。”

“他,对你,或者对我,怎么了?”

“没怎么。”莫荔放了手,把自己拢在幽黑的斗篷里,再推了推男人,“你下车吧,大家都等着你呢,我就不下去了。让陆十一送我回莫府吧。”

非白掀了掀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吻上爱人的眸子然后才翻身出了马车,莫荔这几日愈发的奇怪,不喜见人,连穿衣也偏要在外边套一件黑色的宽斗篷,似乎越是把自己藏起来越好。

在迎接非白归府的晚宴中,新宇才出现。

非白众星拱月的坐在主座,时不时有各色人物来敬酒恭维,风头远胜过代家主陆明,而新宇则是和一干陆家的家仆远远的坐在院子里的另一桌,说说笑笑倒也热闹得很。

陆家这样一个风云骓云的世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所有陆家子弟中,只有生下就拥有雪色长睫的那一个才能得到贵公子的生活,而其他的无论才华多么出众或者能力多么强大,都只能是作为陆家的家仆存在,和下人一样的生活。

世世代代都如此的规矩,陆家却从未有人提出抗议。外人传言,那每一代都长有雪色长睫的人生而就拥有其他人没有的能力,这个能力让这个人和其他子弟不一样。然所谓的能力到底为何,似乎只有陆家的一本名为《陆家秘术》的书中才有记载。

没有人见过传说中的书,也没有人见过陆家家主使用什么神乎其神的能力,一切都只是传言。

陆明不是雪色长睫,只是那时陆家唯一继承人陆非白年岁尚幼,他才顶风而上。

而这一代的陆家子弟,只有陆非白和陆新宇二人,明明是同一个父亲,命运却是云泥之别。

非白不管这些,无论是有什么样的东西,他都会一分为二和新宇分享,在下人堆里生活的陆家少年反而比在云端的陆家少爷成长得更加茁壮。

漫长又无聊至极的晚宴终于散场,非白一个人走到府里的明月塘,月光星碎,整个塘面上尽是田田的莲叶,这些还是他和新宇两人小的时候亲手种下去的呢。

非白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还说,以后就要一方小池塘,养鱼采莲,恣意妄为,活得不亦快哉。

“新宇!”非白果然没有等错地方,明月塘是新宇回住处的必经之路,今日他似乎有意躲着自己,整个晚上都只在院子里留了一个背影给自己。

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听到这一声唤,浑身一震竟转头就走,根本就不给非白见面的机会,非白急匆匆跑出几步突然捂着胸口激烈的咳嗽起来,前面那人才停了步子惊慌失措的往回扶住男人。

非白直了腰杆,一双眸子弯成新月,“看,每次我装病,你都会担心,哈哈。”

“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吓我!”新宇松了手,埋下头退开几步,一手遮在自己的脸上,“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哥,我先回去休息了。”

“站住。”

非白耀着月光的手套撩起白衣少年耳边的一缕发,银白色的光泽从少年遮得严严实实的帽子里露了出来,“新宇,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头发会变白。”

“而你的脸上怎么会长出皱纹!”非白几乎是用咆哮的口吻来质问这个他十五年来一直用心呵护的少年,那样面若桃花的脸,竟然在眼角处生出刀刻一般的纹路,非白掀了新宇的雪帽,白得锥心刺骨的发流泻而下,新宇也才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而已。

“哥,你别问了。我会好好的。”

莫荔说,非白,你别问了。新宇也说,哥,你别问了。男人始终是无法对这个世上最爱的两个人说不,无论如何,只要他们都在都幸福就好,所以他仍旧点点头。

新宇重新带上雪帽,把头发一缕一缕的塞到里面藏起来,然后背向非白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一步一步似是永远也不要再回头,“哥,如果有一天我伤害了你,你也要好好的。”

非白没有回答。

在芙蓉镇的日子如同流水一样过去,莫荔的腿伤一辈子都好不了了,然而她每日都会来陪非白坐一下午,穿着她宽大的斗篷不说话也不动,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处理事物,唯有在新宇偶尔出现时,莫荔才会露出让人难以理解的表情,在欲言又止中伫着拐杖匆匆离去。

非白问她,她就怅然埋首。

莫荔的安静古怪,新宇的白发绕肩,终究还是变成他心头上的一颗刺,想拔又无从下手。

陆家的各种事物像藤蔓一样缠绕上陆非白,在紧紧的绕住他的同时,又拼命的吸取他的养分。

陆明的有意放手让盘根错节于整个骓云的大世家的中心转移到陆非白的身上,除却枯燥还是枯燥。

非白站在家祠外面的空地里,伸出带着手套的五指对向阳光,仰着脑袋让暖融融的光线错过手指的缝隙撒在脸上,雪色的长睫也如蝴蝶般扑闪,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甚至都可以闻到生命的香气。

家祠是陆新宇常呆的地方,少年文采绝佳武功也不俗,即便是在陆家这种人才济济的大家族里,也是一等一的好苗子,去任何地方都能施展拳脚得人正眼相待,但是他偏要在祠堂扫地,做个苦行僧。

非白那时就问新宇,你喜欢这里吗?新宇说,喜欢,因为喜欢这里的一个人。

那个人,只是那千百牌位中的一个,带着心爱的女人抛弃了家主之位被陆家流放了,那个时候陆新宇才刚出生。endprint

那个人就是非白和新宇的亲生父亲。

至今是生是死,已经成谜。

这个时候,新宇应该是在祠堂里坐着写字吧,非白掂着手里的黑曜石镇纸,雕刻成蜻蜓的形状,非白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样带着翅膀的生灵,一直都是他和新宇最喜欢的。

因为这样的生灵是会飞的。

他不能飞,但是新宇却可以,他要给新宇安排一个最好的未来,当然,还有莫荔。

非白没有像往常一样推门进去,而是孩子气的悄悄躲在回廊的一侧,等着新宇出来能给他一個惊喜,每次都是他来看自己,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却越来越少关心他了。

带着雪帽的少年穿戴齐整,一袭白衣纤尘不染,背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他仔细锁好家祠就大步走去,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转角的回廊处有一个男人在看着他。

直觉上,非白想要跟着他,并且他也这么做了。

陆十一的马车停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整个巷子满是青苔的石墙诉说了这个地方的简陋和老旧,新宇就进了巷子尽头的一间小屋,非白都能听见他推门的咯吱声。

然后,在另一端的巷口,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非白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长长的藤木拐杖,黑色的宽大斗篷,斗篷底下绣着银色的花叶,每一日这个斗篷的主人都要在他的书房里坐上一个下午,即使是那么远的距离,即使连那大大帽子里面的一丝发梢也没有露出来,非白都能知道这个人是谁。

新宇,莫荔。他们为何会相约在这里?

非白从马车里走了出来,机械的朝着那个不知会发生什么的石屋走去,快要腐烂掉落的红漆斑驳的木门并没有关牢,非白可以从那遗漏的小小缝隙中看到听到里面发生的一切。

很多时候,人们都会想如果时间能倒回前一刻该多好,这样就会在选择的岔道口时跳开那条错误的,假装逃避已然存在的事实。非白也会想如果时间能倒回前一刻该多好,他就能逃避很多不让他心如刀绞的事实,逃避新宇在使用陆家秘术,逃避——莫荔已经死去。

莫荔原来是没有影子的。

脱去黑色斗篷的女人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她一只秀足搁在蹲在她身前少年的膝头,而少年则在用一柄木槌将一团黑乎乎影子一下一下的钉在她的脚底。每钉一下,莫荔的眉脚就会轻颤一下,而她的嘴角早就咬得鲜血淋漓。

“莫荔,你猜,我会在哪一天告诉非白,其实你早就死了,现在的你已经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你再猜,如果非白知道是我滚了山石害死了你,又隔一段时间让你受一次锥骨之痛,他会原谅我吗?”

“蠢女人,真以为你不说出真相,就伤害不了他吗?”

少年的掌下流出淡蓝色的光来,一点点的注入女人的脚底,断断续续,明暗不一。

莫荔看着那个她恨得咬牙却又无法动他分毫的少年,血红了眼眶一脚蹬开他,“非白这么爱你,你却要他一辈子都得不到幸福!你这个疯子!我就算是一个影子也不会原谅你!”

“可是,你还要靠我来给你这个影子钉假影子,不是吗?”新宇吊儿郎当地站起身拍着手,他已有皱纹的脸转瞬之间又苍凉了十岁,“莫荔,我对不起你!可我就是嫉妒!嫉妒他的一切!我要让他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死了还要受尽折磨,一个活着却要背叛他!”

非白跌跌撞撞的退开几步,心中埋着的那根刺连同他的一颗心一块儿拔了出来,往昔那些洁白的泛着生命香气的东西迅速的从他脆弱的身体里流失,然后消散。他突然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捧着折了许久许久的一千只竹蜻蜓去找父亲,那样带着孩童天真的祝愿和爱的竹蜻蜓,每一个都在第二天跌落在尘土里,他的父亲还是抛下了他和刚刚出生的新宇,带着心爱的女人走了。

拿着一颗真心,却被别人用脚踩入泥中,这种心情,甚于千刀万剐。

陆非白是怎么回到陆府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没有推门而入,只是又静悄悄的从那个巷子里走了出来,如行尸走肉一般爬上主屋坐在房顶上,看着太阳从一端到另一段,直到天上爬满星光,非白才顿悟二十二年的人生突然之间没了意义。

——最爱的两个人,一个死了还要受尽折磨,一个活着却要背叛他。

陆家秘术,是在一个人死后,让他的影子继续像人一样活下来,能使用这个秘术的人,只有陆家生有雪色长睫的那一个才可以,而这个就是他们的能力。

这既是秘术,也是禁术,在《陆家秘术》的记载中,没有说明那个活下来的影子会成为什么样子,也没有说明使用这个秘术的陆家人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所以它长久以来都被陆家所禁止,不得外传也不得使用。

而陆新宇,并不是天生拥有能力的人,他也并没有权利看到那本书。

“哥。你都知道了是么?”苍老如钟的声音从非白的背后传来,少年飞身上了屋檐只是远远的站着,两人的距离并不遥远却感觉亘着一条鸿沟。

“对,我都知道了。”

少年背着的双手紧了紧,“那你也知道我一直以来有多么恨你吧,哥,你做人真失败。其实父亲离开的时候给还在襁褓中的我留了一份礼物,是他亲手抄写的《陆家秘术》。原来并不是只有雪色长睫的人才可以使用秘术啊,所谓家主的能力什么的原来都是骗人的。”

雪帽下的人儿决绝地闭了眼睛,今日他从家祠里出来并不是没有看见回廊处躲着的非白,而是故意让他一路跟着,故意露出那样一条缝,亲手在他的心上残忍的划下一刀又一刀,如今他来,还是要在他已经支离破碎的心上再划下永不痊愈的伤痕。

“哥,我已经告诉陆明,说你用了陆家秘术让死掉的莫荔的影子活了下来。”新宇笑笑,“现在陆明已经赶到莫府证实去了,不久你将会像父亲一样因为擅用秘术而被流放,你带着莫荔滚吧,我将成为下任家主,过着风风光光的生活——”

新宇的话音未落,非白就从屋顶上急匆匆的跳落下去,眼里笑出的晶莹随着风散落成灰。

月色烂漫下,莫府的表面仍旧是风平浪静,高大的屋宇墙上涂刻着盛世太平,一切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endprint

非白从马背上跃下直接跳上墙头避开守卫,抄着近道向莫荔住的苑子里飞奔而去,晚一步,她的命运非白一清二楚。

在周围黑暗的对比下,莫荔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非白杀气腾腾的模样让所有被莫老爷和陆大人安排严密守卫的人望而却步,而非白身后寸步不落的陆新宇也因此顺利的进到了莫荔的苑子,他来,是想看到尘埃落定的结局。没有人看到他悲戚到骨子里的神色。

当那道门终于推开的时候,灼热滚烫的火色扑面而来,院子里熊熊燃烧的大火狰狞的伸向暗无天日的长空,非白一只手遮住面孔一只手扶在门上佝偻着身子,似乎不胜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明亮,而在院子里伏趴着的绿衣女子则更加灼烧了他的双目。

莫荔没有穿着她的黑色斗篷,整个人暴露在强烈的炙烤之中,身体在不断的蜷缩蜷缩再蜷缩,她身旁的黑色影子在不断的变淡褪色,而她自己也在变得模糊透明。

非白挣扎着向恋人迈出步子,却没想到身后的少年比他更先一步跑到莫荔的面前,用已经苍凉的羸弱身躯挡住火光抱起莫荔,一手拉掉雪帽遮在莫荔脸上,让雪白的头发漫天飞舞露出他赤红的眸光,“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她本来就是一个影子,何谓杀?”陆明淡薄的语气好似躺在他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他看着长大的莫荔,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陆非白擅用秘术,让自己心爱女人的影子活了下来,按照当年你们对我父亲的做法,应该是放了他们离开!而不是诛杀!”

十五年前非白父亲的离去,源于妻子的难产,在挣扎了一天一夜生下新宇之后,那个坚强的女人还是抛下了挚爱她的男人走了。于是,那个男人就用了陆家秘术决绝的留下了她的影子。而这一段历史成为陆家永不能提的秘密,和那个禁术一样被埋葬在尘埃深处。

后来非白告诉年幼的新宇,父亲带着母亲走了,使用秘术的陆家家主得到的惩罚是流放,不论去哪里,他们会得到幸福的。所以新宇再也不会为害死母亲而自责,因为哥哥对他说,父亲带着母亲游山玩水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幸福。

站在院内的中年男子撇了一眼正慢慢朝莫荔和新宇走去的非白,暗叹一口气,“呵,非白总是……为你制造梦境。”

“你的父亲,给予的惩罚的确是流放,但不是带着你的影子母亲流放。你母亲的存在是违背天道的,陆家不会允许这般畸形的存在,所以她的结局是像莫荔一样在炙烤中消散,而你的父亲也就追随你的母亲一块儿跳入火中去了奈何桥。这一幕,非白亲眼所见。”

少年睁大着眼睛,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然而从鼻尖一直酸到心底的味道还是让他忍不住颤栗。

男人从少年的手里接过轻得连一丝重量都没有的恋人,他的嘴角带着的一贯浅笑,在这熊熊炙烤中逐渐模糊开去。

“陆家雪色长睫的人使用秘术不会让自己变得苍老,也不会让那个影子没有影子。而你并没有使用秘术的能力,是不是用了你的寿命来换取力量,让一个影子拙劣地活了下来?这么大的代价就是为了一个连你自己都不想要的家主之位吗?”

坐在地上的少年頹然的放下双手,乌亮的眼睛弥漫出深入骨髓的伤悲,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非白艰难地向着火光靠一点再靠一点,每移动半分莫荔就愈发的透明,她的双腿在消失,而非白的面孔——却也在变得透明?

“哥!”新宇从地上跳起来,他难以置信这是什么。而一直被陆非白震惊得无以复加的陆明也开始摇摇欲坠。

“你知道我的病不会让我活太久,你也知道我憎恶陆家的生活憎恶到骨子里,你还知道你自己的存在于我而言只是把我禁锢在陆家的累赘。”

“所以你杀了莫荔,却又让她的影子活下来,是想让我抛下不再值得我爱的你,走上父亲的道路,在今后珍而又珍的生命中,能带着莫荔过上神仙眷侣的生活吧。”

“我爱着的弟弟啊,你看你的谎言是多么的拙劣。”

非白摸摸自己的脸颊,把自己的手掌都穿透了去,他脱了手套,看着不见踪影的手掌,“其实早在两年之前我就已经死掉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影子而已,我对自己使用了秘术。”

非白轻吻上怀里女人半透明的眼眸,两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你固执的认为自由于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可是,我的莫荔死了,即使得到了自由,我又怎么能幸福。”

“我是多想看着你们幸福啊,爱着莫荔保护着你。直到三个月前,我才发现这个影子秘术并不能一辈子有效,我在慢慢消失。”

“新宇,我永远爱你,也永远不会原谅你,”男人怀里的女人终于变成了天上的星光,非白雪白色长睫下扑闪出一滴泪珠,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样东西,“可是抱歉,我要和莫荔走了,再也不能爱你也不能恨你了。”

少年不顾一切的追逐上那道影子,他伸出手用力向前,抓在手心的只有一片虚无,他还要疯了一样向火里扑去,却被从后面冲来的陆明一把抱住。

“哥!我杀了莫荔!你恨我吧!你不要走!你恨我吧!”

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苍凉老去的声音。

执掌陆家十五年的陆明终于隐退了,大权并不是给正统的继承人陆非白,而是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主,他是除去陆非白之后唯一的陆家后人,陆家是再也没有雪色长睫的男人了。

陆非白和莫荔的莫名消失让芙蓉镇唏嘘好久,众人的妄自揣测还是在陆家的新任家主的声明中得到了定论,那个苍老的白发人说,陆非白带着莫荔出走了,他们在骓云甚至更远的地方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幸福。

冬雪覆盖的相思崖,一个人煮着一壶酒,香烟袅袅,美得就如同一副画。白发绕肩的少年从膝上缓缓拿起两卷书,回忆慢慢倒转到那一天年少轻狂的他暗暗追着莫荔的马车。

自从他习得陆家秘术,一直以来就想杀掉莫荔,再用秘术给莫荔一个不完美的生命,然后非白会恨着自己带着莫荔走出陆家,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办法让陆非白得到自由。

他想过无数种让莫荔死去的方式,却从来不出手。他舍不得,舍不得伤害任何一个爱着非白和非白爱着的人,哪怕是一根毫毛也舍不得。

那些山石并不是他所滚落,而是一伙埋伏好的盗匪,只是却不凑巧砸落了原本是目标物的莫家马车。

新宇所做的,只是纵身从山崖顶上跳了下去,用他的年华延续了莫荔一个不太完美的影子。

酒香弥漫,少年歪着脑袋,苍凉的脸上露出悠远的神情,手腕轻转,书卷就被不温不火的炉火吞没了。

苍老的少年朦胧中看到一个和这雪地一样美丽的有着雪色长睫的男人,渐行渐远渐无声。

谁的影子这么伤,白了年华,漫了时光。

叹尽苍凉,回首不见那人眸光。

那些过往,徒留酒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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