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
2018-02-20
1
何小玉决定和那个人见一面。下班后她就给介绍人黄姐打了电话,电话里支支吾吾的,黄姐问究竟是什么意思,要不要见面说?
何小玉连忙回答:“是呢是呢,见一面,我想和那个人见一面。”黄姐说:“当初叫你谈,你不谈,现在却想见面了?”何小玉也不说话,听黄姐嗔怪着。
地点定在南门街的一棵老槐树下,时间是半个钟头后。那个时候黄姐应该还没下班,所以何小玉只能单独去和那人见面了。她没有回家,在公共厕所里把头发重新扎了一下,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皱纹深了不少,几根白发支在外面,便用水将其捋平,这时正好有人进来,何小玉吓了一跳,赶紧将觑在镜前的上半身缩回,装作认真洗手的样子。
从厕所出来,竟走错了方向,又赶紧折回去,看时间不早了,心想不如打个车。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手臂也没伸出去,大概不想乱花钱,于是又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想,为什么是南门街呢?为什么是在一棵老槐树下呢?
她跑得很快,以至于身上很快就汗湿了,何小玉觉得自己不是在跑步,而是在生气,真的,是生气,每一步都在生气,她咬着嘴唇,脑海里都是昨天在淮海路上遇见于健的事——于健正陪一个女孩买衣服,他在橱窗里看见何小玉,就走出来了,于健问何小玉干吗去呢。何小玉说:“我们都离婚了,你还管我干什么?”说完觉得自己这话过于负气,不好,应该表现出天高云淡才对,于是又补充说:“和朋友去吃饭。”
于健“哦”了一声,他想象不出何小玉会有什么样的朋友,在和她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里,她几乎没有朋友,她胆小,腼腆,害怕跟人说话,即使和他们的儿子于平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于健问何小玉结婚了没有,何小玉摇了摇头,眼睛并不看着他。
于健说他结了,就是那个,便用手指了指橱窗里试衣服的女孩,转过脸对何小玉说:“你也赶紧找一个吧,你结婚了我就放心了。”
于健的关心在何小玉看来更像是炫耀,于是使她突然产生一种咬牙切齿般的难过。“我有对象了,下个月就结婚。”她小声地撒了个谎。
现在,何小玉正向她的“对象”奔去,她还不知道这个对象叫什么,多大年纪,长什么样……不管了,她恨不得立即去民政局登记结婚,然后双双出现在于健跟前。
南门街人不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拉家常,太阳快要落山了,树木流金,槐花静悄悄地飘着,何小玉第一次为这样的情景欣喜和陶醉。找到黄姐说的最大的一棵槐树,可槐树下坐了不少人,一群半老头子围着两个下棋的。何小玉想,难道她的“对象”就在这群人中?于是一个个地看过去,有一个仿佛就是,瘦精精的,戴一副黑框眼镜,两只手抄在裤兜里,笑的时候牙齿黢黑。还有一个看了一眼何小玉,转过去看了会儿下棋后又看了眼何小玉,此人稍胖,个头不高,前额有些秃……何小玉揣摩的时候,人群慢慢散了,围看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只剩下一个下棋的,坐在轮椅上,一边收拾棋盘,一边哼着歌,他瞅一眼何小玉,笑了,说:“你要不要来对弈一局?”
何小玉连忙摇头。
“我叫孟天成,你是何小玉吧?”轮椅上的人问。
何小玉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对方笑了起来,“我不光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呢。”说完又笑了,他指了指头顶上的槐树,一片槐花正好悠悠飘下来,他眯着眼睛看何小玉。
如果没有这辆轮椅,何小玉会觉得这个画面还挺动人的。
“我是有腿的。”对方仿佛看出她的心思,腾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在落满槐花的地上勉强走了几步,又坐回轮椅上,“我是有腿的,你看是不是?”
他长得并不好看,但魁梧、结实,笑起来的时候牙龈毫无保留地露出来,这更增添了几分爽朗。“我是试试轮椅怎么样,方便不方便。”他的牙龈又露出来了,“明天我就去截肢了,字都签了,你突然要见面,所以就来了。”他停了停,又说:“截肢你懂不懂?”眯着眼睛看何小玉,把左腿抬起来。“咔嚓,就这样。”他用手掌在左腿上示意了一下。何小玉吓了一跳,浑身一阵哆嗦。
“别怕,姑娘,我还有一条腿呢。”孟天成对何小玉说。何小玉被“姑娘”一词逗笑了,却又不好意思起来,头低得不能再低。孟天成拍拍身边的石凳,邀她坐一会儿,待何小玉坐下后,又转过轮椅用右腿对着槐树蹬上一脚,白色的槐花便颤颤悠悠落下来。“你看,多美。”他仰着头笑,“要是我们在这棵槐树下谈一场恋爱,后半生都能闻到槐花的香味。”
2
何小玉和孟天成的婚礼是在病房举行的,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天。孟天成说:“姑娘,你都想好了?”何小玉很久没被叫“姑娘”,脸唰地一下涨红了。她坐在床边,低着头,要是病房的灯光再亮一些,一定能照见何小玉绯红的脸——她有着和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腼腆。
“孟天成先生,”孟天成压低声音说道,“无论贫穷、疾病、困难、痛苦,富有、健康、快乐、幸福,你都愿意对何小玉小姐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爱护她吗?”
“我非常愿意。”孟天成自问自答着。
“何小玉小姐,无论贫穷、疾病、困难、痛苦,富有、健康、快乐、幸福,你都愿意对孟天成先生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爱护他吗?”
何小玉点点头:“我愿意。”声音更低了。
病房里没有其他人,仅有的一个病友还没从手术室回来。孟天成轻轻抱了抱何小玉,在她耳边说:“多时髦,我们这叫不叫闪婚。”何小玉没说话,脸一直红着,直到两个护士进来把孟天成推走了,何小玉还沉浸在喜悦和害羞之中。
孟天成要做手术了,如他描述的,左腿膝盖以下截掉。他患的是糖尿病,起初没在意,直到左脚趾溃烂才重视起来。孟天成说自己真是太幸运了,要是再晚一点,就要截到膝盖上面了。他把两只脚靠在一起,好像在进行最后的告别。何小玉却在一旁哭起来——所有人的不幸都能使其流泪。她悄悄地擦了眼睛,生怕被孟天成看见。现在孟天成进手术室了,据说他的女儿正坐在云南开往扬州的火车上,她还没见过她,孟天成只说了有一个女儿,叫孟小云,在支教,其他还没来得及说。何小玉觉得这几天似乎发生了很多事,饱满地充斥了她的一生,她分明还记得前天遇见于健的那个下午,他说他结婚了,她气得胸脯起起伏伏——她才不在乎他,干吗在乎这个背叛她的人呢?然后是昨天,她和孟天成的第一次见面,好像过去很久似的,好像他们已经相亲相爱了一辈子似的。
孟天成从手术室出来就看见了何小玉,他抬手向她招呼了一下,像战士凯旋。“疼吗?”何小玉小声问。“不疼,怎么会疼呢?”孟天成说,“要是疼我就告他们麻药是假的。”
何小玉扑哧一笑,旋即又严肃起来,她从没在医院笑过,这里应该只属于眼泪和哀伤吧,但现在她已经笑过很多次了。护士正在关照病人的生活注意事项,如果恢复得好,十天左右就可以出院了。孟天成突然接过话头:“果真是个小手术,十天就能出院了。”他安慰何小玉,何小玉没说话,目光不禁落在他左腿处瘪下去的被子上。“我去看过假肢了,很不错。”孟天成说,“跟真的一样,一点都不影响我的身高。”何小玉又忍不住笑了,她想,这应该是她见过的最乐观的人了吧,从昨天的第一句对话开始,她就被这种乐观打动。
3
何小玉去单位申请了提前退休,孟天成说:“姑娘,你都想好了?”何小玉就抿嘴笑,在她做任何决定的时候,孟天成总喜欢这样问,他会帮她分析、判断,却由她做出选择。何小玉想到和于健生活的二十多年里,她几乎没有选择过,结婚,是父母的选择,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于健说了算,她胆小谨慎,任何事情都不敢轻易做决定,她也没有朋友,更不会有和朋友商量的机会。对于没有朋友这事,于健一开始是赞赏的,认为她简单纯粹,不像那些麻烦女人一样叽叽歪歪,于是何小玉就更不爱与人交往了,仿佛不交朋友是一种美德,她什么都听于健的,听话也是美德。但后来于健却责备她性格孤僻怪异,“连朋友都没有”。突然有一天,于健告诉她他有外遇了,他爱这个家,但也爱那个女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唯一一次何小玉自己做的选择,她选择了离婚,迫不及待的,好像每拖延一天就会感到侮辱似的。
何小玉在开水房洗衣服,厚厚的宽大的夹克,孟天成的,昨天不小心洒了汤汁。很多瞬间,何小玉感到恍惚,自己怎么在医院给一个陌生男人洗衣服呢?她和于健离婚三年,三年里她独居,除了工作,几乎很少出门。她的父母早就去世了,这个世上她只有于健和于平两个亲人,现在于健也离开了,她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又缺了一部分。很多时候她想死,又放心不下于平,她想,等于平大学毕业了再死吧;可于平大学毕业了,她又想等他找到工作再死;等于平有了工作,她竟然不那么想死了。她每天按部就班地吃饭睡觉工作,好像生活原本就该这样。
开水房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总是打乱她的思绪,她把盆里的水倒掉,将夹克拧干,浑身充满力量似的。她看着手里陌生又熟悉的衣服,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何小玉还没走进病房,已有笑声漾出来了,不消说,一定是孟天成,他总能将病房里的阴霾驱散,到现在他都不承认自己是个病人,认为自己“挺好的”,很快就能重新走路了。他告诉每一个来看望他的人,假肢已经预订了,因为腿长,比腿短的人费材料多了,他不要硅胶的,要不锈钢的,一定会很酷。
何小玉在门外站着,这种时候她是害怕出现的。笑声断断续续的,偶尔会夹杂着一个女孩的声音,何小玉一愣,心想,难道孟天成的女儿孟小云回来了?这么一想她更紧张起来,脸又红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处于害怕之中。突然,手上的盆被一个人接过去了。“嗨,你好,阿姨。”孟小云出现在她面前,“老孟正叫我去开水房看看您呢。”
何小玉羞涩得没敢抬起头,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对方的话,她用余光看过去,对方简直是小一号的孟天成,每一个五官都像极了,连笑起来毫无保留的牙龈都是一样的。
孟小云搬来凳子让何小玉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孟天成还没做完介绍,孟小云就狂笑起来,说老孟你真是太幸福了。她用手在孟天成的头上抚摸了一下,转脸对何小玉说:“老孟还没白发,还年轻着呢。”何小玉看着孟小云的手在孟天成的头上来回摩挲着,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她想,自己和于平最后一次这样亲密接触是哪一年呢?真的记不得了,她只记得于平高二那年,有一次考试前对她说:“给我个拥抱吧。”然后像个大人似的给何小玉一个熊抱。何小玉感到浑身不自在,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赶紧挣脱出来,低声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抱啊。”再后来,她和于平接触得就更少了,即使何小玉有时拍一拍于平的肩,后者都能像武林高手似的闪避过去。
4
晚饭是在病房吃的,盒饭,韭菜炒鸡蛋、莴笋肉丝,还有一块香酥排骨,孟小云一边吃一边感慨:“很久没吃家乡的菜了。”她说藏区主食以糌粑和土豆为主,有时想吃米饭了,就用开水瓶闷一点米粥来,真是香透了。他们无话不谈,从国际形势到星象星座,最后话题又落在最近当红的明星上。“嗨,老孟,你居然知道鹿晗和迪丽热巴。”孟小云的手又落在孟天成脑袋上了。孟天成一脸不屑:“我还知道TFBOYS呢,得要跟得上潮流,不然都没法跟你们00后沟通了。”说完两人的笑声都迸出来了。
晚饭后,孟小云要出去洗个澡,她说很久没洗了,孟天成让她带上何小玉。“你阿姨这几天在医院也没顾上洗澡。”孟天成说。何小玉刚要婉拒,就被孟小云连拖带拽挟持出去,一路上何小玉都感到不自在,她很少去浴室洗澡,更别说和别人一起去了。但孟小云一直勾着她的胳膊,不容置否似的。她告诉何小玉有关孟天成的各种好玩的事,然后兀自笑着,有好几次何小玉也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何小玉突然发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来也可以这样简单。
浴室里人不多,一块块铝合金隔板将彼此隔离开来,这倒好,不然何小玉又会不自在了。正想着,孟小云突然跑过来,说要帮她搓搓背,何小玉还没来得及拒绝,孟小云已经将她摁住了。她想,有一种人的热情是无法拒绝的,它们像洪水一样涌来,将人淹没。孟小云一只手搭在何小玉左肩上,另一只手套着搓澡巾有条不紊地在背上来回走着,何小玉浑身都在紧张之中,和孟小云的手接触的一小块皮肤十分灼热,这种热量慢慢传递过来,又慢慢变得温和了。“该我了。”孟小云将搓澡巾在水龙头下洗一洗便递给何小玉,不等对方回复,自顾弯下腰来。这回轮到何小玉了,她愣了一下,好像还在搜寻婉拒的理由。“没事,咋样搓都行,我在那儿难得洗澡。”孟小云低着脑袋说。热气一阵阵地涌来,水流声清脆响亮,孟小云还在说着支教的事——她好像十分喜欢目前的状态。“很好,真的。”她告诉何小玉,“天空蓝得叫人想哭,你和老孟一定要去一次。”何小玉慢慢靠近孟小云的背——这个个头已经超过她的女孩竟然和自己如此地坦诚相待,她觉得这几天真是太奇妙了,和孟天成接触的这几天里,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修正了她对一切的看法,包括人与人的关系。
回到病房才七点多,离睡觉时间还早,病房里依旧谈笑风生,有两个小护士也倚在门框上不肯离去。孟小云回来后气氛就更好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说到了西藏和云南,说到“蓝得叫人想哭”的天空。“老孟,等腿好了你得来草原。”孟小云露出牙龈笑着。
“那肯定要去的,我就是草原上的人,我腿长,适合骑马。”孟天成将包着纱布的左腿抬起来,他说他要骑一匹白色的马,一定要魁梧,因为后面还要坐上何小玉,草原辽阔得很,看不到尽头。何小玉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将身子缩在角落里。
有人提议唱一首草原的歌,降央卓玛的,或者腾格尔的,孟天成爽快地答应了。“就唱《鸿雁》吧,在草原上最适合唱它了。”他顿了顿,清清嗓子,“我要把这首《鸿雁》送给何小玉女士。”
何小玉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听完这首歌的,她似乎一直热泪盈眶着,眼前越发模糊,歌声低沉,却很悠长,仿佛飘扬在草原之上——后来,歌声中又掺入了一个女声,那是孟小云的,她打开双臂,似乎正在拥抱什么。何小玉仿佛看见“蓝得叫人想哭”的天空了,还有“看不到尽头”的草原,牛羊欢快地吃着草,河水潺潺,白云悠悠——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
5
孟天成出院后,孟小云就回云南了,她说那里的孩子还在等她,让老孟多多保重。“你真是太幸福了老孟。”孟小云的手又在孟天成的脑袋上摩挲了。
孟天成很快就装上了假肢,他从轮椅上站起来,刚走一步就疼得差点摔倒,何小玉去扶他,他说没事,这条腿还野得很,不过没关系,他会把它驯服的。
他们坐在桌旁吃饭,一盏灯悬在头顶上。多日来的喧嚣,现在突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何小玉拘谨地嚼着米粒,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孟天成,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羞涩和腼腆铺天盖地。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了。”孟天成突然说。
何小玉蓦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孟天成。“你的同事,黄姐,很早就和我说起你了。”
何小玉点点头,黄姐和她同一个单位,她是材料会计,黄姐是仓库统计,虽不在一个办公室,但常有交接。
“黄姐说你很内向,但人很善良。”
何小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仍然不善于与人交流,于健就曾批评过她“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她也记不得自己和黄姐说过什么,好像什么也没有,她很少向人吐露心声。
“黄姐一定也向你说过我吧。”孟天成问,眼睛笑着挑衅地看着对方。
何小玉支支吾吾起来,她真想不起来黄姐说过什么,她害怕与人说话,尤其是这种事,只记得黄姐找她的那个早晨,窗外还滴着雨滴。黄姐就站在她办公桌的侧面,慢悠悠地说话,声音汇入雨滴之中。何小玉多想再回到那个早晨,再听一听黄姐说一说孟天成,究竟会有哪些词语与他有关——乐观,幽默,善良……她想一定是的,一定会有这几个词。可偏偏那个早晨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见黄姐临走时强调“他是一个好人”,好人,是的,还有什么词语比“好人”更好呢。
屋内突然黑了,停电了。“啊——”何小玉叫了一声。孟天成说:“刚刚上楼时就看见通知了,也没在意。”
何小玉起身去找手电或蜡烛,才发现自己对这里并不熟悉。“坐下吧,”孟天成说,“线路维修,也就停一会儿,通知上这么写的。”
何小玉坐下来,在黑暗里毕恭毕敬。
“正好,让我们说说话吧。”他说小的时候,祖母常常在晚饭后吹灭灯,让每个人说点秘密,“其实也算不上秘密,也就是一些羞于启齿的事,或者白天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奇异梦想。”
“是吗?”何小玉抿着嘴笑,“一定很好玩。”
“我想听听你的小时候。”孟天成的声音很柔软,“我想象不了,你小时候比现在更内向么?”
何小玉咬着嘴唇使劲回忆着,她都快记不起来了,仿佛那是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过往,时间过去太久了,这些年来她很少回忆。“有一次过年,我一个人去看电影,结果,迷路了。”她勉强记起一件。
“后来呢?”
“我害怕问路,不敢跟人说话,便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穿,还做上标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找到家。”
孟天成笑起来,说太有意思了,怎么能内向成这样。何小玉也忍不住笑,好像这件事刚刚发生似的。
“还有吗?”孟天成迫不及待地问。
“还有一次,我穿着新鞋去河边玩,拖鞋,塑料的那种。可我不小心将鞋掉进河里了,其实河水很浅,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但我不敢。路上有人经过,还有人停下来跟我打招呼,问发生什么事了,因为我脸色看起来很糟。”
“你回答了没有?”孟天成忍不住问。
何小玉摇摇头:“哦,我不敢说话,我害怕和人说话,等那些人走远了,我才发现,鞋也漂远了。”
孟天成大笑起来,说,姑娘,你的内向太可爱了。
“他以前也这么说。”何小玉声音低沉起来。
“他是谁?”
“我前夫。”
“哦。”
“后来,他很厌烦我的内向。”
“为什么厌烦?”
“我不知道,可能真的很让人厌烦吧,离婚时,在法庭上,律师指证我性格孤僻不合群,所以,”何小玉停了停,“孩子判给了他。”
孟天成握住何小玉的手,“我不会厌烦。”他认真说。
这个晚上,他们说了很多话,何小玉几乎把能回忆到的小时候都回忆了一遍,她很惊讶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而且是对着一个刚刚熟悉的人。她还说了自己的梦想,这些年来她从没想过自己还有什么梦想,日子太多余,每一天都在挨着。“我想不那么孤单。”她突然说出了这三年来的渴望。
孟天成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黑暗中他的声音特别轻:“等我腿再恢复一些,我们就去买车,我可以开车,我们去云南,去西藏,我要带你去看看草原。”
6
夏天到来的时候,孟天成已经能够自己慢慢上下楼了,他不要何小玉搀扶,让她走在前面,拐弯的时候,他便停下来休息一下,顺便向何小玉嘚瑟,“你看,”他抬起左腿,“我已经将它驯服了。”
他们每天都会走一段路,从家一直走到南门街的老槐树下,那里的人几乎都认识孟天成,看见他来了,总是让出一席地,“老孟,杀一局吧。”
孟天成必定要迎战的,这时围看的人就更多了,何小玉也被包围在里面,换作以往,她一定会逃开,她多么害怕人群啊。但现在她却安然站在一边,认真地看每一张面孔。有孟天成的地方,笑声也多,有人不小心踩到他左脚上了,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孟天成则安慰对方:“没事,可劲地踩,这只脚可结实了。”人群便哄笑起来。
风很轻,阳光从罅隙里透下来,洒在地上斑驳一片,何小玉常常陶醉在这样的场景之中,五十多天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生活将会改变,那种像死水一样的生活又活泛了,一切都变得舒畅起来,仿佛四十九年的生活正重新开始。很多日子之后的一个晚上,她和孟小云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回忆起这些画面,槐树下斑驳的阳光,初夏的风,还有孟天成爽朗的笑声。彼时何小玉和孟小云的关系更紧密了,像母女,更像朋友。孟小云问她,和老孟有过性生活吗?何小玉并没有害羞,而是平静地叙述着他们仅有的几次——性生活对于糖尿病患者是大忌,她希望他活得长久——我们每晚都抱在一起,你知道吗,抱得很紧,比做爱更亲密。孟小云没有说话,黑暗中何小玉感到孟小云向她挪了挪,伸出了手臂,然后紧紧地抱着她。
小区再次停电的时候,何小玉已经能自如应对了,她和孟天成早早吃完晚饭,洗漱完毕,坐在床上,电灯突然熄灭的瞬间,黑暗降临下来。人们总喜欢说黑暗降临,降临,这是一种多么美妙和神圣的感觉。“说说你小时候吧。”孟天成开口道。这些天她几乎将小时候回忆了个遍,那些都已忘记的事情又被打捞上来,连自己都很疑惑,她何小玉也曾有过一个生动有趣的童年。或许不只是童年,她的少女时代,以及那段未能寿终正寝的婚姻,看起来都那么充满意义。离婚的三年里,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过来的,于健告诉她他有外遇的第二天,何小玉就从家里搬出来了,仿佛多住一晚都身心俱焚,没人能够看出她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聚集了多大力量,像炸药一样,随时都能将自己引爆。她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平房里,想把自己藏起来,用后半生的光阴去挖一道深不见底的缝。但现在,那些仇恨和委屈都不复存在了,过去的时光也能如流水一样抚平一切。孟天成说,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她并不懂具体的意思,但她知道,生命太短暂了,稍纵即逝,为什么不能与过去和解呢。“说说你的梦想吧。”何小玉对孟天成说。
“在遇见你之前,我的梦想是去草原,遇见你之后,我的梦想是和你一起去草原。”说完孟天成笑了起来,“我们开车去,一路驰骋。”
何小玉也被这种爽朗感染了,咬着嘴唇哧哧笑着。
“那你坐好,系上安全带。”孟天成假装从何小玉的右肩上方拉出什么,“咔嗒,系上了。”他也给自己“系”上安全带,点火,挂挡,松手刹,“真是太美妙了。”孟天成感慨道。
“是啊,太美妙了。”何小玉也跟着说。
“你看,草地上都是羊群呢。”孟天成说,“我们应该听点什么才不负这眼前美景?”
“《鸿雁》。”几乎是异口同声。
黑暗中,何小玉感觉正身处草原,自己并不在车里,而是在天空中,像鸿雁一样,俯瞰着辽阔大地。
7
孟天成又住院了,突如其来的。
他浑身水肿,很多器官都在衰竭,胸部大量积水,因为未感到疼痛,所以并没在意,孟天成还嗔怪何小玉:“姑娘,你都把我喂胖了。”直到有一天,积水压迫肺部,使他喘不过气来才感到事态严重。医院开出病危通知单,在孟天成的胸腔打出四个洞来排除积液,之后又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两天后才转入普通病房。人脱离危险了,但要透析,每个礼拜三次。
病房里四个病人,除了孟天成其他三个都是腿脚健全的,但糖尿病带来的诸多并发症使他们颓丧和绝望,有的脾气暴躁,有的万念俱灰。孟天成右侧的病人叫老李,双眼视力已经快接近于零了,每天对着白亮的窗户发呆,他问孟天成,刚刚是不是有一只鸟飞过?孟天成说:“是,一只小鸟,我也看见了,很漂亮。”而天空里什么都没有。
刚开始透析时,孟天成都会抽搐,眼睛,嘴,痉挛起来。医生说这也是糖尿病带来的并发症——癫痫,每次抽搐时,何小玉总是镇静地将咬合器放进孟天成嘴里,让他不会咬伤舌头。做这些时,何小玉并不胆怯和慌张,使得人们总是惊叹这个女人小小的身子里竟有如此强大的意志力。再去透析时,抽搐的情况减轻不少,孟天成总是对年轻医生说:“没关系,放松,一点都不疼,随便扎。”医生走后何小玉问孟天成,真的不疼吗?孟天成咬紧牙齿,嘴里咝咝地说:“疼,真他娘的疼。”
孟天成瘦掉了一圈,高大的骨架仿佛被剔除了皮肉,但他仍然乐观,每次去透析室,总有几个小护士赶过来,说:“嗨,老孟来啦。”他们喜欢听孟天成讲笑话,讲他如何驯服了自己的假腿。“我对它可好了,买鞋时也给它试一试,你得一视同仁,对吧,假腿也是腿啊。”小护士们便倚着门框笑起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孟天成和何小玉平静地度过每一天,他们似乎并不为此悲伤,吃饭,休息,透析,聊天,还常常“交换”着彼此的过去,那些被重新记起的事情像贝壳一样闪烁在岁月的沙滩上。孟天成几乎无法行走了,何小玉就用轮椅推着他,大多时候是孟天成要自己“走”,他坐在轮椅上,转弯,掉头,止步。“你看,”他向何小玉嘚瑟,“这轮椅也被我驯服了。”
直到有一天,邻床的老李突然不再说话了,他坐在床上,两眼空洞。小护士悄悄告诉老孟:“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那是孟天成最颓唐的一天,他要求去医院的浴室洗一次澡,被拒绝了,浴室不允许残疾人进入。后来,何小玉在医院附近找了一个钟点房,在宾馆狭小的淋浴房里,孟天成第一次沉默起来,他轻轻地抱住何小玉瘦弱的身体,让水流漫过。
老李去世后,孟天成决定出院,医生并不赞成这种做法,认为每周三次的透析还是留在医院观察更好。“我觉得我好了,恢复得很好。”孟天成坏坏地笑。
“住得远吗?”医生问,“如果远那还是在医院方便一点。”
“近得很。”孟天成看着何小玉。
为了这句“近得很”,他们把从前的房子退了,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从前冶金厂的宿舍。房子很小,四楼——找不到有比这更近的地方了。
这次租房子,何小玉才知道孟天成并没有钱。“都捐出去了。”孟天成的一个朋友告诉何小玉。何小玉有些后悔当初离婚时没有争取一点财产,那时多么天真,什么都不要,仿佛错误的是她。
晚饭后,筒子楼里安静下来,远处汽车的鸣笛若有若无,孟天成教何小玉下棋,何小玉赢的话,两人都会欢呼起来,笑声飘散在夜晚的寂静之中,十分辽远。
8
何小玉给自己找了一份兼职,为两个广告公司代账。这样既可以照顾孟天成,也能赚些医疗费。孟天成比以前更瘦了,上下楼时也不再是何小玉搀扶着,而是背着,筒子楼里的人常常看见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瘦削的男人伏在一个更加瘦小的女人身上——她执拗地不要人帮忙——弯下腰,臀部一提,就将男人背上去了。孟天成依旧谈笑风生,仿佛肚子里有说也说不完的笑话。上楼的时候,何小玉说:“老孟,我们什么时候去登记结婚呢?”
孟天成笑起来:“姑娘,你都想好了?”孟天成喜欢这么称呼她。“姑娘,你睡着了吗?”“姑娘,你还记得吗?”“姑娘,你不后悔吗?”
何小玉也喜欢被他这么称呼,多么美好的名词啊——姑娘,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姑娘我想好了。”她也笑着回答。
孟小云后来问何小玉,老孟和你有没有去领结婚证?何小玉摇头。“我们约定了很多次,一推再推,每次都因为透析而耽搁,或许是天意吧。”她长长舒了口气,“后来,我们就决定在腊八这天去民政局,老孟喜欢吃腊八粥,他说,多好,全中国的老百姓都将做腊八粥为我们庆祝。”
进入腊月后,孟天成已经需要隔天就透析一次了,他越来越瘦,仅剩的一点皮肉像挂在骨头上一样。有一次何小玉帮他洗澡,突然发现孟天成变得很轻很轻,她弯下腰扛起他,差点将他翻了过去。但尽管如此,透析时抽搐的孟天成仍然有着无比可怖的力量,究竟是怎样的疼痛才使他浑身颤抖——他的眼睛和嘴角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直到歪斜。“快点!”护士喊道,“快将咬合器放进嘴里。”何小玉来不及找来咬合器,她没犹豫,迅速将自己的手伸进孟天成的嘴里。
待一切都平息后,何小玉的三根手指已血肉模糊,护士为何小玉包扎了伤口,血还是不停地洇出来,她不想孟天成知道,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是自己不小心割伤的。
他们从医院出来,太阳快要落山了,路上车水马龙,每一个人似乎都在奔赴远方。何小玉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她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这么忙碌,他们奔跑着,究竟是为了到达还是离开。
何小玉推着孟天成从老巷里走。青石板路凹凸不平,他们经过一扇扇的门和一扇扇的窗户,每一个被木板隔绝的老屋都显得格外安静——据说这里也快拆迁了。
南门街的老槐树还在,光秃秃的枝条伸向天空,几只小鸟从枝条上扑棱着飞去,消失不见。槐树下也不再有人下棋了,或许因为寒冷,也或许,都搬离了。何小玉将轮椅固定,和孟天成在老槐树下并排坐着,那个过去的春天仿佛又跑回来一样。
到达冶金厂宿舍,天已经黑透了,她把轮椅推到台阶下,锁住,自己再蹲到孟天成跟前,她从肩上握住孟天成的手,腰躬着,慢慢站起来。
孟天成说:“姑娘,你后悔吗?”
何小玉笑了,声音特别清脆。“一点都不后悔。”她对孟天成说。
“真的不后悔吗?”他也笑着问。
“为什么要后悔。”何小玉声音更高了。
他们像两个顽童一样逗乐起来,笑声在黑暗中激荡。
何小玉将背上的孟天成提了提,再慢慢往上爬。每一层都有一扇小窗户,何小玉总是在窗户前逗留一会儿,窗外已经黢黑一片,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车灯像利剑一样将黑夜刺破。孟天成在她背上轻微均匀地呼吸,热气掠过她的耳朵,总使她感到阵阵温暖。他说,姑娘,你累吗?
不累,一点都不累。何小玉总是这样回答,她的手将他箍得更紧了,仿佛要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之中。
很多年后,何小玉都不会忘记那样的夜晚,他们在黑夜里慢慢前行,他伏在她的背上,紧紧地,贴着,她多想就这样一直下去,一直背着。
但到了晚上,孟天成就去世了。何小玉永远记得那一天,他们不像是生死离别,倒像是短暂的分开。他们回到小屋里,孟天成说他想睡一会儿,躺下后,却一直睁着眼睛,他将屋子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这个家。“真好。”孟天成对何小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们常常以麻雀来形容这里。”何小玉对孟小云说,“老孟说四楼挺高的,一层一层艰难地爬上去,好像花去半生光阴,打开门,再钻进麻雀肚里,多好,谁说我们不是在天上呢。”
“老孟一定去了天堂,如果不是,那么也一定去了很好的地方,你说,是不是?”孟小云问。
何小玉点点头。“一定是,好的地方,很好很好的地方。”
她记得那个晚上孟天成突如其来的呼唤,他的脸色很难看,五官都扭曲了。何小玉要拨打120急救电话,被孟天成阻止了。“让我抱抱你,姑娘。”他几乎在哀求。何小玉坐在床边,孟天成的双臂紧紧箍着她——她感受到他的力量,也感受到他的痛苦和难过——他将她抱得很紧很紧,整个脸都陷在她的臂弯里。何小玉没有感到慌张,她的手臂也紧紧地抱着对方,很长时间过去,她一动也不动,直到手臂酸疼,直到对方慢慢平静下来,何小玉没有松开手,整个夜里都保持着这一姿势,很多次她觉得怀抱里很空,恍若正自己抱着自己似的。
天亮的时候,她才将孟天成慢慢放在床上——已经停止呼吸了,他的面容十分平静,甚至安详。窗外有隐约的汽车鸣笛,有疾驰而过的自行车声音,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9
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朋友和亲眷——孟天成的两个姐姐、婶婶、姨婆和侄子。孟小云也从云南回来了,她没有像电视或电影里那样声嘶力竭,而是平静地坐在角落里,偶尔会看一看何小玉,目光乞求着,让她多讲一点关于老孟的细节。孟天成的两个姐姐和婶婶张罗着葬礼——人情往来,火化时间,墓地选择,等等。何小玉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只有在她们需要一把剪刀、一支笔,或者别的什么的时候,何小玉才快速地找出来并递过去。
人们在医院、殡仪馆、冶金厂宿舍之间来回——一个人与这个世界的最后联系似乎只有这些了。一切都处理完毕后,亲眷们也要离开了,他们小声地谈论何小玉——恐怕也要走了——他们认为,这短暂的几个月能有什么感情,再说,又没结婚。他们商量着如果何小玉离开了,这间屋子就停租吧,毕竟每个月六百元的费用,谁还来付呢?
只有孟小云不参与谈论,她依旧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或者坐到何小玉旁边。
孟天成的姐姐去照相馆洗了照片,一张给孟小云,一张给何小玉,另一张自己留着。留个念想吧,她说。何小玉接过照片,突然,她喊起来,不要,不要这个照片,我不要黑白照片。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几天里他们从没看过何小玉歇斯底里——为什么要洗成黑白的,老孟没有死,我不要黑白照片,我要彩色的,老孟怎么会是黑白照片呢……在她断断续续地哭喊中,人们才明白过来——后来不知谁又去照相馆了,重新洗成彩色照片,何小玉才不再哭泣。
亲眷们都陆续离开了,每个人又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中。孟小云也离开了,回到那个她“放心不下”的学校去了。何小玉依然住在冶金厂的宿舍里,屋里还保持着过去的模样,孟天成的眼镜搁在面盆旁边;瓶瓶罐罐的药还在餐桌一角;假肢在轮椅上,新买的袜子还没来得及穿好……孟天成坐在轮椅上笑——那张彩色照片——他的牙齿很白,牙龈都露出来,眼睛弯成了一道缝。
腊八这天,何小玉做了腊八粥,从挑选食材到蒸煮,都十分讲究。花生要红皮的,肉紧,口感略甜;核桃是自己剥的;枣子是新疆产的,个儿大,皮薄;还有桂圆,不要陈的,是刚晒干的那种……她坐在煤气灶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时用勺子慢慢搅动。热气袅袅,汤汁渐渐黏稠,间隔还会发出“噗噗”的声响,像一个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她掀开锅盖,给自己装上一碗,也给孟天成装了一碗——他们相对而坐。吃完后,何小玉坐在台灯下做账,屋子里很安静,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声响——汽车的鸣笛,工地上混凝土搅拌机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并不使人感到喧嚣,相反,因为它的遥远,反而能让人感到夜幕之下的辽阔。做完账,何小玉把灯熄灭了,脱了外套,慢慢坐到床上。她将腿伸直,身体靠在床头背上,这样坐了一会儿,突然,她站起来,迅速转换到床的左侧——孟天成从前坐的位置。黑暗中她抿嘴笑了笑,努力回忆着孟天成“开车”的那个夜晚,他带着她驰骋在草原上。她看见成群的羊,黑黑的牦牛,还有头顶“蓝得叫人想哭”的天空——何小玉抬起右手,启动,挂挡,松手刹——她学着孟天成,动作连贯而娴熟,汽车开动了,向远方疾驰而去。何小玉闭上眼睛,感受着草原的风和阳光,身子轻了,轻得自己都感觉不到了,云海苍茫,大地辽阔,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