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是厮守
2018-02-22安宁
安宁
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了一所栖居的房子时,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将在山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母亲,接来同住。
我一直以为,母亲会与我一样,爱上这个城市的繁华与热闹,爱上那些眼花缭乱的商场和店铺,爱上天天打折的商品资讯。但一个星期后,我便发现,母亲的水土不服,竟是如此严重。她不仅无法习惯坐式的马桶,狭小的房间,窗外的喧哗,汽车的鸣笛。更因为找不到可以聊天的同伴,而日日憋闷。有几次,她听到楼上的吵架声,竟开门就要去给人家劝架,我好说歹说,才让她明白,在城市里,大家是不喜欢别人关心自己的隐私的,况且,彼此之间都一无所知,也太过于冒昧。母亲是过了许久,才原谅了我见到对门连招呼也不打的“无礼”举止。
我和辰每日上班,无法陪着母亲,怕她寂寞,我便买来大堆她喜欢听的黄梅戏碟片,教给她放了听。晚上下班回来问她,她总是说很好听,便忙着做饭洗衣了。我关起门来备课,开了电视让母亲看,却是每次推门看时,都瞥见她在精彩的韩剧里,倚在沙发上,打起了轻微的鼾声。我走过去,将她摇醒,她便歉疚地笑笑,说:电视挺好的,只是有点累了,我还是先睡吧。扶她回房,关上门的那一刻,无意中瞥见空荡寂寞的客厅,这才意识到,母亲刚才是撒了谎的。60岁的她,对热播的韩剧,或许,根本就看不明白。就像她说好看的碟片,都崭新地放在抽屉里,连封都没有拆,因为,我教了她那么多次DVD机的用法,她始终是学过即忘。这些对我们寻常的东西,于几乎不识字的母亲,或许不亚于那无法解读的天书。
我开始尽量地多抽出一些时间来陪母亲,但母亲,却是对我的这种“慷慨”,有些不适。她几次劝我不必陪她,又拿出终于可以认识广场到家的路来炫耀,说,自己可以像那些晨练的老人们一样,早起去活动筋骨了,能够结交一些姐妹也说不定呢。我犹豫之下,将买菜的“大权”放手给了母亲。前几次,她按部就班地原路返回,并没有出什么差错,但没过一个星期,她为了买我爱吃的鲤鱼,在农贸市场般的菜场里,兴致勃勃地多转了几圈,便迷了路。最后,是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好心地将她送回来。她假装只是小事一桩,但我还是从工作人员的口中听说,她在人声嘈杂的市场已经急得落了许久的眼泪。
我坚持不再让母亲出去买菜,她勉强同意了,但却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又出去“练习”,结果又出现两次“失踪事件”。我忍不住朝她发了脾气,她坐在沙发上,无助地看我一眼,便低声说了一句:“可是,我連街都没法逛,那我待在这城市里,还能干什么呢?”我在这句话里,想起她为了消磨时间,将家里的地板和家具擦了又擦,连我弃之不穿的衣服也要翻出来仔细地清洗后,整齐地叠放在衣柜里。她为我们翻新做饭,一天几次地清洁马桶,甚至把公共的楼梯都拖得一尘不染,这样勤劳,除了她真心地想为儿女尽一份力量,更多的,则是因为她在这个无人可以说话的房子那么孤单,而我们却是自以为是地将这份孝心强塞给她。
终于有一天,母亲试探性地谈起家乡的老邻居时,我笑着对她说:“妈,如果您真的想他们了,不妨回家吧。”母亲吃惊地抬头看我,随即便欣喜地说道:“真是很想念这些老邻居呢,上次他们打电话来,听见隔壁你范婶的大嗓门儿,我就想起两个人从日出唠到日落的那些旧事来了;还有你陈叔,听说又添了个孙子,老头子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呢!哎呀,怎么感觉像是很多年没见了呢,真是想得心都慌……”
我在母亲的满面红光里,想起她离开时的不舍,和一个人独处时的失魂落魄,终于明白,原来有时候孝心并不是时刻与父母厮守在一起。给他们自己的生活,一定的空间,亦是爱的另一种自由的表达。
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