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下的机器问题
2018-02-20刘大皓
刘大皓
(首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北京 100084)
早在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前,英国古典经济学家就已注意到机器的使用对劳动生产和社会关系的影响。李嘉图等人理所当然认为机器取代工人才造成失业,该观点随马尔萨斯等人的阐发而产生了更广泛影响。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指出,机器从两方面带来失业,一是节省劳动直接带来失业,二是促进经济发展带来人口增长导致无业人口的增加。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写作的“机器论片段”进一步关注了机器问题,并且后来直接启迪了意大利自治主义马克思主义对劳动与资本关系、人的解放的实现路径等问题的思考。
19世纪50年代,马克思阅读了《工艺学教程》《从科学复兴时期到18世纪末工艺学的历史》《技术辞典》《工厂哲学:或论大不列颠工厂制度的科学、道德和商业的经济》《论发明史》《论机器和工厂的节约》等德国、英国、意大利学者的著作并作了摘要,形成了关于工艺学的笔记(摘录)。当他开始写作《资本论》时,他又重读了这部分笔记,《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正是其重读后取得的理论成果。这篇手稿着重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中机器的应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科学技术进步及其社会经济后果,为《资本论》特别是其中《机器和大工业》一章的写作奠定了基础。
在手稿中,马克思辩证地论述了社会生产与科技进步及其在当时的主要表现——机器的应用——的关系,并点明:“资本不创造科学,但是它为了生产过程的需要,利用科学,占有科学”[1]570。正因为如此,“科学对于劳动来说,表现为异己的、敌对的和统治的权力”[1]358,成为资本家剥削工人、维持统治的工具,机器也给人以“铁人起来反对有血有肉的人”[2]567的印象,成为工人自发斗争的直接对象。同样在手稿中,马克思又指出,造成剥削的并非机器,而是资本主义的应用,工人应明确自己真正的斗争对象,使机器服务于自身解放。
一、人与机器关系的颠倒
当劳动中的工具发展为机器,一个脱离人的系统即机器体系就此诞生。其显著特点是,机器的活动已不依赖具体的人,人的劳动却变为机器活动中的具体环节。这是由机器本身的性质决定的。在马克思之前,人们以驱动力来区分工具与机器,认为工具是人体的延伸,靠人的体力来驱动,而机器则是受畜力、机械力等自然力驱动。马克思指出,动力类型确实体现了工具与机器的直观差别,但不能被这种表象所误导,否则,马车就成为机器而珍妮纺纱机却成为工具了。还有种观点认为,机器就是复杂的工具。马克思同样对其作出了批判。他指出,“在机器中从一开始就出现这些工具的组合,这些工具同时由一个机械来推动……一台机器同时带动许多工具”[2]451。
马克思揭示了二者的真正区别:工具的发明与进步并不能彻底改变生产过程,而机器的应用使生产过程连续起来,使得从原材料到商品的转变过程连贯为一个整体。当人类劳动仅仅是单纯应用工具时,往往是由具体的劳动者完成整个劳动过程,其间工序的要求和工具的转换,乃至劳动场所的转移,决定了劳动过程只能被割裂开。而当机器出现在生产领域并占据统治地位,为弥合断裂的工作时间,生产呈现出新状态。许多个劳动者只负责各自的部分生产,他们各熟练于一部分工具,并且随这些工具一起成为机器的一部分。1913年,福特生产流水线的发明让该过程更直观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人与机器的关系愈发成为卓别林《摩登时代》里的模样,人与机器关系的颠倒呈现出荒诞的状态。
人与机器关系的颠倒,始于机器对人的“脱离”,终于人对机器的依附。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机器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表现为单个工人的劳动资料。机器的特征决不是像[单个工人的]劳动资料那样,在工人的活动作用于[劳动]对象方面起中介作用;相反地,工人的活动表现为:它只是在机器的运转,机器作用于原材料方面起中介作用——看管机器,防止它发生故障,这和对待工具的情形不一样。工人把工具当作器官,通过自己的技能和活动赋予它以灵魂,因此,掌握工具的能力取决于工人的技艺。相反,机器则代替工人而具有技能和力量,它本身就是能工巧匠,他通过在自身中发生作用的力学规律而具有自己的灵魂,它为了自身不断运转而消费煤炭、机油等等(辅助材料),就像工人消费食物一样。只限于一种单纯的抽象活动的工人活动,从一切方面来说都是由机器的运转来决定和调节的,而不是相反。科学通过机器的构造驱使那些没有生命的机器肢体有目的地作为自动机来运转,这种科学并不存在于工人的意识中,而是作为异己的力量,作为机器本身的力量,通过机器对工人发生作用。”[1]185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关系的变迁,机器开始脱离人的掌控,以一种独立于人的姿态在经济领域内发挥作用,并逐步影响政治与社会领域。这种“脱离”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 对劳动者技术要求的降低
在工场手工业及其之前漫长的历史中,手工业劳动者的工艺传承和熟练程度直接决定了产品质量,个别工匠的技艺和创造力甚至决定了其产品的个别经济价值和艺术价值。但随着机器的应用,劳动者只需熟悉自己所从事的那部分劳动流程即可,无法参与整个生产过程,其熟练程度对产品的影响越来越小,更难以影响产品价值。这种转变是由资本主义发展的要求决定的。
首先,对劳动者技术要求的降低,便于资本家榨取剩余价值。借助机器将熟练的技艺分解、转化为简单重复的动作,意味着无需耗费时间与精力培育熟练的产业工人,也无需保证工人健康强健的体魄,资本家有了更多的雇佣选择。而熟练工人对新手甚至女工、童工的优势愈小,劳动者间的竞争就愈发激烈,罢工等手段所起到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小。在机器获得应用并日益独立于人之外的条件下,工人对资本家的必要性似乎越来越低,使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在一定时期内越发肆无忌惮。
其次,对劳动者技术要求的降低,有利于生产规模的扩张。对劳动的分解和简化还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工序可以由机器而非工人来完成,进一步降低了生产成本,也推动了机器应用范围的进一步扩大。此外,由机器而非工人来完成生产,还能削减为维持工人必要生活需求而带来的支出等显性或隐性的成本,使资本家有更充裕的资本扩大再生产。这都为生产规模的扩张创造了条件。
对劳动者技术要求的降低,虽然深化了剥削程度,削弱了劳动者获取自身解放的欲望与能力,却也推动了科技的发展。正因为机器大工业时代脱离了对劳动者个人技能熟练程度和少数人创造力的依赖,科技的发展才通过机器在生产中起到越来越直接的作用。借助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科学技术才摆脱了受兴趣驱动的、充满偶然性的发展模式,转而在资本的驱动下由盲目发展转为目的明确的发展、由少数人的单打独斗转为科学家们的团队协作研究,实现了系统化。
2. 机器体系使机器独立于人
参照查尔斯·巴贝奇(Charles Babbage,1792—1871)在《论机器和工厂的节约》中的定义:“如果由于分工,每一项单独的操作都使用一种简单的工具,那么,由一个发动机推动的所有这些工具的组合,便成为机器。”[3]可以看出,机器的发明本身便有一种以新的动力替代人来操作工具的意味。这种替代体现了机器体系对简单协作的取代,它以分工的细化,特别是生产过程中个别分工的细化为基础。分工的细化使不同机器间的协作成为可能。工序越简单、直接、机械重复,越有利于以机器取代人工;机器在越多的领域获得应用,反过来就越推动分工的进一步细化。这深刻改变了人与机器的关系,增强了机器对人的独立性。这种独立在机器体系中成为现实。
“只有在劳动对象顺次通过一系列互相连接的不同的阶段过程,而这些过程是由一系列各不相同而又互为补充的工具机来完成的地方,真正的机器体系才代替了各个独立的机器”[4]436。最初只是同一类型的同一部门的单个机器发生协作,随即越来越多的不同生产部门中的单个机器逐渐开始通过相互协作来发生作用。当各不相同而又互为补充的工具机的协作成为主流,机器体系彻底形成。马克思曾预言,“通过传动机由一个中央自动机推动的工作机的有组织的体系,是机器生产的最发达的形态”[4]438,这即“自动的机器体系”。自从机器诞生后,它就一直在向“自动的机器体系”发展。马克思逝世30年后,流水线的诞生验证了这一预言;当前人工智能和无人工厂的出现,还将进一步启发我们对机器体系的认识。
机器体系形成后,社会生产力寓于固定资本之中,资本取代劳动成为一般社会劳动的代表。这样,机器成了生产力的代表,而劳动者似乎成了生产过程的旁观者:“劳动表现为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包括在生产过程中,相反地,表现为人以生产过程的监督者和调节者的身份同生产过程本身发生关系。(关于机器体系所说的这些情况,同样适用于人们活动的结合和人们交往的发展。)”[1]196于是机器取代人成为生产的主体;劳动者不但被从生产过程中剥离出来,还进一步被剥夺了社会关系。借助以上两点,机器实现了对人的独立。
机器独立于人的标志性特征和直观表现,是由人制造机器变为机器制造机器本身。所谓机器生产机器,并非指同类机器的自我复制,正如纺纱机不能生产纺纱机,而是指以机器来制造不同种类的机器。劳动者会逐渐淡出机器生产机器的过程,仅保留少数设计师和工程师对该过程进行“旁观”以备维护。机器生产机器既是机器大工业的结果,也是其要求。“大工业必须掌握它特有的生产资料,即机器本身,必须用机器来生产机器。这样,大工业才建立起与自己相适应的技术基础,才得以自立。”[4]441当然,其实现也非一蹴而就的,它经历了一个由生产个别零件到生产机器本身,逐步脱离对人的依赖的过程。
3.被动性专业化使劳动者沦为附庸
对劳动者技能要求的降低,并不仅仅是不再需要精通生产流程的熟练工,或者以女工、童工取代健壮男性工人而已,其精髓在于被动性专业化。“这种被动性的专业化,即专业化本身的消灭,是机器劳动的特点。”[2]524专业化劳动本要求提升劳动者劳动技能的熟练程度和劳动过程本身的复杂程度;但在机器大工业时代,随着分工的细化,专业化劳动却使劳动力变成简单的抽象的劳动力,蜕变为一种消灭专业化的专业化。被动性专业化意味着用机器分工的标准来筛选和塑造工人,由劳动者使用机器变成了机器选择劳动者,“过去是终生专门使用一种局部工具,现在是终生专门服侍一台局部机器”[5]。这样,经历劳动者由使用工具的人变为生产中的工具、工具化的人进一步成为工具的附属品这两次转变,基于劳动者自身能力发展的专业化就被消灭了。从此,被剥离熟练技艺的工人成为机器的有意识的器官,依附于机器带来的生产流程进行劳动,事实上成为机器的一部分。
这极大削弱了工人争取自身解放的能力,与单个劳动者相比,机器体系成为他们无力反抗的庞然大物:“从劳动作为支配生产过程的统一体而囊括生产过程这种意义来说,生产过程已不再是这种意义上的劳动过程了。相反,劳动现在仅仅表现为有意识的机件,它以单个的有生命的工人的形式分布在机械体系的许多点上,被包括在机器体系本身的总过程中,劳动自身仅仅是这个体系里的一个环节,这个体系的统一不是存在于活的工人中,而是存在于活的(能动的)机器体系中,这种机器体系同工人的单个的无足轻重的动作相比,在工人面前表现为一个强大的机体”[6]774。
二、应用机器的后果与前景
随着机器脱离人、人附属于机器的实现,机器也融入了资本主义经济。所谓机器融入经济,并非单纯地指机器在经济生活,主要是在商品生产过程中起到某种作用,而是强调机器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融入,强调机器成为资本的统治手段。马克思敏锐地意识到了机器大工业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间的联系,指出,“劳动资料发展为机器体系,对资本来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使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6]775。
(一)机器成为资本权力之一
机器的应用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必然要求与结果,反过来也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巩固与发展。在资本主义社会,机器与资本的结合改变了社会经济形态,加深了资本对工人的奴役。
1.改变了社会经济形态
无论是机器是简单还是复杂,无论是单一机器还是机器体系,机器的存在与发展本身便是对社会经济形态的塑造。在工场手工业时期,机器的出现打破了手工行会等传统生产组织界限,既为劳动力的自由流动提供了便利,又加剧了工人间的竞争。在资本主义制度建立过程中,机器的应用剔除了技能、经验的影响,使劳动力总量贬值,进而使劳动者在生产和社会关系两方面被剥夺了主体地位,实现了人与机器的颠倒。而机器的大规模应用对社会经济形态产生的最大影响,则是改变了相对剩余价值的实现方式。在机器获得大规模应用之前,相对剩余价值来源于劳动生产力的提高。当工人能在相同的劳动时间内以同样的劳动强度生产出更多产品时,单个商品的价值就得以下降。但机器的应用改变了这一状况,相对剩余价值不再“单独”存在。机器较高的生产效率并不单纯来自生产力的提高,它还通过浓缩劳动时间来增加绝对劳动时间。虽然工人的劳动时间不变,但单位劳动时间里的劳动强度提高了,这就增加了绝对剩余价值。
可以看出,资本家同意缩短工作日,并非为了保障工人休息权利,而是借助机器一方面提高劳动强度,增加单位时间内的劳动消耗;另一方面节约生产成本,通过限制劳动时间来降低对生产条件的损耗。“由此产生了一种经济上的反常现象,即缩短劳动时间的最有力的手段,竟成为把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变成受资本支配的增值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的最可靠的手段”[6]210。这样,机器的应用,不但创造着相对剩余价值,而且创造着绝对剩余价值。它改变了相对剩余价值的存在方式,改变了资本主义剥削的方式与力度。在此意义上,机器成了资本权力的一部分。
2.强化了资本的控制力
“机器成了资本的形式,成了资本驾驭劳动的权力,成了资本镇压劳动追求独立的一切要求的手段”[1]300。这是由其自身特征决定的。马克思指出,“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既然不仅是劳动过程,而且同时是资本的增值过程,因此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不是工人使用劳动条件,相反地,而是劳动条件使用工人,不过这种颠倒只是随着机器的采用才取得了在技术上很明显的现实性”[4]486。机器体系所带来的被动性专业化为资本主义剥削提供了可能性和现实手段。这样,不但机器要借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来扩大自己的应用范围,资本也要借助机器来实现自身权力。
一方面,机器的应用自始至终都与资本权力紧密相联。如前所述,从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机器的应用与推广过程,也是资本统治加深的过程。卢德运动捣毁机器的做法反映了,机器使工人和资本家间的斗争第一次以反对劳动资料本身或曰资本的物质存在形式的方式呈现,机器使二者间的斗争更剧烈、更直观地表现出来。另一方面,机器的应用推动了科技与资本的结合。科学对生产的作用表现得更加直观,科学技术的进步不但直接决定了生产力的提高,也直接影响了劳资关系,影响了企业管理与资本家间、工人间、资本家与工人间的竞争。此时,“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都体现在机器体系中,并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4]486。
机器构成资本的权力这一点,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那里得到了重视与发展。基于对资本与科技关系的研究以及对二战后经济发展、科技进步与资本权力演变关系的考察,马尔库塞提出,“资本主义进步的法则寓于这样一个公式:技术进步=社会财富的增长(社会生产总值的增长)=奴役的加强。”[7]目前来看,这一公式适用于整个资本主义时代。
(二)应用机器的二重前景
机器的应用对劳动者产生了正反两方面影响:一方面,人依附于机器的程度日益加深,劳动者日益成为机器体系的“零件”,直观上越来越缺乏对抗资本、获得解放的能力;另一方面,机器明显提升了劳动效率,为削减劳动时间创造了条件。简言之,决定机器对人的发展产生积极或是消极影响的,并非机器本身,而是其所处的生产关系性质。机器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对立的社会制度下的应用会带来完全相反的前景。
1. 加深对人的奴役
在马克思看来,机器应用与资本主义本身存在矛盾:“因为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延长工作日;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4]508。这阻碍了机器解放生产力和解放劳动者的能力,使机器成了奴役劳动者的工具。因此,马克思引用傅立叶的话将工厂称作“温和的监狱”。
首先,机器将劳动者拘束在恶劣的环境中。为浓缩劳动时间,机器大生产不但将工人集中到工厂中从事简单机械的劳动,还削减一切“不必要”的工作、生活条件,强迫工人将全部时间和经历投入生产中,进行“对工人在劳动时的生活条件系统的掠夺,也就是对空间、空气、阳光以及对保护工人在生产过程中人身安全和健康的设备系统的掠夺”[4]490。此外,简单机械的操作机器工作,也会损害劳动者个体的身体和精神健康,甚至会带来工人道德上的堕落。其次,机器的应用带来严密监控。工场手工业时期的监工与看守消失,并非资本家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提升机器运行速度、扩大机器作用范围等浓缩劳动时间的方式足以迫使工人主动提升劳动强度;劳动者间竞争和失业压力也足以使劳动者接受更低的劳动报酬、主动接受资本的奴役。与机器大生产相适应,监控方法也获得新发展。以泰勒的科学管理理论为代表的管理学诞生,标准化管理下对工人的要求和监控精确到每个动作和每分每秒,并从行为扩展到心理;车间、厂房等工作场所和工时打卡等工作制度也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被设计为监控工具。再次,机器削弱了工人反抗剥削的能力。怠工、罢工等手段失效,劳动者沦为可替代的“耗材”,资本家甚至会逼迫部分劳动者辞职来降低成本。而脱离机器体系,劳动者无法仅凭少数人的能力完成生产过程,也就不可能营造一个脱离资本主义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这样,无论是营造恶劣的工作环境还是规训工人行为,或是削弱工人劳动能力,都是为了将工人圈禁在工厂里,不得不接受更高的劳动强度来制造更多剩余价值。
越是简单重复的机械劳动,奴役就越明显和严苛;而越是先进的机器,对工人素质与技能的要求越高,其剥削就越有欺骗性。马克思指出,“由于采用机器生产才系统地实现的生产资料的节约,一开始就同时是对劳动力的最无情的浪费和对劳动发挥作用的正常条件的剥夺,而现在,在一个工业部门中,社会劳动生产力和结合的劳动过程的技术基础越不发达,这种节约就越暴露出它的对抗性的和杀人的一面”[4]532。“温和的监狱”依然是监狱,技术进步带来更隐蔽的奴役。
2. 服务于人的解放
既然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机器对人的奴役也受科学技术水平的决定,那么,是否可以假设,随着科技水平的进步和生产关系的调整,机器也能成为推翻资本主义统治、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助力呢?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机器从其获得大规模应用以来,就已经显示出其对人的发展的积极意义。
首先,机器大工业的建立意味着劳动力流动性的增强。被动性专业化反映了劳动过程随科技进步而发生变革,这种变革在使一切劳动变为简单劳动、改变社会分工的同时,也为工人在不同生产部门间的流动创造了条件,甚至还主动推动了这种流动。其次,被动性专业化所消灭的是狭隘的手工专业化,在将工人限制在不同简单机械的专业化劳动上的同时,也意味着工人获得多种方向的发展成为可能。再次,机器大生产使工人团结为一个整体,使资产阶级“锻造了置自身于死亡的武器,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8]278。总之,机器便可成为推翻资本主义统治的助力,并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创造条件。
抛开这些社会影响不谈,单从经济角度看,借助机器,通过压缩劳动时间来榨取剩余价值的现象也只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特例,一旦废除该背景,应用机器节约劳动时间的做法就会回归其增加自由时间、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提供条件的本意,并反过来推动生产力的发展。这样,就同时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与人的解放的实现。当然,这种回归有其必要的前提,即机器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相脱离、劳动时间与资本压榨剩余价值的行为相脱离。
“一旦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因而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群众的剩余劳动不再是一般财富发展的条件,同样,少数人的非劳动不再是人类头脑的一般能力发展的条件。于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本身也就摆脱了贫困和对立的形式。个性得到自由发展,因此,并不是为了获得剩余劳动而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而是直接把社会必要劳动缩减到最低限度,那时,与此相适应,由于给所有的人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个人会在艺术、科学等等方面得到发展。”[1]196这样,劳动时间和“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不再是对立的存在物,——那时,一方面,社会的个人的需要将成为必要劳动时间的尺度,另一方面,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将如此迅速,以致尽管生产将以所有的人富裕为目的,所有的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还是会增加。因为真正的财富就是所有个人的发达的生产力。那时,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1]199。马克思对应用机器实现人的发展的前景可能性持肯定态度。
除打破劳动过程中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的对立外,机器的应用还在劳动产品上为人的发展提供可能。一方面,更高的生产力带来更多产品,在资本主义社会被资本家无偿占有的那部分产品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既可以让劳动者获取更多生活资料、获得更多发展可能;另一方面,这些产品还可以作为生产资料被投入社会再生产中,并被用来改善劳动者的生产、生活环境。
机器的发明和应用改变了生产过程,它在降低对劳动技能要求的同时,也塑造了独立于人的机器体系。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所带来的后果:它用机器分工的标准来筛选和塑造工人,把劳动者变为机器的附庸和生产的旁观者;它改变了相对剩余价值的实现方式,从劳动时间、劳动环境等多方面限制和剥夺了劳动者实现自身发展的能力与愿望,削弱了劳动者的反抗能力。但马克思同时指出,“机器正像托犁的牛一样,并不是一个经济范畴。机器只是一种生产力。”[8]161造成奴役的是资本主义制度而非机器本身。在资本主义社会,“工人要学会把机器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区别开来,从而学会把自己的攻击从物质生产资料本身转向物质生产资料的社会使用形式”[4]442;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机器则会成为实现人的发展的助力,发挥出更积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