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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幻下的深渊:石黑一雄小说的当代书写*

2018-02-21胡铁生

学术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黑一雄后现代主义作家

胡铁生

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ο Ishigurο)因其“在充满情感力量的小说中揭示出我们与世界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aNοbelprize.οrg. The Nο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7 Kazuο Ishigurο. The Off i cial Wed Site οf the Nοbel Prize: httqs://www.nοbelprize.οrg/prizeas/literature/laureates/2017/.而获得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在文学界和批评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有人在石黑一雄的族裔身份上大做文章,b石黑一雄获奖后,其在中国再版的小说扉页中,将其与奈保尔和拉什迪一道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以突显其族裔身份。参见石黑一雄:《远山淡影》,张晓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扉页。有人认为因其作品多为娱乐明星和旅游叙事而不被中国读者认可,有人认为在文化产业市场化冲击下导致文学质量下降,c在北京大学张颐武教授的博客中,有人回应认为,中国的读者并没有多少人认识石黑一雄,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或许在于中国读者对娱乐明星和旅游方面的故事并非那么感兴趣所致;还有人回应认为,石黑一雄获奖,从一个侧面表明,在文化产业化市场化的冲击下,文学的质量在普遍下降。参见张颐武博客:《从石黑一雄得奖谈诺贝尔文学奖和“纯文学”》,[2017-10-07].http://blοg.sina.cοm.cn/s/blοg_47383f2d0102xama.html。有人在石黑一雄继2016年美国歌手鲍勃·迪伦获奖后对诺贝尔文学评奖原则提出质疑,进而形成对石黑一雄小说的文学价值论争。毋庸置疑,上述论争的焦点都是客观存在的。然而,只有将石黑一雄置于当前后现代主义文学的语境中进行研究,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对这位诺贝尔文学奖作家当代书写的文学价值以及诺贝尔文学奖的价值取向做出公正的评价。

一、时代背景对石黑一雄的影响

石黑一雄以“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来展示其小说的“情感力量”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与其创作的时代背景具有直接关系。以撰写《欧洲文学背景》和《美国文学思想背景》而在西方学术界闻名的美国学者罗德·霍顿和赫伯特·爱德华兹认为:“文学研究的一个主要问题在于了解文学和产生该文学的社会背景之间的关系。文学作品有时落后于时代,有时预示未来。”a罗德·霍顿、赫伯特·爱德华兹:《美国文学思想背景》,房炜、孟昭庆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页。尽管从多层面和多角度对文学进行研究是当今文学批评的基本发展趋势,但是文学背景与作家创作之间的关系仍是学术界无法绕开的一个重要研究视角。对于出生于日本但已融入欧洲文化和当代世界文学潮流的英国作家石黑一雄而言,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

在当前学术界,族裔文学研究正方兴未艾,尤其在典型的移民国家美国的族裔文学研究中,多元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已成为学术研究的焦点之一。就作家的族裔身份而言,石黑一雄被纳入少数族裔作家的行列也是不足为奇的。然而,石黑一雄的族裔身份与其文学创作并无美国少数族裔文学中存在的那种文化冲突现象,因而也就没有融合之说。这一议题也很具有戏剧性:作为移民国家,美国在其《独立宣言》中宣称“人生而平等”,因而具有“不可剥夺的权利”,但是在《巴黎和约》第七款中又明确将黑人与白人的财产等同起来。bJ.艾捷尔编,J.卡尔顿点评:《美国赖以立国的文本》,赵一凡、郭国良主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39-42页。于是,“美国少数族裔文学及文化,在冲突的过程中逐步与主流文学及文化融合,在抗争的声浪里协调发展”c綦天柱、胡铁生:《美国少数族裔文学的演进与反思》,《甘肃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就成为其族裔文学发展的基本走向。石黑一雄的文学创作与美国这种少数族裔文学的状况截然不同。石黑一雄虽然出生于日本,但在6岁时就随其父母移民英国,早早就融入到西方文化之中,这就为他站在世界文学的高度进行创作构成了时代背景。就此而论,族裔文学与其无缘,倒是多元文化背景为其创作奠定了基础。石黑一雄“最喜欢别人称呼他是国际作家”,因为“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对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产生共鸣”,“不同文化氛围对他的创作有着很大影响”,但他又“没有明显的移民作家的特点和风格”;其全部作品,尤其在长篇小说《无可慰藉》中,作家虽然采取“超现实的东西,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但其作品却展示出“更加具有普遍价值的主题”,探讨的是“个人价值与社会变化之间的关系,这是所有人都会关心的问题”。d朱丽娜、齐雅文:《石黑一雄: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产生共鸣》,中国新闻出版广电网,[2017-10-16], http://www.600757.cοm.cn/shοw-22-14344-1.html。因而,移民形成的多元文化背景反而有利于石黑一雄在多元文化的视域下创作出具有当前人们普遍关注的全球性意义的作品,为其成为“国际作家”奠定了族裔文化的基础。

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是石黑一雄文学创作的另一个主要文学背景。与同代的中国诺贝尔奖作家莫言基本类似,石黑一雄进入创作领域时也正是西方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已呈颓势、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正处于鼎盛的时期,先前的文学传统必定对石黑一雄的小说创作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虽然石黑一雄步入文学创作领域时现实主义在西方文学中已经淡出,但其早期作品《远山淡影》(1982)、《浮世画家》(1986)和《长日留痕》(1989)中仍留有现实主义小说的影子;但石黑一雄的小说很快就突破了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藩篱,在其《无可慰藉》(1995)和《我辈孤雏》(2000)中已呈现出卡夫卡式的现代主义小说的荒谬风格,并具有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典型特征。受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影响,国际主题和心理现实主义成为其小说创作的另一特征。其短篇小说《伤心歌手》具有美国短篇小说家欧·亨利出人意料的故事结局的风格;美国小说家J. D.塞林格的“麦田悬崖”也成为其短篇小说《不论下雨或晴天》的故事叙事风格;法国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小说也是其小说对婚姻叙事和人物心理活动书写的借鉴对象;而其新作《被掩埋的巨人》(2015)则具有盎格鲁-撒克逊时期《贝奥武夫》的故事场景和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叙事风格。正如诺贝尔学院常任秘书长萨拉·丹尼尔斯所评价的那样:“简·奥斯汀(Jane Austen)和卡夫卡(Franz Kafka)融合之后,就是石黑一雄。但是,还要再加上些许的普鲁斯特(Marcel Prοust),才算完整”。a网易新闻:《简·奥斯汀和卡夫卡整合之后就是石黑一雄的风格》,[2017-10-08], http://news.163.cοm/ 17/1008/00/D06FJAO000018AOP.html。

在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下,石黑一雄小说的上述风格和特征集中起来,可以归结为创作手法的多元性和文学话语意义的不确定性,而这两点恰恰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主要特征。其不确定性主要体现在小说的“虚幻”层面,即作家以记忆为主要叙事手段。“模糊的记忆”、“融合在一起的记忆”、“没有唤醒的记忆”、“迷雾消散后恢复的记忆”b“记忆”书写贯穿于石黑一雄的全部作品。上述表述参见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10月再次印刷的石黑一雄作品:《远山淡影》,2011年,第46页;《浮世画家》,2011年,第26页;《无可慰藉》,2013年,第239页;《被掩埋的巨人》,2016年,第263页。等靠不住的记忆“碎片”与“拼接”就成为其小说叙事的主要策略,使“回忆叙述在整个叙事中成为了小说不可或缺的主题”。c邓颖玲:《论石黑一雄〈长日留痕〉的回忆叙述策略》,《外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4期。事实上,作为一种手段或者策略,记忆服务于石黑一雄小说创作的主旨,也是石黑一雄个性化发展的显著标志。

石黑一雄小说基本上采取的是第一人称叙事策略,这就为这位文学巨匠把握作品人物的心理提供了更大的空间。无论是对战后日本的反思与重建还是对西方资本主义快速发展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冲击,石黑一雄均可游刃有余地展示出作家的才能,在貌似平淡的文学语言表述和不确定的故事情节走向的外表下展示出作家深层次中确定的创作目的及其对文学终极意义的追求,进而使其小说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中既与文学思潮的主流发展趋向保持一致,同时又回应了学术界对后现代主义文学不再追求终极意义的偏执评价;在反映社会现实和人的心理现实方面,其小说既体现出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同时也体现出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某些叙事策略在其作品创作中所发挥的作用。

受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在当代文学的所有特征中,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占据首要位置。尤其在语言学转向的影响下,文学语言的概念及其应用也随之发生变化。语言学转向对文学创作所形成的影响呈两个方向发展:其一,有些通俗文学作家以适应大众的娱乐嗜好为目的,在调侃、幽默、文字游戏等方面使足了劲,其文学创作背离了作家的社会、政治和历史责任感,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文学已死”的论断;其二,大多数严肃作家依然坚持“文学是人学”的理念,他们认为各种文学流派不论在文学的“现实”方面有何差异,也不论语言学在转向过程会发展到何种程度,文学作品毕竟是“人写的”,“写的是人”,是“给人看的”,“为的也是人”,这就使其与“不同思潮和流派作家在对人的关注方面达成了共识”。d胡铁生、王晶芝:《语言学转向对文学话语确定性的影响——以莫言小说的文学话语为例》,《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显然,石黑一雄属于后者。在这一点上,石黑一雄和莫言在创作上所采取的策略有异曲同工之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仅为其创作背景,两位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均借鉴了先前已有的文学传统及其精华,让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段为其创作服务,最终以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取胜,e除“纯文学”、摒弃谎言、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精细描写等现实主义基本特征以外,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中的现实主义在对“现实”的表现手法上显然与19世纪欧美的现实主义大不相同。石黑一雄和莫言等后现代主义语境中的正典作家所遵循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并不排斥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叙事策略,如碎片拼接、语言实验、话语游戏、黑色幽默、作者介入作品的言说、虚幻等叙事策略,在作品中为作家的终极意义追求共同发挥各自的作用,因而石黑一雄因揭示出“虚幻之下的深渊”和莫言因“魔幻现实主义”的书写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通俗文学占据文化市场的当今大众文化时代创作出不同凡响的文学经典之作。

二、石黑一雄小说虚幻中的现实

就其作品的实质而言,石黑一雄获奖的理由在于其小说“充满情感力量”,而这种“情感力量”则是作家通过“虚幻”的描写来揭示出当代人所处“深渊”。事实上,不论是在模仿论还是神示论的原则下,也不论是在游戏论还是心灵表现论的原则下创作出来的作品,文学作品表现人在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的“现实”均是作家创作中力图达到的目标,即作家创作的终极意义追求或终极价值追求。然而,石黑一雄颁奖词中提及的“虚幻”与“深渊”之间似乎形成了一个逻辑上的悖论。在“虚幻”的小说表层结构下揭示出作品中人物所处“深渊”的深层意义,这也正是石黑一雄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中自主创新的功绩所在。

中国有学者指出,“现实主义作家认为世界不仅可以表现而且可以认识”;现代派作家认为在无序的世界和赋予世界以意义之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因而“只能以主观意识来表现客观世界”,于是,在现代派作家那里,世界是在作家“主观意识里生成的”世界;后现代主义作家则认为世界根本就是“不可及的”,人们对世界的见解仅是通过意识的载体——语言所表现出来的,而语言又是表现世界的不可靠的工具,因而后现代主义作家认为世界是“由语言虚构的”世界,进而形成了“现实是客观存在——现实在主观意识中生成——现实由语言构造”而成的由现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变化过程。a胡全生:《英美后现代主义小说叙述结构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6页。石黑一雄所处的时代正是后现代主义盛行时期,因而,后现代社会的不确定性、文学理论中“结构之外的结构论”、自然科学研究中发现的“测不准原理”、语言学转向对话语可靠性的解构、语言符号学“能指”与“所指”的非对等性等各种因素持续发酵,使作家无法完全按照先前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文学传统那样进行作品叙事。这些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特征作用于刚刚进入文学界的石黑一雄,他就必须找到应对后现代主义文学境况中小说创作的叙事策略,其应对策略即以“虚幻”来表现当代人处于“深渊”之中的“现实”,“记忆”则成为连接两者的桥梁的纽带。

“记忆”(memοry)处于心理活动层面,是人们对“以往曾经习得或经历过的事物进行重塑的过程或力量”。bBritannica Concise Encyclopedia (English Edition), Shanghai: Shanghai Fοreign Language Educatiοn Press, 2008,p.1070.从石黑一雄颁奖词的表述中可以看出,其作品的“虚幻”部分即其小说人物的“记忆”书写,而其“情感力量”即通过其作品人物表现出对现实世界中人处于“深渊”境况的关注。在后现代主义文学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不确定性”特征的总体框架下,作家以其作品人物的记忆书写为读者展示了当代人客观存在的生存困境,这正是石黑一雄冲破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束缚,在“不确定”中找到“确定”,进而体现出这位英国小说家对当代文学思潮的继承与反叛及其做出的重大贡献。

“记忆”为虚,“深渊”为实,两者之所以能够达成一致,在相当大的层面上取决于“情感”的作用。在荣格看来,心理学上的“情感”是“一种残缺的思想”,“未完成的思想”,然而却是“一种有名有实的东西”。显然,在荣格的心理学概念中,“情感”虽然表面上看来处于相对“虚”的层面,但却与“实”具有内在联系。“虚”与“实”是人们在意识和外部世界的关系中通过思维、情感、感觉和直觉四个层面的功能来实现的,其中,“个人的和集体的无意识”对于“理解意识及其功能”具有重要作用。c荣格:《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成穷、王作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第11页。虽然石黑一雄的“记忆”书写对作家而言处于个人意识的层面,但其作品对当代人的生活境况书写则有益于建构集体意识,这也正是作家通过其作品在文学公共空间内所发挥的意识形态作用。

在其早期小说《远山淡影》中,作者写道:“人不应该那么快就忘记以前的感情”。d石黑一雄:《远山淡影》,张晓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30页。但作家紧接着又写道:“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已经模糊,事情可能不是我记得的这个样子。”e石黑一雄:《远山淡影》,第46页。该小说是石黑一雄获得英国国籍后出版的小说,也是其创作生涯中的第一部作品。此时,石黑一雄已经在英国生活了22年,他已完全脱离了日本的文化环境,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但是,由于石黑一雄出身于日本,所以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对日本平民造成的灾难及其战后的重建(包括政治、经济和文化重建)也就成为其关注的主要问题之一,记忆成为该作品叙事的主要策略,也为其后来的小说叙事定下了基调。显然,此间日本并未完全脱离石黑一雄的视野,“日本战争创伤”叙事也就成为这部小说的主题。记忆“无论是在个人层面还是集体层面”,均是一种“自我意识”或“身份意识”的能力。a扬·阿斯曼:《交往记忆与文化记忆》,管小其译,《学术交流》2017年第1期。石黑一雄与美国少数族裔文学家的身份意识不同,与在英属殖民地成长起来的印度裔英国作家奈保尔和在印度成长起来的英国作家拉什迪也大不相同,石黑一雄的“日本记忆”书写并非停留在英国少数族裔与主流社会之间的文化冲突层面,这部小说以主人公悦子小姐“碎片化”的记忆,开创了石黑一雄对身居英国的日本移民战争创伤书写,为其国际题材开了先河。在《浮世画家》中,主人公小野增二在不以“某人钱包大小,而是他的道德操守和成就”为原则的“信誉拍卖”中取胜,低价买下了那栋大家羡慕的房产,b石黑一雄:《浮世画家》,马爱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5页。小野增二似乎是一位具有“道德操守”和“成就辉煌”的日本人的典范,但在小野增二的记忆里,不同夜晚的记忆却早已“声色光影融在一起”。c石黑一雄:《浮世画家》,第26页。事实上,小野增二本人在战争期间曾是“反爱国动向委员会的官方顾问”,是他通风报信,反战的黑田才被当局逮捕入狱。d石黑一雄:《浮世画家》,第228页。小野增二这位曾经著名的浮世绘画家直到战争结束才从“梦中醒悟”,认识到战争期间整个日本民族是在“虚幻的”状态中为其所谓的理想献身,小野增二的艺术理想也并无根基而只能虚浮于世。在石黑一雄看来,二战造成的战争创伤,在当今貌似和平的年代里,人们的“仇恨和复仇的意志其实一直存在,之前只不过是被隐藏了而已”,那么“如何表现出这样的状况”就成为“人们到底因何而‘忘却’”的问题。e石黑一雄、石黑千贺子:《如何直面“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访谈录》,陈婷婷译,《外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1期。“忘记过去”和“展示未来”因而成为石黑一雄反思日本在二战期间的罪行和日本平民在二战期间扭曲的心理并使日本尽早从二战造成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战争反思基调。

石黑一雄战争记忆书写的巅峰之作是其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在这部貌似复古的虚构小说中,记忆仍是其创作的基本策略,但其主题却同时置于对战争与和平的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两个层面。但不论在哪个层面上,记忆都是至关重要的,用主人公的话来说,“没有了记忆,就没有了源头”,“我们的爱”也会“慢慢枯萎、死亡”。f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周晓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第44页。石黑一雄这部新作是2015年出版的,其主题由日本人的战争反思之后演进到对英国以及世界的战争与和平进行宏观思考的层面。在这部传奇式的作品中,石黑一雄以历史传奇的方式来审视当下的世界环境,提出了在当代貌似和平的世界环境中“虚假的和平”和“真正的和平”究竟是什么的议题。作家采取的叙事策略仍是“记忆”,并将“记忆”视为“看待事物的透镜”,因而这部作品所写的不仅是“社会记忆”,而且也是“个体层面上的记忆”。g石黑一雄、石黑千贺子:《如何直面“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访谈录》,《外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1期。如果说《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这两部早期作品以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或揭示出日本人明确的反战态度或表现的是日本人的“集体遗忘”的话,那么《被掩埋了的巨人》则以历史传奇的故事叙事方式探讨了导致人们记忆丧失的“母龙”是否该杀的伦理道德的大是大非问题:杀死“母龙”就可以使人们的记忆得以恢复;而一旦“母龙”被杀,人们被唤醒的记忆则是民族之间的仇恨并再次引发战争。于是,留住“母龙”就形成了作家在该小说中“让这个国家在遗忘中平复”的思维逻辑。h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第294页。这就构成了石黑一雄借助历史传奇故事的书写深入挖掘的“国家和社会忘记了什么,又记住了什么”的故事主题。i石黑一雄、石黑千贺子:《如何直面“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访谈录》,《外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1期。

记忆书写同时服务于作家对当代社会境况中人的生存困境探讨的终极目的。这一点在其中期小说《无可慰藉》(1995)中通过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小说叙事策略完美地体现出来,也体现出石黑一雄通过文学创作来表现他对当代人普遍关注的态度。在当今科技快速发展,人们物质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的后现代社会中,人在精神层面却远不如以前,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顽疾,处于精神危机之中。最具代表性的故事情节是小说主人公始终处于“忙碌”之中,“周四之夜”演唱会之行下榻的酒店成为主人公瑞德的“梦魇”。这座他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处于其“遗忘”之中,以致达到将其妻儿当成陌生人的境地。小说在最后部分将当代社会中人的疏离感入木三分地表现出来:迎宾员古斯塔夫不幸去世,临终也未能与女儿达成谅解;乐队指挥布罗茨基戒酒未果,醉酒遭遇车祸,虽在演出中拖着一条腿上台,使演出大获成功,但他终未获得柯林斯小姐的谅解,也未能破镜重圆;而最为荒谬的是,这次演唱会的主角瑞德竟未能在台上演出,与妻子索菲刚有好转的感情危机又再次破裂。在这部小说中,当代人都在遗忘中生活,处于“根本没有唤醒任何记忆”的状态中,a石黑一雄:《无可慰藉》,郭国良、李杨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239页。人们“脑子里装的全是未来”,但“却又全是过去的影子”,b石黑一雄:《无可慰藉》,第413页。进而通过记忆书写的方式表现出当代城市文学书写的基本特征,即作家书写当代城市中的人,写出他们在当代城市中的生活,而城市本身则仅为其故事发生的背景而已,其创作的主旨仍在于通过作品体现出文学对当代人生存困境的普遍关注。这部小说的最大特征是荒谬。小说在叙事诗策略上是荒谬的,故事情节也无法与客观现实形成对应。然而,在荒谬的外表下,作家却形成了其小说创作的终极意义追寻,在故事的深层意义上,这部小说却蕴含极其深刻的人学价值,即“虚幻”与“现实”(深渊)之间达成一致,使石黑一雄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下为文学走出“已死”的困境发挥了榜样的力量。

三、石黑一雄与诺奖的价值取向

与中国作家莫言相比,石黑一雄的作品在数量上并不是很多,与另一位陪跑诺奖多年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相比,其作品数量也并不占优势,但在其为数不多的作品中却蕴含着极其丰富的思想内涵。其“记忆”书写通过“虚幻”的故事情节来揭示当代人生活中的“深渊”,为当代人反思社会、历史和自身提供了丰富的文学资料。这一点不仅体现出石黑一雄小说创作的高明之处,而且也体现出作家个性化发展的伟大业绩,同时也印证了后现代主义文学境况下诺贝尔文学奖的价值取向。

诺贝尔生前在遗嘱中明示,文学奖“奖给在文学领域内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最佳作品的人”。cAlfred Nοbel. Alfred Nοbel’s Will. Nοbelprize.οrg. http://www.nοbelprize.οrg/afred_nοbel/will/.石黑一雄之所以能够获此殊荣,其小说内涵体现出诺贝尔遗嘱中的“理想倾向”是最为关键的因素。石黑一雄作品的价值也是诺贝尔文学奖价值取向的体现。

诺贝尔本人生前对文学的“理想倾向”并未做过具体的解释,但我们从其一生的理想和信仰、矛盾心理、对文学的热爱三个方面得到启发。诺贝尔本人是发明家,其发明的炸药对人类物质文明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但与此同时也由于炸药被用于军工生产而给人类自身带来了巨大伤害。诺贝尔在其晚年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因而其设立的奖项包括物理奖、化学奖、生理或医学奖、文学奖、和平奖五大类,以实现其“为人类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而发挥自己的作用”的理想。为此,诺贝尔在遗嘱中还特别指出,获奖者“不考虑其国籍”,“谁最符合条件就应该获得该奖”。其促进科学发展和人类文明进步的理想与其发明的炸药对人类自身产生的负面作用成为矛盾对立的双方,使诺贝尔晚年感触颇深,并促使这位伟大的发明家以其资产设立基金,让后人来完成他未尽的事业和实现其理想。再者,诺贝尔本人酷爱文学,除阅读世界名著以外,诺贝尔还亲自参与文学创作。他曾用英文写过诗,留有一部未完的小说书稿和生前未能出版的世界语戏剧作品。综合这些因素,可以推断出诺贝尔设立文学奖时“理想倾向”的初衷。

诺贝尔文学奖的“理想倾向”还可以从文学的价值论视角进行考察。随着文学批评的不断深化,人们发现,文学除具有审美功能的文艺美学价值以外,还具有增值了的政治美学价值。尤其后者,除满足人们对文学作品的审美以外,文学在政治美学的范畴内还能给人以伦理政治的启迪。a参见胡铁生、张晓敏:《文学政治价值的生成机制》(《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胡铁生、夏文静:《论文学的政治性批评》(《学术研究》2013年第9期)等相关论文。无疑,政治美学也是石黑一雄小说价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前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石黑一雄在其文学创作中所致力于达到的目标是文学如何以虚构的作品(即“虚幻”)让当代人直面当前世界的战争与和平问题(即“深渊”)。这一点也恰恰与诺贝尔遗嘱中的“理想倾向”相吻合。中国作家莫言也是由于其“魔幻般的”现实主义书写与“民间故事、历史和现代融为一体”而于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b莫言英文颁奖词中hallucinatοry一词的汉译在国内外学术界和翻译界引起不同的反响,有人从词源学的角度认为应该译为“梦幻”或“幻觉”,而非“魔幻”(magic或magical)。参见拙作《全球化语境中的莫言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一章第三节。除石黑一雄和莫言以外,自1980年以来,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中出现的“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力量”、“结构丰富的想象力”、“梦幻与现实结合在一起”、“现实主义叙述艺术和虚构故事的多样性与普遍性”、“现实与神话紧密凝缩在一起的想象世界”、“话语游戏式的寓言故事”、“假面具下人性的本质”、“超凡的语言及其在小说中的音乐动感”、“揭示社会的荒谬以及其使人屈服的力量”、“日常废话掩盖下的惊魂之处”、“对分裂的文化进行详尽的考察”、“超越目前主导文明和边缘人性的探索”、“对权力结构制图般的描绘和对个人反抗的精致描写”、“精致的故事讲述方式和清晰的心理现实主义”、“记忆艺术地展现人类命运”、“高尚的理想、完美的艺术和罕有的心灵与智慧”、“传统歌曲创造了新的诗意表达”等表述,均具有共同的特点,即体现出诺贝尔所倡导的文学“理想倾向”在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境况下的价值取向。c该文之所以选取这些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作为范例,理由在于这些作家是自1980年以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这些作家的文学创作均处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大环境中,因而其作品价值可被视为诺贝尔文学奖价值取向的佐证。全球化语境中这些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的文学作品“既符合大众文化语境下读者的欣赏嗜好”,但又并非“刻意投合”,而是将“传统文学经典的高尚性与深刻性在获奖作品中得到了强化”,因而是“诺贝尔文学奖作品能够成为经典的关键”。d綦天柱、胡铁生:《当代大众文化语境下的文学经典化——以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及其作品为例》,《求是学刊》2017年第1期。

石黑一雄小说对当代文学的贡献首先体现为其作品深刻的思想内涵,即作家在后现代社会中对人生存困境普遍关注的政治美学价值。无论是作家站在多元文化的角度来审视战争对人类自身造成的创伤还是物质生活丰裕但精神空虚时代人的内心感悟,均体现出石黑一雄通过小说创作的形式对人所处的生存困境以及走出困境的文学思考,是作家的社会、历史和政治责任感的体现。作家的创作主题是其作品的精髓,也是其价值的核心部分。这也正是诺贝尔设立文学奖时的初衷。

以“记忆”书写为策略,通过“虚幻”的故事叙事方式来揭示当代人所处的“深渊”除体现出其作品的政治美学价值以外,还体现出石黑一雄在后现代主义文学语境下对小说创作所做出的贡献,是其文艺美学价值的体现,也是诺贝尔“理想倾向”得以实现的桥梁和纽带。虽然文学与其他学科之间的跨界是早已有之的现象,但作品的文学性始终是检验作品的首要条件。石黑一雄小说中的记忆书写作为艺术表现手段,是其作品实现其主题思想的中介。石黑一雄小说中不同人物的个人记忆综合在一起就构成了集体记忆,而“集体记忆”在西方学术界看来,是与“历史与冲突的权力结构相互依存”的关系。e杨田:《社会记忆与权力的互动关系》,《甘肃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这就使石黑一雄的小说在政治美学价值层面进一步提升了其作品的文艺美学价值,因而政治美学和文艺美学之间是一种相互促进的关系。

石黑一雄小说创作的多元性从形式上迎合了后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的基本特征。这也是文学背景对其影响的结果。其早期作品(如《远山淡影》)如果说仍具有现实主义基本特征的话,那么其中期和后期作品(如《被掩埋的巨人》和《无可慰藉》)则伴随现代主义纳入了后现代主义的创作道路,但其全部作品均具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基调。这一点与中国作家莫言的小说创作所走过的道路基本类似。在“记忆”的总体叙事策略统一控制下,石黑一雄将“记忆”中的虚幻世界与“现实”中的人类社会联系在一起,使其小说“充满情感力量”;其文学语言逻辑的荒谬性,既是对以卡夫卡为代表的荒谬小说传统的继承,也是语言学转向过程中话语游戏对其产生影响的结果。总体而论,这些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仅为石黑一雄小说创作的叙事策略而已,其小说的主题思想仍是现实主义的,只不过是在经历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各种实验之后所形成的新的现实主义,可被称之为“后现实主义”或“新现实主义”。石黑一雄在借鉴前人已有的文学传统的同时,始终遵循“文学是人学”的文学准则,以其强烈的人文情感,揭示出“虚幻之下”当代人所处的“深渊”,在本质主义和建构主义相结合的经典化过程中,其作品既为当代大众文学与文学经典化之间的矛盾做出了合理的诠释,也为当代文学的发展找到了新的出路;其作品既与诺贝尔文学奖的“理想倾向”保持了一致,同时也对“文学已死”的呼声做出了否定,并以事实印证了持之以恒的诺贝尔文学奖的价值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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