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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春秋》口诵性研究*

2018-02-21

学术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景公晏子

魏 玮

今本《晏子春秋》共八章,215篇,曾一度被怀疑是伪书,然而山东省临沂市银雀山《晏子春秋》汉简、河北省定县西汉中山怀王刘修墓葬、安徽省阜阳县双古堆发掘的西汉汝阴夏侯墓出土的《晏子春秋》残文、上博简《竞公疟》以及居延新简《晏子春秋》佚文等一系列出土文献的发现,说明《晏子春秋》的真实性自不待言,同时也证明了司马迁所言“世多有之”。a[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36页。前辈学者在《晏子春秋》作者、成书的考证,以及学派归属、思想观念、人物形象、文本校勘等方面已经成果颇多,但多集中于书面文本角度,而跳出书面文本视角,从口头出发,则对其性质和成书的研究能有更进一步的开拓。

一、《晏子春秋》的重复现象

先秦典籍的成书十分复杂,是长期积累和演化的过程,传播途径也不尽相同,因此一书的内容经常与其他典籍内容重复,也就是具有“互文性”,b刘跃进:《有关唐前文献研究的几个理论问题》,《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晏子春秋》与先秦古书重出的有80篇c高亨:《〈晏子春秋〉的写作年代》,《文史述林》,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82-398页。之多。除了与其他书重复,书内不同篇章间也有大量重复,涉及到晏子的内政、外交、生活作风等方方面面,即蒋伯潜所言“一事重见于本书而自相歧义者也”,d蒋伯潜:《诸子通考·诸子著述考》,南京:正中书局,1948年,第353页。如《内篇·杂下》第15至23篇,都是晏子辞受封地的情节,内容大同小异。

《晏子春秋》中的书内重复,吴则虞总结出了49篇,a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500-509页。刘文斌总结了52篇,b刘文斌:《〈晏子春秋〉研究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405-410页。这些篇目内容大致相同,甚至有些语句也基本一致。但学者总结出来的这些篇目,前面篇章涉及到的内容,在后面又提到,所以除去前后相同的篇章,《晏子春秋》中的重复篇目总共是27篇。本文从情节和结构两个方面对《晏子春秋》书中重复现象作一探讨。

(一)情节重复

情节就是故事事件,是构成叙事文学的要素。《晏子春秋》的情节重复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不同篇章间情节相同,只是细节处有差异;另一类是一篇故事中同一情节多次出现。

1.情节相同,人物、地点、器物等细节有差异。以《内篇问下·梁丘据问子事三君不同心晏子对以一心可以事百君》为例,同一情节在《外篇》三次重复出现,只是变换了人物:

《内篇问下·梁丘据问子事三君不同心晏子对以一心可以事百君》:梁丘据问晏子曰:“子事三君,君不同心,而子俱顺焉,仁人固多心乎?”c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222页。

《外篇第七·高子问子事灵公庄公景公皆敬子晏子对以一心》:高子问晏子曰:“子事灵公、庄公、景公,皆敬子,三君之心一耶?夫子之心三也?”d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370页。

《外篇第八·仲尼见景公景公曰先生奚不见寡人宰乎》:仲尼游齐,见景公。景公曰:“先生奚不见寡人宰乎?”仲尼对曰:“臣闻晏子事三君而得顺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见也。”仲尼出,景公以其言告晏子。e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388页。

《外篇第八·仲尼之齐见景公而不见晏子子贡致问》:仲尼之齐、见景公而不见晏子。子贡曰:“见君不见其从政者、可乎?”仲尼曰:“吾闻晏子事三君而顺焉,吾疑其为人。”f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388页。

这四篇故事分别是梁丘据、高子、仲尼讽刺晏子侍奉灵公、庄公、景公三位君主,晏子对此作出回应。典籍记载孔子和晏子在外交场合有过多次交手,虽然坚持各自的主张,但孔子很敬重晏子,他曾说:“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g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8页。照此推断,孔子不会对晏子事三君之事如此耿耿于怀,再三质疑。再从晏子的回答来看,内容大同小异,所以这是典型的情节的平行重复现象。

以下两则故事中都是晏子劝谏景公不要过分溺爱宠物而滥杀无辜,起因由景公所爱之马暴死,变成了景公所弋之鸟亡:“景公使圉人养所爱马,暴死,公怒,令人操刀解养马者。”(《内篇谏上·景公所爱马死欲诛圉人晏子谏》)——“景公好弋,使烛邹主鸟而亡之。公怒,召吏欲杀之。”(《外篇第七·景公使邹主使烛邹主鸟而亡之公怒将加诛晏子谏》)还有的篇章换了地点:“公置酒于泰山之阳,酒酣,公四望其地,喟然叹,泣数行而下,曰:‘寡人将去此堂堂国者而死乎!’左右佐哀而泣者三人。”(《外篇第七·景公置酒泰山四望而泣晏子谏》)——“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梁丘据皆从而泣。”(《内篇谏上·景公登牛山悲去国而死晏子谏》)两则故事中地点由泰山变成了牛山;前者言左右三人,并未说明人物姓名,后者则说明人物是艾孔、梁丘据。前者简略,后者详尽。另外,《内篇谏下·景公为长庲欲美之晏子谏》和《外篇第七·景公筑长庲台晏子舞而谏》,《外篇第七·景公台成盆成适愿合葬其母晏子谏而许》和《内篇谏下·景公路寝台成逢于何愿合葬晏子谏而许》,《内篇杂下·景公以晏子妻老且恶欲内爱女晏子再拜以辞》和《外篇第八·田无宇非晏子有老妻晏子对以去老谓之乱》,《内篇杂下·景公以晏子食不足致千金而晏子固不受》和《内篇杂下·景公以晏子衣食弊薄使田无宇致封邑晏子辞》《内篇杂下·田桓子疑晏子何以辞邑晏子答以君子之事也》《外篇第七·景公称桓公之封管仲益晏子邑辞不受》,以及《内篇杂下·景公睹晏子之食菲薄而嗟其贫晏子称其参士之食》《内篇杂下·晏子布衣栈车而朝陈桓子侍景公饮酒请浮之》《外篇第七·晏子衣鹿裘以朝景公嗟其贫晏子称有饰》,都是情节基本相同,只是人物、地点有差异。

2.一篇故事中一个情节多次重复,人物有变换。如《内篇杂上·景公夜从晏子饮晏子称不敢与》以下三个段落:

景公饮酒,夜移于晏子,前驱款门曰:“君至!”晏子被元端,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故乎?国家得微有事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夫子乐之。”晏子对曰:“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

公曰:“移于司马穰苴之家。”前驱款门,曰:“君至。”穰苴介胄操戟立于门曰:“诸侯得微有兵乎?大臣得微有叛者乎?君何为非时而夜辱?”公曰:“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与将军乐之。”穰苴对曰:“夫布荐席,陈簠簋者,有人,臣不敢与焉。”

公曰:“移于梁丘据之家。”前驱款门,曰:“君至!”梁丘据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出。公曰:“乐哉!今夕吾饮也。微此二子者,何以治吾国;微此一臣者,何以乐吾身。”a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247页。

景公夜晚饮酒,分别来到晏子、司马穰苴和梁丘据家里,显然三人并不同时在场,但和景公的对话却基本一致,同一情节多次重复,是程式化的结构。《内篇杂下·景公成柏寝而师开言室夕晏子辨其所以然》中景公与师开、大匠、司空三人的对话,《内篇杂下·景公病疡晏子抚而对之迺知群臣之野》中高子、国子、晏子三人和景公的对话,采取的也是同样的模式,问句和答句内容基本相似,都是程式化的情节的重复。

本文所讨论的情节重复,并非西方理论界定义在小说中出现的与频率相关的重复性(repetitiοn)叙事技巧,b[荷]米克·巴尔著:《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谭君强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10页。而是由于传播导致的文本变异性重复,这种现象经常出现在口头吟诵和讲述中。

(二)结构重复

《晏子春秋》中的故事,从结构上看基本都是三段式,仔细比较就会发现这些结构十分相似,具体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1.人物X(不得体的)言行——晏子劝谏——劝谏结果(正/反)。这一类主要集中在《内篇》谏上、谏下,据笔者统计共63篇。首先是简单说明某个人物不正确的言行,然后晏子对其劝谏,劝谏对话有一个或多个回合。最后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听取劝谏,形成正面结果;另一种是不听劝,导致反面结果。例如《内篇谏上·景公饮酒酣愿诸大夫无为礼晏子谏》:景公饮酒酣,曰:“今日愿与诸大夫为乐饮,请无为礼。”——“晏子蹴然改容曰……”——“觞三行,遂罢酒。盖是后也,饬法修礼以治国政,而百姓肃也。”c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5页。(正面结果)景公饮酒兴起不讲礼法,然后晏子对其进行劝谏,假意表现得目无礼制,景公听从晏子所言,后来整修制度,这是正面结果的记载。当然《晏子春秋》还记载了很多君主不听劝谏的反面教训,如《内篇谏上》的《景公欲废嫡子阳生而立荼晏子谏》,景公要废长立少,晏子言祸乱由此生,但景公不听,果然景公死后,政权混乱,田氏杀掉荼,立阳生为君,后又杀阳生,立简公,之后又杀简公取代了齐国。

2.人物X问某事——晏子答——人物X决策。此类型以《内篇》问上、问下为主,共71篇。一般是某个人物就一个主题进行提问,晏子进行回答,然后人物对此进行决策。例如《内篇问上·景公问伐鲁晏子对以不若修政待其乱》:“景公举兵欲伐鲁,问于晏子。”——“晏子对曰:‘不可,……’”——公曰:“善。”遂不果伐鲁。a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138页。景公问晏子伐鲁之事,晏子讲明不应伐鲁的原因,景公遂罢。

3.事件起因——事件经过(晏子的措施)——事件结果。这类型主要在《内篇》杂上、杂下,据统计共75篇。如《内篇杂上·晋欲攻齐使人往观晏子以礼侍而折其谋》:晋平公欲伐齐,使范昭往观焉。——景公觞之,饮酒酣,范昭曰:“请君之弃罇。”公曰:“酌寡人之罇,进之于客。”范昭已饮,晏子曰:“彻罇,更之。”罇觯具矣,范昭佯醉,不说而起舞,谓太师曰:“能为我调成周之乐乎?吾为子舞之。”太师曰:“冥臣不习。”范昭趋而出。——范昭归以报平公曰:“齐未可伐也。臣欲试其君,而晏子识之;臣欲犯其礼,而太师知之。”b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252页。平公想要伐齐,派范昭前去试探,是事件的起因。范昭到了齐国,故意在宴饮时几次三番挑衅,被晏子和太师识破。最后的结果是范昭劝说平公齐国制度严明,不可攻打。

以上三种结构方式都是三段的结构,还有一些虽然结构不如以上十分明显,但隐含了这种三段式结构。之所以大量使用重复性的结构,是因为便于记忆,易于口头传播。现存的大量民间口头故事,也具有典型的重复结构。

刘向在编订《晏子春秋》时就注意到了大量的重复篇章,《晏子叙录》载:“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史书五篇,臣向书一篇,臣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除复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书无有三十六章,中书无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相定……晏子盖短,其书六篇,皆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又有复重文辞颇异,不敢遗失,复列以为一篇。又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辩士所为者,故亦不敢失,复以为一篇。凡八篇,其六篇可常置旁御观。”c[汉]刘向、刘歆撰:《七略别录佚文·七略佚文》,[清]姚振宗辑录,邓骏捷校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0页。刘向校书之前,古书多“开放性”文献,d孙少华、徐建委:《从文献到文本: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23页。刘向当时所看到的藏本有中书藏本11篇、太史藏本5篇、刘向藏本1篇、富参藏本13篇,四种藏本共30篇,分838章。在清理这些藏本的内容时,就发现有22篇838章在四种藏本中重复出现,他对重复篇章采取谨慎的态度,厘定文字,删除重复,由于“又有重复,文辞颇异,不敢遗失,复列以为一篇”,e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7页。将重复的篇章统一放在了外篇上,将后世依托之言放在了外篇下。从古书体例来看,一般内篇比外篇成书早,杂篇最晚。这种编定方式也同样运用在其他书籍中,正如余嘉锡所说:“凡一书之内,自分内外者,多出于刘向,其外篇大抵较为肤浅,或并疑为托古者也。”f余嘉锡:《古书通例》,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83页。

在刘向校书之前,先秦时期的文章以三种方式存在:一、被列入古书;二、单独以短章的形式流传;三、结成素材集。g孙少华、徐建委:《从文献到文本: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第123页。而除此之外,先秦时期还有一种重要的文献呈现和传播方式,就是口头。《晏子春秋》中的篇章,就采集了口口相传的故事,然后记录下来,再集结成书。这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同时也在以单独篇章的形式流传。口头的故事不断累积、演变,最终成为了书面文本。如章学诚所言:“三代盛时,备守人官物曲之世氏,是以相传以口耳,而孔、孟以前,未尝得见其书也。至战国而官守师传之道废,通其学者,述旧闻而著于竹帛焉,中或不能无得失,要其所自,不容遽昧也。以战国之人,而述黄、农之说,是以先儒辨之文辞,而断其伪托也;不知古初无著述,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h [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诗教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3页。先秦的很多作品不是一人一时所作,一开始口头流传,后来才被人记录、编订、整理,从口头到著之于竹帛,是十分漫长的过程。由于口述的时间、空间的差异,以及口述者的主观意志,传说记载的内容有所差异。

重复是口头文学的典型特征。《国语》的《晋语》《齐语》《吴语》《越语》四语中出现了类似的程式化重复,a魏玮:《从重复叙事看〈国语〉的口头讲诵性质》,《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是口诵性的体现。先秦时期的诗歌《诗经》《楚辞》也有大量重复,汤炳正以为是口头文学到书面文学的过渡作品中的艺术现象。b汤炳正:《屈赋新探》,济南:齐鲁书社,1984年,第354页。至今在少数民族口头文学和民间文学中仍然广泛沿用着重复的手法。口头理论的奠基人米尔曼·帕里(Milman Parry)和阿尔伯特·贝茨·洛德(Albert B.Lοrd)通过实地调查口头诗歌,发现重复“是口头文体的一个富有特色的标志”。c[美]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尹虎彬译,姜顺德校,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80页。大量的重复,其原因是这些故事来源不同,它们出自不同的说者,共同围绕晏子进行的创作。蒋伯潜也认为大量的重复说明《晏子春秋》“由后人缀集传闻而成,而传闻又多异矣”。d蒋伯潜:《诸子通考·诸子著述考》,南京:正中书局,1948年,第353页。口头文学在口头创作和传播的过程中,一些梗概性的内容已经定型,而细节性的内容则不固定,不断地在更新,吸收新的情节和主题,注入新的元素。例如故事的主题是固定的,主人公的性格固定,但在口头叙述的过程中会演化为不同的人物,或在故事传播中,主人公的事迹会增添或减少一些。有些故事内容的变异属于人为造成的;有些故事内容的变异,是流传过程中自然发生的,情节的部分脱落和增加,是传播过程中的必然结果。

从口头叙事故事的结构来看,其中程式化的结构导致了故事的相似性,而非程式化的内容,就是故事容易发生变异的地方。先秦时代的歌谣篇幅短小,押韵,有固定的格式,方便记忆,所以较容易口口相传,内容相对稳定。而故事则篇幅较长,情节复杂,导致流传时伴随着较多的变异。“叙事是靠嘴巴说的,而嘴巴每次都在‘再创造故事’,一个故事从一个点传播出来,像水波纹那样往外传,到每个空间的圈子,都发生一些改变”。e王铭铭:《口述史·口承传统·人生史》,《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2期。美国学者阿尔奈曾经列举了故事变异的15种类型,f[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郑海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523页。包括细节的增加、删减、增殖;将两个或多个故事串联;重复出现与其他类似的情节;普遍特征特殊化或特殊事物普遍化,包括地域的、时代的变化。《晏子春秋》中的重复篇章就有情节的增删、人物角色的变化、地域及时代的变化。“由于长期在人民口头辗转传播,容易发生分歧和有所增损,所以同是一个故事,在几种不同的记录里,内容往往有所出入,在地名人名甚至还有张冠李戴的情形。”g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增订本)》,第2页。

二、《晏子春秋》的文体特征

(一)文体性质

《晏子春秋》在历代的目录归属时常徘徊于子部和史部之间,争议颇多,说明其文体性质的复杂。《汉书·艺文志》中《晏子春秋》入儒家;《郡斋读书志》《文献通考》都将其入墨家;《四库全书总目》将其从子部变为史部传记类。梁启超认为应入史部传记类。h骈宇骞:《银雀山竹简〈晏子春秋〉校释》,北京:文献出版社,1988年,第112页。高亨认为是小说的萌芽,“接近历史小说”。i高亨:《〈晏子春秋〉的写作年代》,《文史述林》,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82-398页。董治安认为其性质接近“历史小说”,而且对“《晏子春秋》在我国小说史上的地位更当给予足够的估价”。j董治安:《说〈晏子春秋〉》,《山东大学学报(中国语言文学版)》1959年第4期。吴则虞认为《晏子春秋》应属于“记叙文学类”,“是我国最早的一部短篇小说集,也可以说是一部最早的‘外传’‘外史’”。k吴则虞:《晏子春秋校释(增订本)》,第10页。孙绿怡认为:“《晏子春秋》既非编年纪事,又非语录体、问答体散文,而是一部记叙人物生平轶事及各种传说、趣闻、笑话的故事汇编——最早的人物传说故事集。”l孙绿怡:《〈晏子春秋〉的文学价值》,《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5期。前辈学者抓住了《晏子春秋》的文体特征,突破了学派归属的划分,给《晏子春秋》更明晰的性质认定。

吴则虞在《晏子春秋集释序言》中说到,《晏子春秋》的材料除了来源于古书的记载,也有民间流传的故事,其中有大量引用民间素材者。如用狗猛酒酸的故事告诫景公奸佞小人对国家社稷的危害,这则故事也收入《韩非子·外储说右上》,说明在当时被广泛采纳和运用。

《晏子春秋》和先秦古书中重复的篇章,一般是“《晏子》内容比较丰富,情节比较多而且详”,a高亨:《〈晏子春秋〉的写作年代》,《文史述林》,第382-398页。很多内容情节跌宕起伏,如《内篇杂上》的《庄公不用晏子晏子致邑而退后有崔氏之祸》,虽然《左传》也有同样的记载,但是没有这篇情节曲折、文采出众。庄公时,晏子被收回食邑与爵位,于是“退朝而乘,嘳然而叹,终而笑”,通过这样的神态铺垫,吊足了观众的胃口,紧接着说“崔杼果弑庄公”,交代了前面铺垫的意义和结果,说明晏子洞察先机,弑君之事在他的预料之中。庄公死后,晏子也岌岌可危。首先是崔杼的手下试探晏子的态度,晏子不惧死亡,正气凛然。接下来这一段仿佛武侠小说一般,“门启而入”,表明前面从者对晏子的问话,是崔杼派手下对晏子的试探,接下来读者要随着开启的门看看崔杼要如何亲自处理晏子了。“崔子曰:‘子何不死?子何不死?’晏子曰:‘祸始,吾不在也;祸终,吾不知也,吾何为死?且吾闻之,以亡为行者,不足以存君;以死为义者,不足以立功。婴岂其婢子也哉!其缢而从之也!’”一连两个“子何不死”,说明崔杼急不可耐地要称君,想以陪葬为由劝晏子自杀,已经气急败坏。晏子反而泰然自若,为庄公哭丧,“遂袒免,坐,枕君尸而哭,兴,三踊而出”。一系列的动作让崔杼束手无策,只得放了晏子。晏子以维护社稷为宗旨,既不殉死,也不逃跑,他从容自若、大义凛然的形象,让人无比崇敬,他的机智幽默,也巧妙地为他逢凶化吉。整则故事波澜起伏,生动曲折。《崔庆劫齐将军大夫盟晏子不与》更加紧张激烈,崔杼连杀七人,逼迫晏子,甚至一度戟拘其颈,剑承其心。像这样的情节设置在《晏子春秋》比比皆是。罗焌说:“今案《晏子》一书,所载行事及谏诤之言,大抵淳于髡、优孟、优旃之流,故当时称为天下之辩士。……今以诸子十家衡之,当属徘优小说一流。非晏子为小说家也,辑是书者小说家数也 。”b罗焌:《诸子学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51-252页。《晏子春秋》表现的是鲜明的叙事特征,其性质是故事汇集。

中国古代叙事文学重视情节,从听众的角度来看,故事要足以调动听众的兴趣,不能味同嚼蜡。人物性格的尖锐对立、语言的针锋相对、情节的矛盾冲突,都是听众的兴趣所在。只有悬念迭起、起伏跌宕的故事,才会引人入胜。春秋作为文体,有两种类型,一类是记史,“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有《春秋》《左氏春秋》《吕氏春秋》《楚汉春秋》《十六国春秋》;另一类是记个人言行,如《汉书·艺文志》载《晏子春秋》《李氏春秋》《虞氏春秋》。刘知几说:“儒者之说春秋也,以事系日,以日系月;言春以包夏,举秋以兼冬,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苟如是,则晏子、虞卿、吕氏、陆贾其书篇第,本无年月,而亦谓之春秋,盖有异于此者也。”c[唐]刘知几:《史通》,浦起龙通释,吕思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页。“春秋”本是古代编年史之名,到了战国末期始以春秋之名记录个人言行,更具故事性。从文本特征和叙述方式来看,《晏子春秋》是由口头叙述而汇集成的故事集,每篇的故事情节是完整独立的,具有小说性质。

(二)韵语

《晏子春秋》很多篇章中人物对话都是韵语形式。《内篇问上·景公问天下之所以存亡晏子对以六说》以诎、卑、危为韵,从、穷为韵,利、得为韵,馁、义、灭为韵。《内篇问下·晋叔向问齐国若何晏子对以齐德衰民归田氏》叔向的一段陈述为四言韵语,以行、长、望为韵,毙、侈为韵,尤、仇为韵,隶、依为韵,优、有为韵。《内篇问上》的《景公问欲令祝史求福晏子对以当辞罪而无求》《景公问善为国家者何如晏子对以举贤官能》《景公问君子常行曷若晏子对以三者》《景公问贤君治国若何晏子对以任贤爱民》《景公问佞人之事君何如晏子对以愚君所信也》《景公问古者君民用国不危弱晏子对以文王》《景公问古者离散其民如何晏子对以今闻公令如冦仇》,《内篇问下》的《景公问桓公何以致覇晏子对以下贤以身》《景公欲逮桓公之后晏子对以任非其人》《景公问廉政而长久晏子对以其行水也》《晏子使晋晋平公问先君得众若何晏子对以如美渊泽》《晋叔向问齐国若何晏子对以齐德衰民归田氏》《叔向问事君徒处之义奚如晏子对以大贤无择》《叔向问意孰为高行孰为厚晏子对以爱民乐民》,以及外篇第七的《景公台成盆成适愿合葬其母晏子谏而许》、外篇第八的《景公游牛山少乐请晏子一愿》都有韵语。其押韵方式有句句押韵,有隔句押韵。这也恰恰说明《晏子春秋》很多内容都是源自口头相传的材料。

《景公问天下有极大极细晏子对》篇以家、故、辱、者、与为韵,皆鱼部字(辱为屋部,与鱼通叶),其问答形式与宋玉的《大言赋》《小言赋》的形式十分相似,实际也是一篇“大小言赋”。a伏俊琏:《淳于髡及其论辩体杂赋》,《齐鲁学刊》2010年第2期。《内篇谏上》的《景公饮酒不恤天灾致能歌者晏子谏》《景公从畋十八日不返国晏子谏》,《内篇谏下》的《景公猎逢蛇虎以为不祥晏子谏》,《内篇问上》的《景公问忠臣之事君何若晏子对以不与君陷于难》《景公问忠臣之行何如晏子对以不与君行邪》,《内篇杂上》的《景公惭刖跪之辱不朝晏子称直请赏之》《景公夜从晏子饮晏子称不敢与》,《外篇第七》的《景公谓梁丘据与己和晏子谏》《景公使祝史禳彗星晏子谏》《景公有疾梁丘据裔款请诛祝史晏子谏》,《外篇第八》的《仲尼见景公景公欲封之晏子以为不可》都是整齐的四言格式,押韵,排比句式,甚至具有俗赋的特征。b赵逵夫:《赋体溯源与先秦赋述论下》,《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

上世纪70年代在居延地区发现“田章简”,容肇祖指出田章之事又见于敦煌写本句道兴所撰《搜神记》,问答形式也类似,c容肇祖:《西陲木简所记的田章》,《岭南学报》1932年第2卷第3期。此篇问答内容也与《孔子项讬相问书》相近,都可以追溯到《晏子春秋》的《景公问天下有极大极细晏子对》篇。d张德芳:《浅谈河西汉简和敦煌变文的渊源关系》,《敦煌学辑刊》2005年第2期。敦煌俗赋《晏子赋》的内容也是在《晏子春秋·杂下·晏子使楚》的基础上衍变而来的。通过田章简、敦煌俗赋和《晏子春秋》的对比,可以发现《晏子春秋》无论在文本内容还是口诵方式上都对后来的俗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对于《晏子春秋》的文体性质,在判定时不应囿于四部分类的标准,而应考虑到其成书和材料的复杂性,既将其看作整体,也可以看作个体。从个体来看,《晏子春秋》既有类俗赋的篇章,也有类小说的篇章,性质多样复杂,这与其曾在口头流传有关;而从整体来看,《晏子春秋》是晏子个人言行的记录,是故事集。无论从整体还是个体来看,《晏子春秋》的文体特征都显现出了口诵文学的痕迹。

三、《晏子春秋》的作者

晏子是齐国名相,所以关于晏子的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层出不穷。《晏子春秋》就是后人为了纪念晏子,采集他的故事汇编而成。“晏子博闻强记,通於古今,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尽忠极谏道齐国,君得以正行,百姓得以附亲,……齐人以此重之。”e[汉]刘向、刘歆撰:《七略别录佚文·七略佚文》,[清]姚振宗辑录,邓骏捷校补,第40页。《崇文总目》:“晏子八篇,今亡。此书盖后人采婴行事为之。”f[宋]王尧臣等:《崇文总目》,钱侗等辑释,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27页。《四库全书总目》:“《晏子》一书,由后人摭其轶事为之。虽无传记之名,实传记之祖也。”g[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514页。

春秋时期,晏子以机智善辩闻名诸国。《晏子春秋》不仅记录了晏子忠肝义胆的事迹,更为后世提供了论辩的素材和范本。《晏子春秋》记载晏子在论辩劝谏时,也有歌舞,《内篇谏下·景公为长庲欲美之晏子谏》记载景公要大肆装修长庲,晏子是这样劝谏的:“ 作歌曰:‘穗乎不得获,秋风至兮殚零落,风雨之拂杀也,太上之靡弊也。’歌终,顾而流涕,张躬而舞。”《外篇第七·景公筑长庲台晏子舞而谏》也记载:“晏子起舞曰:‘岁已暮矣,而禾不获,忽忽矣若之何!岁已寒矣,而役不罢,惙惙矣如之何!’舞三,而涕下沾襟。”果然,景公听完,装修之事作罢。这种以歌舞的形式来劝谏君主,被后世常常效仿。

高亨认为,《晏子春秋》一书有齐东方言,有不少关于齐国都城临淄的描述,民间也有晏婴的传说,和稷下学者有一定的关系,作者是齐国人或久住齐国的人。a高亨:《〈晏子春秋〉的写作年代》,《文史述林》,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82-398页;董治安:《说“晏子春秋”》,《山东大学学报》1959年第4期;谭家健:《〈晏子春秋〉简论——兼谈〈晏子春秋集释〉·前言》,《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2年第2期;胡家聪:《稷下学宫史钩沉》,《文史哲》1981年第4期;骈宇骞:《对〈晏子春秋〉的再认识——兼谈古书的形成与发展》,《管子学刊》1990年第1期。后来,日本学者武内义雄提出“淳于髡编写《晏子春秋》”的观点。b孙以楷:《稷下学宫考述》,《文史》1984年第23辑。吕斌《淳于髡著〈晏子春秋〉》一文也提出《晏子春秋》为淳于髡所著。c吕斌:《淳于髡著〈晏子春秋〉考》,《齐鲁学刊》1985年第1期。赵逵夫《〈晏子春秋〉为齐人淳于髡编成考》一文对此又进行了细致的分析。d赵逵夫:《光明日报·文学遗产》,2005年1月28日。

淳于髡是战国时期有名的俳优,“在宫廷中成功地运用民间论辩讲诵伎艺在滑稽诙谐的氛围中进行讽谏,留下了类似于对问体杂赋的作品”。e伏俊琏:《淳于髡及其论辩体杂赋》,《齐鲁学刊》2010年第2期。f [汉]司马迁:《史记》,第3199页。《史记·滑稽列传》记载了淳于髡和其他俳优讲述民间故事和隐语来劝谏君主的事迹,说明身为俳优的他们,十分善于讲诵,以讲诵为职业。讲诵时或用散语、或用韵语,或歌,或舞。《史记·滑稽列传》载:(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f《史记菁华录》:“瓯窭之歌,每二字为句,自相为叶,古诗之流也。”g[清]姚苎田:《史记菁华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29页。《史记论文》:“淳于髡一段,纯用赋笔。”h[清]吴见思:《史记论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6页。姚苎田:“语似歌谣,是乐人致语长伎。”i[清]姚苎田:《史记菁华录》,第230页。表明淳于髡善以赋语口诵。《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j[汉]司马迁:《史记》,第2347页。

战国时期,以齐楚学术最为盛行,而齐楚学术中有“辩难”一门,斗智争奇。学者为了提升自己的论辩水平,储存更多的辩论材料,对历史故事和民间故事尤其重视,这些历史故事和民间故事就是当时的“说”。《管子》、《韩非子》等书中有大量的“说”,且命其名为“说林”“储说”“说苑”。《晏子春秋》正是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产生的。编《晏子春秋》,犹如韩非子编《储说》《说林》一样的目的。《说林》《储说》记载的故事大都并非韩非自造,多取材于历史史实和民间故事。对不同版本的故事,《韩非子》用了采集众说的办法,将不同版本的故事都列举出来,以“一曰”“或曰”标明,如同《晏子春秋》将重出故事统一编在外篇,保留不同版本。

我们现在所研究的文献多是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有时也涉及到图片、音乐、舞蹈等非文字材料。先秦作品的成书是十分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在书于竹帛之前,文献以口头形式广泛存在和传播,经过官员、士人的记录——整理——重述——改写这样的过程,口头内容逐渐固定成册。但长期以来对口头文学价值的不重视,和口头材料的缺失,造成了对早期经典的认识一直局限在“物质性书写形态”,k[美]柯马丁:《方法论反思:早期中国文本异文之分析和写本文献之产生模式》,陈致编:《当代西方汉学研究集萃》(上古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51页。忽视了非物质文本环境。通过对《晏子春秋》的仔细研究,发现其表现出典型的口诵性质,包括有大量的重复现象,一方面情节重复,另一方面结构也是重复的,这种现象在现在的民间故事中仍然广泛存在。从文体特征来看,生动曲折的情节添加,使其更适于讲诵,容易调动听众的兴趣,整部书具有口头故事汇编的性质;另外人物对话中大量的韵语,也是口诵性质的体现。再从编著者淳于髡来看,将晏子的故事编纂成册,是为了讲诵和论辩的需要。对《晏子春秋》口诵性质的揭示,或许有利于认识先秦文学口头生态环境和口头文学特征,将先秦成书过程回溯到书面文本之前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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