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的语法特征
2018-02-22乔会
乔 会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长春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长春 130022)
近年来汉语量词研究从广度和深度两方面都有所拓展,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但从内容和数量上看,清代量词研究仍然相对薄弱,一是还没有专门的清代量词断代研究,二是清代专书专题研究成果相对较少,实乃汉语史研究和量词研究的缺憾。清代笔记小说是清代书面语的代表,研究其中的语言对于近代汉语研究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受近些年汉语研究注重口语文献影响,已有的清代量词专书研究主要以白话小说为语料,认为笔记小说中的古汉语遗存是对先秦汉语的简单模仿和继承。实际上,即便是刻意拟古的唐代古文运动中的作品,与先秦时期的古汉语也是存在很大差异的,有其自身的时代特征。再者,白话小说口语化程度虽高,但易受文学创作区域性差异影响,往往有特定的方言背景。同时,受内容和语体风格所限,日常用语之外的词汇,很难进入白话小说。所以,从白话小说中获得的语料,还是不够全面。笔记小说文体随意性较强,作者行文较少受束缚,能够信笔记录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下笔文白夹杂、不避俚俗,因此保存了丰富的经济、政治、文化、自然等方面的词汇。
名量词在清代笔记小说量词中数量占比大,构成了清代笔记小说量词的主体部分。作为量词次类,名量词本身具有一系列区别于其他词类的鲜明的语法特征。有鉴于此,本文选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作为研究对象,*本文征引的清代笔记小说例句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例句后括号中的文字和数码,第一项指例句具体出处,第二项指例句在《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中的卷次及页数。该书收录了《筠廊偶笔》《檐曝杂记》《冷庐杂识》等21部笔记小说,成书年代从1672年至1837年,基本能够涵盖清代大部分时段。通过对21部笔记小说中的名量词进行穷尽式考察,与前代和现代汉语进行历时比较,从词法特征和句法特征两方面描写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的形态变化、组合能力和语法功能,进而分析、归纳其语法特征,力图探求清代名量词的发展状况。
一、词法特征
从构形法和构词法两方面分析,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词法特征如下:
(一)构形法
按葛本仪先生的阐述,词的形态变化的方法就是构形法。汉语是一种形态变化很不丰富的语言,只有个别词类存在一些形态变化。量词重叠是其中的一种。[1]131
在清代笔记小说中,名量词重叠主要有“AA”式、“AABB”式、“一AA”式、“一A一A”式及其繁复形式。
1.“AA”式。
“AA”式单个名量词重叠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产生了,但和名词重叠还是没有完全分家。在清代笔记小说中,单个名量词“AA”式重叠比较常见,在句中可作主语、谓语、定语、状语等,未见宾语和补语的用例。
(1)作主语时,多为承前省略中心语,表示“全部”“周遍”义。如:
周笑曰:“汝言甚是,惟吾亦问汝,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饭著衣裳,汝在那一行?”(履园丛话卷二十四,四.3741)
且今年南方苦旱,北方苦涝,岁饥,处处入告,非圣躬远幸之时。(归田琐记卷四,四.3820)
但须处处出人头地,不被人笼罩,即得之矣。(浪迹三谈卷一,五·4272)
在清代白话小说如《儒林外史》《红楼梦》中,量词重叠作主语,后边一般有“都”与之呼应,如《儒林外史》中有“国家承平日久,近来的地方官办事,件件都是虚应故事”,《红楼梦》中有“黛玉笑道:‘个个都好。’”“刘姥姥道:‘我知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明代《六十种曲》和清代笔记小说类似用法中没出现“都”,可能与语体有关。
(2)作谓语时,一般用于描摹主语的情状,颇具文学色彩。语法意义表示“多”“绵绵不尽”,有主观大量的意味。如:
田赋重重,未必取十千而税十一;良田叠叠,还恐宜于古而不宜今。(坚瓠癸集卷二,二·1466)
重华协于蒂,人夸台阁层层……(坚瓠癸集卷四,二·1508)
生令秉烛观之,胭脂点点,娇楚可怜。(耳食录卷三,大观二十七·33)
(3)作定语时,有两种情况。一是作宾语的定语,语法意义表示“多”或“绵绵不尽”之义。例如:
若行行春蚓,字字秋蛇,属十数字而不断,萦结如游丝一片,乃不善者之大病也。(茶余客话卷十七,三.2902)
二是作主语的定语。这种情况下量词“AA”式重叠的语法意义有的表示“多”或“绵绵不尽”义,如:
未几,葛敝,缕缕风雪中自若。(虞初新志卷十五,一.444)
重重妙影随机现,都在众生心地开。(虞初新志卷十五,一.445)
有的表示“逐一”“每”等逐指意义,如:
点点猩红亲染出,不是胭脂,不是鹃啼血。(履园丛话卷二十一,四·3671)
在现代汉语中,量词“AA”式重叠在句子中充当宾语的定语得到进一步发展,具体表现在适用量词的范围扩大了,使用频率增加了。如“草地上盛开着朵朵鲜花”“耳边飘来阵阵歌声”“天空中落下点点细雨”等。此外,量词“AA”式重叠还可以作介词宾语的定语,表示“多”“绵绵不尽”之义,如:
在重重朵云的上面。(凌叔华《登富士山》)
(4)作状语时,描摹色彩浓郁,语法意义不完全一致,如下面前两例尚可认为在“连绵不尽”或“逐一”义之间两可,而后两例则可以确认为表示“逐一”义。
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矣。(虞初新志卷一,一·233)
莫谓山中无甲子,素珠粒粒纪时辰。(虞初新志卷十五,一·445)
以指微跑,则绢素如灰堆起……非若伪造者,以药水染成,无论指跑,丝丝露白,即刀刮亦不成灰,嗅之气亦不雅也。(茶余客话卷十七,三.2913)
事定,诸将弁百计出其尸,颅骨皆寸寸断矣。(啸亭杂录卷九,五·4597)
2.“一AA”式。
“一AA”式量词重叠形式出现于唐代,是量词重叠与名词重叠的正式区分标志,在之后得到发展。明代以后,到清代笔记小说中“一AA”式重叠形式已经发展得比较成熟,句法功能与现代汉语相差不大,可作主语、谓语、定语、状语、补语,语法意义与“AA”式一致。如:
一声声,怎生得梦儿成。(坚瓠丁集卷四,一.989)
可怜垂柳色,吹绿一条条。(秦淮画舫录卷下,六.5783)
何不调青兼杀粉,一枝枝、也画花魂瘦。(秦淮画舫录卷下,六.5815)
珍惜春风歌舞衫,花冠艳簇一团团。(秦淮画舫录卷下,六.5798)
清代笔记小说中“一AA”式量词重叠用例多见于诗词,这与“一AA”式结构在语用上的描摹作用有关。在现代汉语中,“一AA”式量词重叠的句法功能进一步发展,可作宾语,如“这个汤是好不容易煮的,你好歹尝一点点。”
3.“一A一A”式。
本文检索的语料范围内,此种用法只见一例,用作状语,表示逐指,强调“逐一”的意味比“一AA”式更强烈。如:
譬如为山,将土一篑一篑堆积上去,自然富矣。(履园丛话卷七,四.3385)
“一A一A”式元代萌芽,清代、现代才兴盛起来。[2]在清代白话小说《红楼梦》《儒林外史》中“一A一A”式量词重叠用例更多一些,以状语为主,还可充当定语、主语等,充当主语时语法意义表示“每一”,充当定语时表示“多”“连绵不尽”。
在“一A一A”式重叠的基础上,还出现了如下用例,可视作现代汉语中“一A又一A”的雏形。如:
公与费且饮且谈,而某副将从旁默饮,一杯复一杯,不敢留涓滴也。(归田琐记卷四,四.3860)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清代笔记小说中量词重叠形式已经与现代汉语差异不大,“AA”式、“一AA”式、“一A一A”式量词重叠形式都已经发展得比较成熟。“一A一A”式及其繁复形式“一A复一A”也开始出现。当然,与现代汉语相比,清代笔记小说量词重叠形式还不够丰富,如“一A一A”式用例少,繁复形式只有“一A复一A”式,没有“一A又一A”和“一A接一A”等;也没有“一A一A”中间加形容词的扩展形式,如“一大片一大片”“一小点一小点”等,这些丰富的量词重叠变式在清代笔记小说中都没有出现。
(二)构词法
构词法指的是词的内部结构规律的情况。也就是词素组合的方式和方法。[1]108清代笔记小说中的名量词的构词方式主要有如下几种。
1.名量词加词缀“儿”“子”。
据张赪考察,量词加词缀“儿”在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中就已经产生了。[3]量词加词缀“子”,苏旸认为产生于五代时期。[4]清代笔记小说中名量词加词缀“儿”“子”的用例,都存在于转引的诗词或对话中。例如:
你看秀才头上一丢丢儿锡的,也值三百两,难道吾这里不该五六万?(坚瓠续集卷四,二.1619)
自家原有些儿错,莫把弹章怨老黄。(浪迹续谈卷六,五.4220)
《锦绣万花谷》载后二句,云“谁家镜匣参差盖,露出清光些子儿”,尤觉善状。(坚瓠乙集卷二,一.740)
若肯妄为些子事,何须更泛孝廉船?(冷庐杂识卷一,六.4949)
在元代及明代,“儿”和“子”作为词尾,其构词能力继续扩大。在清代白话小说中,名量词加后缀“儿”“子”的用例也比较常见,如《红楼梦》中有“一个儿、一点儿、一块儿、一头儿”和“两件子、这点子、两个子、两块子”等,[5]《儒林外史》中名量词加后缀“儿”只有“一堆儿”这一例,加“子”的有“一席子、一桌子、一肚子”等。[6]这种差异可能与作品的方言特色和语体格调有关,《红楼梦》有北方方言背景,北地语言“儿化”较多,后缀“子”在口语中也较为常用;《儒林外史》带有江淮方言特色,口语中较少“儿化”现象,而后缀“子”使用相对广泛。笔记小说为书面语体,行文追求古雅,拟古存古现象较白话小说突出,口语色彩弱,方言倾向性小,因此作品中“子”和“儿”作为名量词词缀的用例少。在现代汉语中,这种构词方式得到继承和发展。例如,量词重叠形式(AA型)带后缀“儿”的现在还在用。[6]量词加后缀“子”从借用自容器和人体器官的容载量词扩大到集合量词,可以表达特定的感情色彩,如“一点儿好感”“一伙子强盗”“一窝子笨蛋”等。
2.“名+名量”式的复合名词构词状况。
名量词不仅能够后加词缀,而且自身也能弱化成词缀构成“名+名量”式复合名词。清代笔记小说中,“名+名量”式的复合词有“花朵、官员、册页、画册、诗卷、酒杯、茶杯、灯盏、银两、名次、物件、人口、人群、僧众、纸条、马匹、牛只、船只、车乘、车辆”等。
这种构词形式魏晋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形成了,如“车乘、蒜颗、书本、马匹、首级、荆株、钗朵”[8]16。现代汉语中这类词更多,任学良举例有38个。[9]纵观“名+名量”式复合名词发展状况,可以看出:
第一,这种构词法所形成的词的数量总体呈增加趋势,这说明名量词弱化为词缀后的构词能力在不断增强。
第二,“名+名量”式构词法所形成的词在各个时期发展状况是不同的。如清代笔记小说中的这类词发展到现代汉语有四种不同情况,有的是形式和意义被全部继承,如“花朵、官员、画册、诗卷”等;有的是意义没变而表现形式有异,清代笔记小说中“车乘”“车辆”共存,处于过渡时期,现代汉语中,“车乘”被“车辆”取代;有的形式不变而指称事物意义发生变化,如“灯盏”,有的被淘汰,如“牛只”。
3.“名量+名量”式复合词的构词状况。
这种构词形式在魏晋南北朝时已经产生,清代笔记小说中“名量+名量”式复合词有如下两种:
第一种是“名量+名量”式复合名词。由于名量词本身来源于名词,因此这种构词法中的某些词素从历时层面看,究竟是量词还是名词,性质尚存疑。姑且采用刘世儒先生在《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中的说法,当独立用时可以是量词,那么在构词法中就作量词看待,构成的结果却是名词。所举的词例有“斤两、分两、斤合、尺寸、顷亩、部帖、章篇”[8]17。按此标准,在清代笔记小说中,这类词有“等级、升斗、尺寸、斤两、分寸、等第”等。现代汉语中除“等第”被淘汰外,其余均沿用,且该类复合名词数量进一步增多。
第二种是“名量+名量”式复合量词。在清代笔记小说中,仅见“员名”的用例:
遇有奏报,即于进剿官兵内择妥干马壮者数十员名,长川送黑山门交递。(啸亭杂录卷五,五.4482)
将左翼之健锐营、右翼之外火器营官兵,每翼各派三百五十员名乘马向前雁翅排列。(竹叶亭杂记卷一,五.4781)
宋代《三朝北盟会编卷第五十九》有“召募十员名差拨人马”,元明清文献中“员名”用例也十分常见,但“员名”和“员”“名”同时存在,都可用于称量“将官、士兵、打手”这类名词,不符合语言经济学原则,也不符合语言使用中量名搭配习惯,发展到现代汉语中,“员名”遂舍弃不用。现代汉语除了“名量+名量”构成复合量词,如“台套、吨公里”等,还有“名量+动量”“动量+动量”构成的复合量词,如“架次、人次”“场次”等。[10]
4.“名量+数”复合名词的构词状况。
“名量+数”构成名词的构词法在魏晋南北朝时就已经产生,刘世儒举的词例有“枚数、头数”等。[8]18在清代笔记小说中有“名数、分数、卷数”等用例。现代汉语中,除度量衡量词和不定量集体量词外,大部分名量词后都可加“数”,构成名词:如个数、本数、岁数、样数、间数、只数、根数、碗数,等等。
5.外来复音量词。
清代国门被打开后,与外国通商贸易往来日渐频繁。同时,在国内也增多了与少数民族的贸易往来。在汉语量词中就体现了这种社会开放发展带来的影响,清代笔记小说中称量货币的度量衡量词出现了“普儿”“腾格”这两个外来语。如:
查新疆钱法,旧以五十普儿为一腾格,今定以百普儿为一腾格,每腾格直银一两,即合于古者当十之大钱,当日定制,似即因银少之故,迄今行之,并无格碍难通,则内地又何妨仿照办理。(浪迹丛谈卷五,五.3981)
铸乾隆通宝,每文重一钱二分,抵银一分,每百为一腾格。回子私用,每五十呼一腾格,犹之内地呼小钱也。(茶余客话卷十三,三.2792)
普儿,即普儿钱,是清代新疆、西藏等地区通行的一种货币。乾隆时在阿克苏设局制造,质以红铜为之,正面书“乾隆通宝”,背面标“阿克苏”,左满文,右维吾尔文,重二钱,每钱五十文。嘉庆以后所铸仍多用乾隆字样。“普儿”有时也写作“普尔”“普耳”,用字尚不统一,说明当时规范化程度欠缺,作为译音汉语外来词的地位尚不稳固。如:
西域贡赋以钱折银,名曰腾格,又曰普耳。一作普儿。计一腾格,为钱五十文,普耳之数,又少于腾格。(茶余客话卷十三,三.2788)
回俗以十为数,计一帕得中土五石有奇。钱曰普儿,皆委伯克以司铸焉。(啸亭杂录卷十,五.4651)
乾隆二十七年有阿奇木莫萨者,于正贡外索普尔钱二十千文,办事大臣海明查出,即将此钱作为正赋。(竹叶亭杂记卷五,五.4861)
五四以后,这类汉语外来复音量词进一步涌入,如“先零”“普特”等,但大部分后来并未通行,一是由于这些货币退出流通领域,相应的度量衡量词自然不再使用;二是音译汉语外来词不太容易被汉语词汇系统所吸收,在汉语译词中,“意译比音译更有发展前途”[11],如“法郎”“美元”已经完全融入汉语词汇系统。
二、句法特征
清代笔记小说中名量词的组合能力、语法功能相较前代更趋于完备,总体上呈现出向现代汉语成熟阶段过渡的特征。但因为笔记小说存古现象较白话小说突出,仿古意味较浓,因此留存了部分古汉语量词特征,如数词与名词直接组合,或数量结构后置限定中心词,作为特例本文不再多加讨论。下面从组合能力和语法功能两方面入手,探讨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的句法特征:
(一)组合能力
名量词的粘附性决定其不能单独使用,必须和其他成分组合后再与名词相搭配。清代笔记小说中的名量词可以与数词、代词、定词、形容词组合。
1.与数词组合。
清代笔记小说中的名量词与数词相结合,构成数量结构,体现了历代量词的普遍规律,但也呈现出了自身的发展特点。如与之组合的数词“二”和“两”在数量结构中表现出不同发展态势。
(1)与基数词组合:
两个爹娘,又是残年。(冷庐杂识卷八,六.5273)
四十里外,有此两层扼隘。(归田琐记卷卷一,四.3771)
每一朝止食山药两片。(履园丛话卷一,四.3236)
又贡皇太后驯象二只、毡缎缅布等物。(啸亭杂录卷五,五.4465)
恭还索牛,舅曰:“?牛二头已死。”(冷庐杂识卷六,六.5173)
清代笔记小说中,“二”与量词依然具备相当的组合能力,但与“两”相较,明显式微。书中用例有“二头、二只、二本、二处、二章、二首”等,但几乎都出现在“名词+数量”结构中,可以看作是文言句法在笔记小说这一文体中的留存。而与“两”结合的量词更为丰富多样,且语法位置更为灵活,既可位于名词之前,也可位于名词之后。在现代汉语中,除交际场合、特殊文体或表示序数,如“二位请”“兹有学生二名”“综合二处”等,“二”一般不出现在量词前。
(2)与序数词组合:
魏元丕碑,泰安赵氏所藏,世无第二本。(履园丛话卷九,四.3414)
此名容园,为吾扬州园亭第一所。(归田琐记卷卷一,四.3768)
惟视管子第一本上有国初徐树丕印记,则知为墙东老人所钩无疑矣。(履园丛话卷九,四.3413)
次稍后两翼分设各六行,行各六重,第一重为诸皇子致祭立杆石座,诸王、贝勒、公等各依次序列,均北向。(啸亭杂录卷八,五.4567)
(3)省略数词“一”:
清代笔记小说中也有少数名量词单独使用而省略了数词“一”的,这些量词或与动词组合,或与代词组合,或与形容词组合,放在中心语之前。如:
其时有儿童嬉戏,或据地互相痛扑,至于委顿,曰:“须自幼炼铜筋铁骨,他时立朝,好做个忠臣也。”(柳南续笔卷三,三.2385)
要晓得老年人的性情,倒像了个婴年,定然是颠颠倒倒,倒倒颠颠。(冷庐杂识卷八,六.5273)
也只为爱极生怜,到今朝换你个千埋百怨。(冷庐杂识卷八,六.5273)
指陈世凯曰:“好个将官,可称为陈铁头!”(浪迹续谈卷五,五.4201)
名量词的这种用法在中古以后就已经出现了。清代笔记小说中量词前面省略数字“一”的用例多见于转引的对话中,主要见于量词“个”。清代白话小说中这种用例更多,量词更丰富。可见名量词的这种用法在清代口语中使用已经十分普遍。
2.与代词组合。
清代笔记小说中名量词可与指示代词“这、此、每、各、诸”组合,未见“那”“彼”组合。如:
“阿堵”犹言这个也。(冷庐杂识卷一,六.4949)
据称此项器械向系兵丁自备,并无照验之例,官既不加督责,兵丁乃多不整齐。(竹叶亭杂记卷一,五.4789)
每两索火耗银二钱。(归田琐记卷五,四.3836)
且随时开采,每得铜一斤,除矿费运费鼓铸各等费,总可净余银六两有零。(归田琐记卷二,四.3788)
以上诸品各色不同。(竹叶亭杂记卷八,五.4899)
也可与疑问代词“何、几”组合。如: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此是何等醇谊!“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此是何等高识!(浪迹丛谈卷十,五.4085)
也有几个好相知,常来看看。(冷庐杂识卷八,六.5274)
席地铺将几片氊,羊羔牛犊系当前。(竹叶亭杂记卷六,五.4881)
此外,清代笔记小说中的少部分名量词可以出现在指示代词、疑问代词之后,承前省略后边的名词,指称整个数量名结构。如:
其长公子怀亦亭云麾新方十余岁,以为不可,曰:“大人不取此项,不足为廉。”(竹叶亭杂记卷五,五.4861)
人讶而问之,曰:“老夫一生受用,都在这个,失去便无处立脚矣!”(柳南随笔卷二,三.2274)
伍对曰:“园中梅子,不消几个便酸牙。”(檐曝杂记卷五,四.3175)
仅从与代词的组合能力看,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残留了较多中古汉语特征,如“此”的使用频率远高于“这”,没有发现“那”的用例;疑问代词只有“几”“何”,没有出现“那(哪)”。对比同一时期清代白话文小说,则与现代汉语相近,“这”“那”较为常用,“这”的使用频率高于“此”,出现了疑问代词“那(哪)”的用例。但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与代词组合后省略中心词,指称整个数量名结构的用法,已经与现代汉语相同。由此可见,清代社会语言使用中,书面语和口语分化现象仍然突出,笔记小说行文追求古雅,导致了上述这种人为的存古现象。
3.与定词组合。
所谓“定词”,是指“满、全、许多、好多”一类词,这些词既不同于数词,又不同于指示代词。它不说出具体的数目,只指出相对的数量。[12]清代笔记小说中与名量词组合的定词有“半、合、满、全、数、若干”等。如:
今人用一碗半碗以治小儿,死者八九。(冷庐杂识卷四,六.5107)
合城宾僚来观礼者秩如也。(浪迹三谈卷四,五.4308)
尝题联斋壁云:“志不求荣,满架图书成小隐;身难近俗,一庭风月伴孤吟。”(冷庐杂识卷二,六.4985)
近日梨园有演大红袍全部者,其丑诋江陵张文忠与奸佞同科,并形容其子懋修等,为乱臣贼子之不如,殊为过当。(浪迹丛谈卷六,五.4008)
按孙月峰言徐文贞家有此图数本,多为人乞去,今有最下一临本尚存,犹自可喜。(浪迹丛谈卷九,五.4066)
有顷,阍人以馈岁仪呈报曰:“此门生某爷某爷所送若干封。”(归田琐记卷六,四.3856)
现代汉语中,与名量词组合的定词更多,如“好多”“许多”等也经常与量词组合。
4.与形容词组合。
《清代笔记小说大观》“数+形+名量”结构中,形容词位置上只有“小”“大”,名量词有“杯”“帙”这类意义具体的容载类量词,也有“重、捆、块、片”等意义较为抽象的量词。如:
旧闻曾宾谷先生每晨起必啖核桃一枚,配以高粱烧酒一小杯,酒须分作百口呷尽,核桃亦须分作百口嚼尽……。(浪迹续谈卷八,五.4034)
盖六洲尝修《雁荡山志》,此即其志稿中数条,至乐清日,蔡子树邑侯又以僧道融所刻《雁荡游法》一小帙见示,皆足为导游之资也,因并记之。(浪迹续谈卷三,五.4164)
须臾,连环上又加一小重,日在三环之中,而外又加一大环环之。(履园丛话卷十四,四.3540)
本年八厅共禀称,浚船所带净柴,大捆者俱执以自卖,余柴概不交纳。(啸亭杂录卷三,五.4427)
其有强悍者,则以青石一大块凿穿,将铁链锁其足于石上。(履园丛话卷十七,四.3599)
其有纯白、纯红、纯翠者,又有大片红花者、细碎红点者、虎皮者、红白翠黑杂花者,变幻花样,不能细述。(竹叶亭杂记卷八,五.4910)
“数+形+名量”结构在不同时期表现不同。《魏晋南北朝量研究》所举的用例中,形容词有“短、大”[8]11。明代文献的这一结构中,据叶桂郴考察,形容词只有“大、小”,主要用来称量“杯”。[13]108清代有继承也有发展,形容词位置上与明代相同,只有“大”“小”,数词有时可以省略,但名量词较明代有所发展,表示抽象意义的量词使用频率增加,如“重、片”等。总体上说,“数+形+名量”结构发展到清代,在形式上与现代汉语基本一致,但现代汉语这一结构中的形容词和名量词更加丰富,除了“大”“小”,还有“长、短、厚、薄、粗、细”等,出现了“一长段”“一薄片”“一短条”“一粗根”等用法。
(二)句法功能
除了省略数词“一”的数量结构外,单个名量词作句子成分的情况十分少见,一般都是与限定词组合或自身重叠。鉴于前文已经列举了量词重叠以及量词与代词、定词、形容词组合的用例,本节主要以“数+名量”结构为主考察数量结构的句法功能。
清代笔记小说中的数量结构在句中可以作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还可以充当同位语。
1.作主语。
多表示分列并举,如:
若以事机不可缓,因旁言乱听,急忙应之,十件十错。(归田琐记卷四,四.3822)
适阅良方集录中,乃知皮硝、六钱,拣净。桑白皮二两,洗净,生者更佳。二味本系洗眼仙方……(浪迹丛谈卷八,五.4031)
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跑,一个跳,一个吃人,一个吃草,猜字一。骚。(归田琐记卷七,四.3886)
2.作谓语。
多表示记帐、列举说明等,如:
赏国王物件:龙缎二疋、福字笺二百幅、雕漆器四件、大小绢笺四卷、墨四匣、笔四匣、砚二方、玻璃器四件。(竹叶亭杂记卷一,五.4792)
五加皮四两,雄鸡一只,黑者更妙。(浪迹丛谈卷八,五.4033)
向来荡内产柴,湿、干、枯递分三种。(啸亭杂录卷三,五.4428)
3.作宾语。
(1)作动词宾语:
乃勉强割取一块,自入厨下,令秀才先在房中煮酒以待。(归田琐记卷七,四.3894)
能于三十年后再发一株,递谢递开,方称长久。(履园丛话卷七,四.3367)
枢直同人,各得一幅,余以未得大纸,不敢求。(归田琐记卷四,四.3860)
(2)作介词宾语:
殿中对联数十,惟临海严孝廉乘潮作最佳:“看下方扰扰红尘,富贵几时,祗抵五更炊黍梦;溯上界茫茫浩劫,神仙不老,全凭一点度人心。(冷庐杂识卷一,六.4937)
昨安徽王晓林中丞植,向吴红生太守索余两次疏稿,余以第二疏即系申明前疏未尽之意,且系留中之件,未便宣布……(浪迹丛谈卷五,五.3980)
4.作定语。
这是数量结构的基本用法,出现频率最高,仅就三类情况举例说明。
(1)作主语的定语:
二分明月非古时,一片彩虹岂畴昔。(浪迹丛谈卷二,五.3943)
有编为十字令者曰:“一笔好字,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子围棋,六出昆曲,七字歪诗,八张马钓,九品头衔,十分和气。”(归田琐记卷七,四.3882)
(2)作宾语的定语:
尝谓:“与其私千万卷于己,或子孙不为之守,孰若公一二册于人,与奕禩共永其传。”(冷庐杂识卷七,六.5223)
然仅有此一脔肉,而无珍馔嘉肴以佐之,不可谓之盛席矣。(履园丛话卷十二,四.3492)
诗中所云:“中人十家产,不满一杯味。”(浪迹丛谈卷八,五.4043)
(3)作后置定语:
有实在寒冷无衣者,则买旧棉衣一件与之,其价约三四百文为率,新者恐其当去。(履园丛话卷四,四.3313)
道光戊戌秋,嘉兴岳余三茂才鸿庆与其友数辈结鸳湖诗社……(冷庐杂识卷六,六.4985)
由于受笔记小说语体影响,数量结构作后置定语在清代笔记小说中出现频率较同期白话小说中要高。实际上,这是“名词+数量”结构从古至今的继承和延续,这一结构直到现代汉语中仍有其生命力,只不过与“数量+名”结构相比,早已失去了主流地位。与古代汉语中强调计数功能不同,这一结构在现代汉语中所突显的信息焦点在于其所称量的名词。
5.作状语。
若必云三世相承然后可服其药,将祖、父二世行医,终无服其药者矣。(浪迹丛谈卷八,五.4042)
而山安厅自禀,与船目议明,以原捆交工,八折收受,而船兵又以六分改捆抵交,仍要八折收受各等语。(啸亭杂录卷三,五.4428)
6.作补语。
若点到小炒肉,则我须忙得半日。(归田琐记卷七,四.3894)
就其中看,略有良心者,不过付与儿孙享用几年,否则四分五裂,立时散去。(履园丛话卷七,四.3375)
回子王照三品伯克加一倍,准八千斤。(竹叶亭杂记卷一,五.4794)
法用二药入新沙罐中,河水煎透,倾出澄清,温凉洗之,少顷又洗,每月止洗一日,须自早至晚洗十余次。(浪迹丛谈卷八,五.4031)
7.作同位语。
盖五福之中,康宁最难,一家数十口,长短不齐,岂无疾病?岂无事故?(履园丛话卷七,四.3365)
数量结构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只能充当定语、主语和状语。到明代,数量结构的句法功能发展得已经比较充分,可以出现在主、谓、宾、定、状、补的句法位置上。[13]118-120在清代笔记小说中,名量词继承了前代句法特征,同时发展出自己的特点,除了以定语为主要句法功能外,其他如“状语”“补语”的句法功能也进一步增强,充当同位语的用例增加。
从上面对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词法特征和句法特征的分析可以看出,清代名量词语法特征在形式上体现出继承性,与明代的语法框架基本一致,各种语法构式相对成熟,符合语法在语言系统中相对语音、词汇而言较为稳定的特点。另一方面,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也始终处于不断发展渐变历程中,既有的人为“复古”产生的迂回现象,也体现出了扬弃和发展的面貌。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由于所处时代,加之笔记小说文体特点,写作者多有崇古拟古倾向,客观和主观因素共同导致其残留了古汉语的一些语法特征。如:仍有“数+名”结构,结构间没有量词这一中介,数词直接修饰名词;“名+数量”结构比较多见,旧的复合量词“员名”仍在使用,新的复合量词没有产生。再者,清代笔记小说名量词体现了向现代汉语成熟时期过渡的特点,数词“二”和名量词组合衰退没落,“名+数量”结构虽式微,但所表达的语法意义、语用功能、内部组合能力更接近现代汉语。总体来看,清代名量词语法特征较前代发展得更加充分,语法功能完备,虽然在具体组合或用法上有局部差异,能够搭配的量词还不够丰富,但现代汉语语法框架已经基本形成。因此可以说,清代名量词语法特征与现代汉语名量词基本一致,为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平稳过渡,奠定了坚实基础,在汉语量词从近代向现代发展过程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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