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的多元性研究
2018-02-20张爽
●张 爽
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1918—1922)是鸦片战争以后中西政治思想碰撞的必然结果,是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经过自由主义思想启蒙之后的又一次伟大的思想洗礼。历史是“无数相互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合力”的结果,运用马克思主义历史合力论的观点对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主体进行考证发现,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主体具有多元性的特点,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是传播的主力军,在传播中起主导作用。国民党人士早期传播马克思主义与共产党是一种合作关系,是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的重要力量。其他进步人士对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也做出了一定的贡献。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是各种力量合力的结果。
一、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是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的主力军并起主导作用
马克思主义伴随西方文明“打”(李大钊语)进中国是世界大势与中国需要共同作用的结果。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局使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对资本主义自由主义思想彻底失望,而十月革命以及苏联政府对中国的友好与支持使他们燃起对马克思主义的向往。“师资”与“师俄”范式的转化使“半殖民地半封建”之中国转向了“先进无产阶级革命”之中国,“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转向了“世界之中国”。而以李大钊、陈独秀、李汉俊、李达等为代表已经接受过西方自由主义思想洗礼的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群体重新凤凰涅槃成为盗取马克思主义圣火的普罗米修斯,燃起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的熊熊火焰进而演绎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惊世伟业。
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先进知识分子是近代中国最先进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是中国早期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主力军与先锋。田子渝教授选取1919—1922年《新青年》《共产党》月刊、上海《民国日报》副刊、上海《星期评论》《劳动界》期刊中具有共产党身份的作者进行量化分析发现,这些人的年龄结构除了陈独秀当时是中年人,其他皆是年轻人。20岁以下的4人,20—30岁有30人,31岁以上有4人。最年长的陈独秀也仅仅41岁,最小的严家凤只有17岁。五四时期是一个激情飞扬的时代,更是一个青年人的时代,他们对进入帝国主义阶段的资本主义进行无情的批判与揭露并对中国军阀统治感到深恶痛绝,具有初步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由于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洞察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进而找到了救国救民的真理。
这批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是 19世纪的“80后”“90后”,他们是特殊的跨世纪的一代。他们少年时代接受了传统中国士大夫思想,青年时代又接受了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洗礼。他们面对纷繁的世事变迁,敢于一次次的否定自己。他们大多具有留学经历,至少通晓一门外语,具有宽广的文化视野,是立根中国、放眼世界的一代。他们中的翘楚李大钊通晓日、英文,陈独秀精通日、英、法文,李达、李汉俊、施存统、陈望道等更是猛学猛看猛译西方著作。在中西政治思想的对比中,在西方众多思想的比较中,他们敢于并善于果断抛弃自己以前选择的西方自由主义思想进而皈依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大道。他们对待马克思主义采取了信仰而不盲从、传播而不神话的态度。一旦坚定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信念,他们就矢志不渝。他们是学贯中西的一代,是时代的理论家,更是马克思主义的践行者。长期以来,学术界认为他们对马克思主义原著的学习是欠缺的,只是零碎的片面的理解马克思主义,这完全是对中国第一批马克思主义者的误解,更是没有任何事实依据的随意猜测。事实是,他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认真研读了《共产党宣言》《哥达纲领批判》《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工资、劳动与资本》等原著,他们更是认真研读了《共产主义ABC》《阶级争斗》《唯物史观解说》《马格斯资本论入门》等通俗读物,他们经常运用马克思主义人类社会基本矛盾的理论解释中国社会现实,马克思主义两个决不会的判断更是随手掂来。他们不仅翻译《共产党宣言》,而且翻译了《共产党宣言》1882年俄文版序言,利用马克思主义“跨越卡夫丁峡谷”的理论判断中国可以不经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而走社会主义道路。
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深知媒体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巨大作用,他们几乎都与媒体紧密相连。陈独秀创办《新青年》,将其改为共产党的机关刊物与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阵地,李大钊是《每周评论》的主要负责人,李汉俊是《新青年》的编辑并与陈独秀一起创办《劳动界》,李达是人民出版社与《共产党》月刊的负责人。陈望道、包惠僧、瞿秋白、陈潭秋、蔡和森、袁振英、李季等要么是记者、编辑,要么是特约撰稿人。五四时期马克思主义的迅猛传播与新闻事业的突飞猛进密不可分,仅仅1919年一年的时间,全国就出现了宣传新思想的报纸400多种,新闻媒体因其时效性强、发行量大、便于阅读与保存等特点迅速成为马克思主义传播的主阵地。1920年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组织(上海党组织)成立,立即将宣传工作作为首要工作,在将《新青年》由北京大学的同人刊物转化为党的机关刊物的同时,创办了劳动大众刊物《劳动界》,继而创办了《共产党》月刊。一大之后,党创办了人民出版社并出版马克思主义著作。党还善于利用其它出版社宣传马克思主义,群益书社、亚东图书馆、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皆出版过马克思主义书籍。如此多的报刊宣传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近代报刊史上是罕见的”。
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在传播马克思主义过程中传播的内容是多方面的。首先,他们力争从整体上对马克思主义进行理解。通过对马克思主义创立者生平、年表、传记的介绍,使读者在对马克思主义创立者传奇、奋斗的一生的感悟中理解马克思主义发展史。1921年5月5日是马克思诞辰103周年,中共早期组织刊印了2万册的《马克思纪念册》,主要收录了马克思的生平、年表等。《共产党》月刊创刊号上,《列宁的历史》被刊出,记载了列宁从出生到十月革命的光辉历程。他们还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整体诠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李大钊)、《马克思主义——一称科学的社会主义》(杨匏安)、《马克思主义浅说》(杨匏安)、《马克思主义学说》(陈独秀)、《马克思派社会主义》(李达)、《马克思底共产主义》(施存统)、《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误解》(施存统)、《研究马克思学说的必要及我们现在入手的方法》(李汉俊)等皆是这方面的代表。李大钊将马克思主义分成三个部分,一是关于过去的理论,也就是马克思的历史论;二是关于现在的理论,也就是其经济论;三是关于将来的理论,也就是社会主义运动论。“而阶级斗争说恰如一条金线,把这三大原理从根本上联络起来”。第二,他们在纷繁的社会主义各流派中坚定了科学社会主义。五四时期,“社会主义的一句话,在中国算是最时髦的名词了”,而人们却是“隔着纱窗看晓雾,社会主义流派,社会主义意义都是纷乱的,不十分清晰的”。通过对各种社会主义流派的比较,李大钊最早阐述了中国必须走科学社会主义道路。李达也写下了《社会主义的目的》《什么叫社会主义》,对社会主义特征、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区别等进行了回答。杨匏安也在《广东中华新报》上对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基督教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进行了区分。第三,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观点进行介绍。主要介绍了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学说、马克思主义妇女观、共产主义运动史等。
这批划时代的启蒙者,利用现代传媒手段打开了中国迎娶科学社会主义的大门,使马克思主义成为照亮中国大地的熊熊烈火,他们是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主力军并主导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
二、国民党人士与共产党人士合作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
以孙中山为代表的国民党人士登上历史舞台时,西方资本主义的内部矛盾已经暴露,如何使中国走出一条“防止资本主义”的道路也是孙中山思考的重要问题。他提出的“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实行“民生主义”,在孙中山的思想里民生主义就是“socialism”的同义语。毛泽东在评价国民党传播马克思主义时给予传播马克思主义“国民党在先”的论断。孙中山、朱执信、宋教仁、廖仲恺、蔡元培、徐苏中等人均在五四时期传播了马克思主义。
国民党人士在早期传播马克思主义过程中与中国共产党是一种合作关系。国民党主办的刊物《建设》《星期评论》《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与共产党主办的《新青年》《向导》《先驱》《劳动界》《共产党》一起成为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的阵地,通过对五四时期八种刊物的社论、随感录、通讯、译文进行统计发现:八种刊物共发1772篇,上海《民国日报》副刊发968篇,《建设》发72篇,《星期评论》发269篇,国民党三种刊物发文占73%。国共两党在宣传上更是互相配合,两党刊物互发广告、互发评论、互相转载进而相互合作。当《建设》创刊时,《新青年》刊发了其创刊号的要目;1920年《新青年》刚刚成为上海党组织的机关刊物就刊发了蔡元培的《社会主义史序》;《星期评论》更是邀请共产党人士陈望道、俞秀松、施存统、李汉俊担任编辑与撰稿人;对于《新青年》的好文章,《觉悟》都及时进行了转载,特别是共产党人李大钊、陈独秀、李汉俊、李达、陈望道、施存统等的文章都进行了转载,《觉悟》更是推出了一批共产党的理论新人,蔡和森、张闻天、瞿秋白、张太雷、恽代英、杨贤江等就是其推出的。
国民党人士在传播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利用马克思主义对中国社会进行分析力图解决中国社会面临的问题。胡汉民1919年在《建设》上发表《孟子与社会主义》《中国哲学史之唯物的研究》,利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解释中国古代哲学。戴季陶发表《从经济上观察中国的乱源》,认为中国的乱源外部是资本主义的武力侵略与资本压迫,内部是军阀、官僚横征暴敛的结果。在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的三次论战中,国民党人士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却表示了“主义”的重要性,“主义是先由思想再到信仰,次由信仰生出力量,然后完全成立”。
国民党人士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就思想体系而言,其是为丰富三民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剩余价值学说以及阶级斗争理论与国民党三民主义理论具有某种程度的契合点。唯物史观的经济决定政治是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力量与孙中山的民生主义相契合,从唯物史观中孙中山推导出了平均地权的理论。就当时国际局势而言,十月革命给予中国社会各阶层以巨大的吸引力。晚清时期的孙中山倾向的社会主义还是一种广泛意义的社会主义,而俄国革命之后,其已具有了非常明确的苏俄社会主义倾向。冯自由对孙中山如此评价,“究竟我们的中国应该采用哪种主张呢?现在依据和提倡的已经不少,只有孙中山提倡国有,是近马克思派的”。国民党看到俄国革命成功,认为中国也应该顺应这种世界潮流。而孙中山更是对列宁在俄国实行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教育制度十分欣赏,将其内化为自己的治国理念。十月革命后,为了打破西方对俄国的封锁,列宁实施了东方战略,东方战略的中心就是中国,孙中山成为列宁东方战略的伙伴。当孙中山的《中国革命的社会意义》在1912年发表时,列宁立刻发表了《中国的民主主义与民粹主义》进行回应,“孙中山的纲领每一行都渗透了战斗的、真诚的民主主义……是充满着崇高精神和英雄气概的革命的民主主义者”。俄国以及第三国际都十分关注中国的革命状况,将孙中山视为民族主义的领袖,并且强制共产党与国民党合作,在军事、经济等方面给予孙中山援助。这使孙中山感到列强对中国实施掠夺、阻挠中国统一,而俄国才是中国真正的朋友。
国民党人士传播马克思主义与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具有本质的区别。国民党的理论体系是三民主义,在其理论体系中,社会主义只是其中的一个元素,就其社会主义,也是一种混合型的社会主义,这种混合型包含马克思主义内容,也包含西方各种社会主义甚至无政府主义内容。最能体现孙中山社会主义的土地政策也是改良的。而他们对马克思主义既有保留又有批评,“马尔克之为学者所长也,以《资本论》,然世之短之亦以是”。而孙中山在表示对马克思赞扬的同时认为马克思“只见到社会进化的毛病,没有见到社会进化的原理”,给予马克思仅仅是“社会病理家”而非“社会生理家”的判断。而孙中山更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求社会主义因素,认为社会主义真髓不过是博爱、平等、自由,这些在中国早已有之。在对待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上,国民党人士不是将其作为自己理论的基础,而恰恰将其作为证明三民主义的工具。其用唯物史观考察中国古代社会,考察中国的井田制是为了证明民生主义的正确性,并且用民生主义代替社会主义。孙中山以为社会主义研究人类社会经济问题以及无产阶级生计问题本质就是研究人民生活问题,用民生主义表征社会主义就是“正本清源”。对于将社会主义归为三民主义组成部分并在革命中“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毛泽东给予了孙中山如此的评价,“就是空想,而为真正的革命家所不取”。
三、其他进步人士对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的贡献
面对风起云涌的五四时代,400多份报刊中有200多份传播过马克思主义,除了以上分析的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和国民党人士外,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研究系等也成为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力量,他们创办的《晨报》副刊、《时事新报》副刊《学灯》《解放与改造》均传播过马克思主义。
创刊于1916年的《晨报》是研究系机关报,1919年2月7日增设了“自由论坛”与“译丛”两个以介绍“新修养、新知识、新思想”为内容的栏目。1919年5月5日《晨报》副刊开辟了“马克思研究”专栏,该专栏以宣传马克思主义为中心,成为全国第一个开辟马克思研究专栏的报刊,而且一直开到1919年11月11日长达6个月,是开辟马克思研究专栏存续时间最长的报刊。《晨报》副刊“马克思研究”专栏的负责人是陈溥贤(笔名源泉),他与李大钊关系密切,1915—1916年两人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回国后又共同服务于《晨报》,1919年5月陈溥贤担任《晨报》主编。陈溥贤等传播马克思主义首先介绍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生平尤其是其战斗精神。1919年4月1日始,陈溥贤在《晨报》副刊连续刊载了《近世社会主义鼻祖马克思之奋斗生涯》,写作目的在于“引起诸君研究社会主义之兴味”与“知古贤哲献身求学之生涯”。该报后来还刊登了《马克思年表》《俄国过激派首领列宁》等。读者通过这些小传,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及其理论有了基本的了解。另外,《晨报》副刊还翻译了马克思等的经典著作以及研究其理论的文章。其连载了马克思的《劳动与资本》、考茨基的《马氏资本论释义》,翻译了河上肇的《马克思的唯物史观》《马氏唯物史观概要》《马氏唯物史观的批评》等。《晨报》副刊面对国内军阀对俄国十月革命的妖魔化发表了《劳农政府治下之俄国——实行社会共产主义之俄国真相》,为了探明俄国真相,经过遴选特派瞿秋白、李仲武、俞颂华为驻俄特派员。三人写下了《赤都心史》《俄乡纪程》《赤俄见闻记》等书籍,中国人通过这些书籍了解了一个真实的俄国,李大钊、瞿秋白正是在与研究系朋友的合作中逐步坚定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信念。
《时事新报》脱胎于1907年12月5日创刊的《时事报》,1911年5月15日改名,民国后成为研究系机关报,其负责人是研究系代表人物梁启超、张东荪。1918年3月4日创办了其副刊《学灯》,由张东荪负责。《学灯》刊载过《马克思剩余价值》《马克思社会主义之理论的体系》《社会党泰斗Aarx之学说》,并且与《晨报》副刊一起派驻了苏俄记者,完整报道了苏俄实况。1919年9月1日创办的《解放与改造》主编是北京新学会的张东荪,1920年9月改名《改造》后迁往上海,主编是梁启超、蒋百里,发表了《俄罗斯之新法令三种》《列宁与脱洛斯基之任务及其主义之实现》《广义派政府下的教育》《苏维埃俄罗斯之文化事业与教育》《苏维埃共和国》等。
以研究系梁启超、张东荪为主的三份报刊五四时期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五四时代是“过渡时代之过渡时代”,宣传马克思主义是所有进步报刊的共业,研究系当然也以宣传时代新潮流为己任。张君劢在总结此种现象时归结为“劳动为人人共有之义务”与“排斥欧洲列强之侵略政策”。虽然研究系宣传马克思主义,其价值取向整体却是资本主义的,其全部理论归结为改良的基尔特社会主义也就毫不奇怪了。梁启超本人的办报是宽容的、自由的,马克思主义只是其宣传的众多主义之一,其对马克思主义只是一般的介绍而非真正的信仰。他们宽容自由的办报方针并不表示他们对任何理论都一视同仁,而恰恰是他们对基尔特社会主义情有独钟。他们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是“采纳其主义中之含有至理者,先行改良社会组织,使人民于经济上得相安,于心理上得其平。然后对于过激之谬说提起正确之舆论以宰制之,则其势必渐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