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与新启蒙:阿尔都塞历史思想的进路*
2018-02-20徐克飞
徐克飞
对于历史的思考是贯穿阿尔都塞整个学术生涯的议题。他的研究不是纯粹的历史学研究,而是与其哲学和政治思想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故而,对于阿尔都塞历史思想的考察是一个庞大的任务。但是阿尔都塞是有自己的思想进路的,那就是对于启蒙时期历史哲学的省思。虽然阿尔都塞并没有专门论述过启蒙,但他着力研究过17、18世纪历史和政治,实际上就是对于启蒙时期历史哲学的清理。另外,法国曾经是启蒙运动的中心,二战后则高举反思启蒙大旗,并因此成就了西方最近一次的思想大创造,英美学界习惯将之称为后现代思潮,但法国知识界更喜欢称之为“新启蒙”。如果我们套用阿尔都塞本人的说法,反思启蒙是他历史研究的“总问题”,总问题隐藏在理论表述的背后不出场,但是它真正决定了其历史研究的性质和趋向。
一、对于启蒙时代历史哲学的审思
历史的意义不仅是历史研究中不可回避的重大问题,也是涉及每个人在世界中存在的意义的重大问题。葛兰西给出过简练而深刻的解释:“我们存在于世界中,但不知道因何如此;我们行动着,但不知道为什么行动。在生活中,我们感到空虚。我们希望获知自己存在与行动的理由。……当我们循着因果之路步步向过去回溯,试图从历史运动中寻到能协调一致的原因时,最终却不得不发现,我们需要一个终极的理由,一个某种超乎一切已知和可知的理由。”a此处引文使用了吴子枫老师尚未公开出版的中文翻译,笔者表示衷心感谢。[意]葛兰西:《葛兰西狱前著作选》,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3页。阿尔都塞自己也说过,历史的意义是与我们世界中的地位和职业的合法性相关联的,每当这个世界打破了旧有的确定性,人们就会重复追问那些与历史意义相关的古老问题:世界从何而来?我们向何处去?什么是历史的终极目的?
在对启蒙时期历史哲学的诸派别进行梳理后,阿尔都塞发现了“历史主义”是启蒙时代解释历史意义的普遍模式,即设定历史的起源(l'origine)和目的(la f i n),并且将历史看做一个从开端到终结的理性的进步过程。社会契约论是历史起源论的典型。所有的契约论都需要一个自然状态,自然状态的设定就是为了解释社会如何起源的。而且,除卢梭以外的契约论者大都秉持一种“假设的历史观”(l'histoire hypothetique),自然状态只是一个武断的假定,假定自然状态的存在是为理论建构找到一个逻辑起点。在启蒙时代的历史哲学中,目的论是更为广泛的存在。社会契约论者的目的都是要构想一个理想的社会,所以社会契约论思想中都隐含着目的论。在启蒙时代,孔多塞的目的论是最有代表性的。在其著作《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中,孔多塞将人类社会的历史划分为十个连续发展的阶段,而且人类的历史最终都要走向一个自由、平等、民主、理性和教育普及的理想阶段。孔多塞还是理性进步历史观的代表,他认为理性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历史的发展就是人通过理性对于真理的把握。其实,伏尔泰才是这种崇尚理性的历史哲学始作俑者。他认为世界历史上存在四个开明的时代:希腊文明的时代、罗马文明的恺撒和奥古斯丁时代、文艺复兴时期和法国的路易十四时代。在路易十四时代,人类的理性才接近成熟。对于伏尔泰而言,没有理性几乎等于没有历史,历史的发展就是理性不断昌明的过程。
阿尔都塞将启蒙时期“起源论+目的论”的历史哲学视作是变形的宗教思维。熟悉哲学史的人都知道,哲学脱胎于宗教神话对于世界起源的追问。跟宗教将世界的起源找到神或上帝一样,唯心主义/观念论哲学也需要一个最根本的起源作为保证。区别只是在于,哲学不再满足于神秘的方法,而是用概念的理性的方式去解答。“它(神或上帝)演变成了非常抽象的概念,从而在概念的体系中充当了重要的角色。例如已经有柏拉图找到了绝对的善,亚里士多德找到了第一动力,笛卡尔寻找第一原因……”bLouis Althusser, Initiation à la philosophie pour les non-philosoph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14, p.63.在启蒙时代的社会契约论中,自然状态就是一个起源的神话。自然状态类似上帝创世之前的虚无,虚无的设定是为了解释上帝如何无中生有地创造了这个世界,自然状态的设定是为了从逻辑上解释人类社会的创生。另外,宗教也提出了世界的终结。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人的超越性又会让其不断追问生命终结之后的存在。人对世界(包括历史)的理解采取了拟人化的方式,总是在追问世界终结之后的情景。其实,对于世界终结的追问也就是对历史意义的思考,在法语(包括英语)中终结与目的是同一个词“la f i n”。“宗教提出了世界的终结(包括两个意思:死亡和对死亡的超越、世界的归宿)。人为什么生活在大地上?人的目的地是哪里?人存在的意义和历史的意义是什么?世界的最终结果是什么?”cLouis Althusser, Initiation à la philosophie pour les non-philosoph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2014, p.67.对于启蒙时代的历史哲学来说,起源和目的经常是配对出现的,二者结合起来可以更为完美地解释历史的意义或者是人类的命运。“从整体到命运、开端和终极目的,这条路并不长。这个自称能够想象出整体的哲学,同样自称能够对人类命运和历史目的发表意见。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可以希望什么?对于这些道德和宗教问题,传统哲学运用关于‘终级目的’的理论(它本身又反射出关于事物根本‘开端’的理论),曾做出过这样那样形式的回答。”d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8页。
启蒙时代历史哲学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其评价历史的标准往往来自于历史的外部。不同的历史哲学都包含两个维度:历史的因素,即历史的事实或历史的内容;超历史的因素,或者是代替神意的天意(如自然法),或者是历史的目的。正是超历史的维度赋予历史以意义。如果再进一步深究,我们就会发现历史哲学的悖论:历史不能进行自我认知,评价历史的标准来自于历史之外,与历史事实镶嵌在一起的个人是没有权利对于历史意义做出回答的。“历史具有的意义使我们不仅能做出历史判断,而且能做出关于历史的判断,即超越了过程的判断。显然,价值判断不可能建立在对事实的判断上,人们只能根据先验的标准来判断一个人是‘高贵还是卑贱’。这不是历史判断,而是试图成为神意判断——当然,它冒着所有的人类错误的风险——的关于历史的判断。”a[法]路易·阿尔都塞:《黑格尔的幽灵——政治哲学论文集[1]》,唐正东、吴静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76页。阿尔都塞的发现与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于德国唯心主义历史学家的批判是一致的,“迄今为止的一切历史观不是完全忽视了历史的这一现实基础,就是把它仅仅看成与历史过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因此,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b《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3页。这样的历史认识模式只注重作为意义来源的纯粹思想,历史哲学成为了思想的前后更替,活生生的历史事实只是佐证思想进程的原始材料。
由于对于历史事实的轻视,历史哲学变成了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在阿尔都塞那里是一个重要而复杂的概念。意识形态首先是指脱离了现实空转的抽象的表象体系。从认识论的角度讲,康德哲学代表了意识形态的原始形式。康德搁置了物自体,认为人所认识的只是物自体呈现给我们的现象。这实际上是把对存在的反思性关系转型为对主体的反思性关系,是用一种关于自我的哲学代替了关于世界的哲学。康德的哲学并没有真正把握作为物自体的现实。在高度强调抽象理性的启蒙时代,意识形态成为了与现实分离却独立运行的观念体系,每个人都在意识形态中体验自己的行动,每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从意识形态中获得生存的意义,每个人都成为了意识形态塑造起来的虚假的主体。在这种意义上,历史哲学就是意识形态,因为它也会阻碍或切断人与现实的关系。“历史哲学声称能够再现社会和历史中所发生的事情,事实上,它只是用扭曲的、迷惑人的概念(notions)把支配着社会和历史的机制掩盖起来。这种神秘化决不是一种偶然,它与历史哲学的功能是一体的。”cLouis Althusser, Élémentsd'autocritique, Librairie Hachette, 1974, p.105.作为意识形态的历史哲学还以实践的形式存在,它(们)与不同的权力与利益相配合,维持和再生产由统治阶级主导的生产关系和其他社会关系,让其他的社会成员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接受不平等的地位。“这些观念实际上无非是实践的意识形态的理论小分队(宗教、道德、法律的意识形态、政治的意识形态等),而实践的意识形态的基本功能就是对阶级社会中的生产关系(即剥削关系)进行再生产。”dLouis Althusser, Élémentsd'autocritique, Librairie Hachette, 1974, p.105.
黑格尔是启蒙时代历史哲学的最大代表者。阿尔都塞精通黑格尔哲学,但他却发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可以从启蒙时期的不同的思想家那里找到雏形。e阿尔都塞梳理过黑格尔历史哲学与启蒙思想的关系:(1)整体的历史观跟孟德斯鸠对历史整体性的探讨有关;(2)将历史的目的等同于精神对自我的意识来自于孔多塞;(3)把意识形态(即时代的精神)与社会条件的矛盾作为历史发展的动力的做法继承自爱尔维修;(4)而历史的辩证发展和异化的思想应该是受到了卢梭的启发。参阅Louis Althusser,Politique et histoire, de Machiavel à Marx, Edition du deuil, p.129.黑格尔只是将启蒙时期的历史哲学进行了综合与提炼,使其更为完整系统。同时,黑格尔使启蒙历史哲学的问题得以集中展现,他的历史哲学是一种更为高级阶段的意识形态。黑格尔批判康德表象哲学的空乏性,认为真理是概念与现实的统一,人的理性可以把握历史现实。但与其说黑格尔是通过概念来把握现实,不如说是用人的理性来吞噬现实,黑格尔将历史哲学的意识形态属性推演到了极致,使其成为了一种歼灭具体现实的思想暴力。因为,黑格尔“把构成某个历史世界具体生活的所有因素(经济制度、政治制度、法律制度、习俗、道德、艺术、宗教、哲学,乃至战争、战役、失败等历史事件)归结为一个统一的内在本原……而精神的内在本原的外化和异化归根结底又无非是这一世界的自我意识的最抽象形式,即这一世界的宗教意识和哲学意识,或这一世界自身的意识形态。”a[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91页。另外,在纵向的历史发展维度上,黑格尔以精神的自我发展为线索对历史进行划分的方法,虽然逻辑线条清晰,但却是一种克服异化回归天堂的理性神学。阿尔都塞最担心的是黑格尔历史哲学在当代马克思主义阵营的影响。伊波利特认为马克思与黑格尔一样为人的异化设想出了一个实际的终结;列斐伏尔主张挖掘马克思批判异化的思想来克服资本主义的异化现象;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者也醉心于马克思关于异化的思想。他们都主张回到青年马克思。但这名义上是向青年马克思的回归,实质上是向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倒退,是启蒙时代目的论哲学的再现,最终会使宗教历史观复活。
二、“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对启蒙历史哲学的解构
带着批判启蒙时代历史哲学的问题意识,阿尔都塞开始了对马克思历史思想的解读。阿尔都塞认为,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创建了历史科学,也就是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创立了一种新的科学:关于社会形成史的科学,或者说历史科学。”b[法]路易·阿尔都塞:《黑格尔的幽灵——政治哲学论文集[1]》,第346页。阿尔都塞将马克思的历史科学视作当代最重大的理论事件,在科学的发展史上是可以与泰勒斯开辟“数学大陆”和伽利略开辟“物理学大陆”相媲美的。并且,就像此前的一切重大科学发现会导致哲学的根本变革一样,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彻底颠覆了启蒙时代的历史哲学。
阿尔都塞对于马克思历史思想的科学解读方式在学术界存在较大争议:这到底是马克思的思想,还是阿尔都塞借助马克思表达自己的历史科学?本文无意去介入这场争论,只想对阿尔都塞的解读方式和思想资源给出交代。阿尔都塞解读马克思的理论武器是法国的科学认识论传统。阿尔都塞的老师加斯东·巴什拉主张,科学是立足于现实世界的有限的抽象活动,认识论的研究对象是各种概念的形成和过渡,认识论的问题就是如何从概念上把握科学的历史趋势。巴什拉是著名的“断裂说”的宣扬者。在对时间的理解上,他反对柏格森的“绵延说”,认为“时间不是在流逝,而是在迸发”。在对科学发展的理解上,他主张科学的形成需要与其史前时期断裂。首先,科学不能跟经验生活中一样把对象物直接当做科学认识的对象。其次,科学的创立需要克服可能面临的种种障碍(简单粗糙的归纳法、言词的障碍、唯灵论等),这些“障碍”会使科学认识出现紊乱。另外,阿尔都塞又借用康吉莱姆的思想,认为科学发展的障碍就是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只有与意识形态断裂才能实现从前科学向科学的跃进。
马克思要创建历史科学就需要与作为意识形态的历史哲学断裂。青年马克思生活的德意志是最受意识形态压迫的地方。由于经济和政治上的落后,德国知识分子往往把英国和法国视作理性和自由的国度,但是他们只是对英法两国的历史进行抽象的哲学思辨,而同真实问题和真实对象没有具体的联系。马克思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以绝大的勇气和毅力冲破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迷雾,回归了对于历史现实的认识。马克思从1843年开始阅读英国经济学家的著作,开始研究法国大革命的具体历史,目的是为了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退回到具体历史的研究,为了恢复被意识形态所窃取并弄得面目全非的历史事实。《莱茵报》时期的马克思开始关注底层民众,在对德国的现实失望之后动身前往法国和英国,在法国和英国的真实经历让他彻底揭开了幻觉的面纱。“结果马克思发现法国和英国并不符合他们的神话,并发现了法国的现实和英国的现实,发现了纯政治的谎言、阶级斗争、有血有肉的资本主义和组织起来的无产阶级”。c[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69页。此后,马克思开始从现实出发研究法国的政治和英国的经济。在《资本论》写作的时期,马克思完全立足于现实对资本主义运行机制进行科学的考察。“他坚持从既定物出发,这种方法看似与黑格尔的方法是矛盾的:‘我们开始要谈到的前提是……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根据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加以确认。’”d[法]路易·阿尔都塞:《黑格尔的幽灵——政治哲学论文集[1]》,第188页。
但是,马克思的历史科学不是对于历史现实的直接把握,而是对于依据社会现实的结构的认识。黑格尔在认识论上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他将认识的对象与现实的对象混淆了。而马克思则坚持把认识对象同现实对象区别开来,因为“认识的体现是针对需要认识的现实对象所进行的极为特殊的活动。这种活动并非虚无,恰恰相反,它给现存的现实对象增加了一个新的存在,即对它的认识的存在。”a[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26页。认识对象是思维的产物,是认识主体能动地制造出来的。历史科学要认识社会的整体,首先就要生产出来社会整体的结构作为认识对象。马克思的《资本论》是一部关于资本主义的历史,但它首先是确立了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各个部分互相连接的整体的结构作为认识对象。在对历史的科学认识中,作为认识对象的正是这种结构,只有生产出这种结构,这种思维的整体,我们才能认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整体。另一方面,认识的对象并不是认识主体的纯粹意识,马克思历史科学认识对象的生产也离不开与历史现实相结合的特定现实。相反,“这种思维是历史地在自然现实和社会现实中产生和形成的思维器官所构成的体系。思维由现实条件的体系来规定,正是这些现实条件使思维,恕我冒昧地这样说,成为认识的特定生产方式”。b[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29页。思维也是在一定历史社会的现实世界中产生和形成的,它是由它的存在条件和它的实践条件所规定的。
马克思的历史科学主张历史是非连续的。传统的历史哲学追求逻辑与历史的统一,从而造成历史发展的连续性的假象。历史哲学之所以会认为历史是连续的,是因为它使用的时间并不是科学的概念,而是一种日常生活中的自然时间,只有自然时间才可能如川流不息。历史哲学将自然时间直接引入了对历史的认识,构造了同时性与历时性的辩证关系,从而形成对于历史的线性解释。然而,历史科学是通过概念对于认识对象即思维中的社会结构的认识。这种思维结构并不遵从自然时间的顺序,自然时间的连续性在科学认识中是不起作用的,“因此,把经济范畴按它们在历史上起决定作用的先后次序来安排是不行的,错误的。它们的次序倒是由它们在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中的相互关系决定的,这种关系同表现出来的它们的自然秩序或者符合历史发展的次序恰好相反。”c《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9页。概念在分析中出现的顺序才是马克思科学论证的顺序,这个顺序与历史上出现的顺序之间没有任何直接的对应关系。马克思历史科学中逻辑的顺序和历史的顺序最多可能会出现巧合,但二者绝不可能完全重合。由于作为认识对象的社会结构是在特定的时间制造出的思维的产物,因此“任何理论,就它表述的是一个概念规定思维系统的整体而言,都是同时性的。”d[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291页。历史科学只能立足于同时性,历史科学中的同时性实际上取消了自然时间意义上的连续性。这样,在马克思的历史科学中,传统历史理论所秉持的历时性就没有了存在的可能性,历史也最终被理解为彻底的非连续性。“我们现在开始把这种历史理解为彻底的非连续性(例如当一门新的科学在先前的意识形态基础上脱颖而出的时候)和深刻变化的历史。这些彻底的非连续性和深刻的变化,虽然承认各认识领域的存在的连续性(并非总是如此),但是在这些认识领域断裂的时候却开创出新逻辑的统治,这种新逻辑远不是旧逻辑的简单发展、‘真理’或颠倒,而是真正取代了旧逻辑的位置。”e[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32页。
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尊重多元异质性。虽然历史科学首先注重对于作为整体的社会结构的认识,但是马克思也生产出了关于整体组成部分的思维的具体作为认识对象。现实世界是纷繁复杂的,思维的具体就是根据多样性的现实的具体生产出来的认识对象。因此,马克思的整体同黑格尔的思辨整体是根本不同的,作为整体的结构“由某种复杂性构成,是一个被构成整体的统一性,因此包含着人们所说的不同和‘相对独立’的层次。这些层次按照各种特殊的、最终由经济层次决定的规定,相互联系,共同存在于这种复杂的、构成性的统一性中”。f[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85页。社会结构中的每一个层次都是相对独立的,因而也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历史:经济结构有自己的历史,上层建筑有自己的历史,意识形态有自己的历史,等等。结构的每一层次都有自己的节拍和韵律,在每一层次的历史中时间概念也是分别的、有差别地生产出来的。因此,我们无法根据一个整齐划一的标准对于某一阶段的社会结构进行“本质的切割”。阿尔都塞对于社会结构组成部分的历史的重视体现了他的多元决定的因果关系思想。多元决定的因果关系认为,作为整体的结构是由不同的部分组成的,不同的部分具有不能通约的异质性,它们互相作用从而结合成了整体结构的效果。回到对于历史的理解,马克思的历史科学是从初始差异性出发建立起来的,关于历史的同时代的概念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前提,所谓的历史的同时性只能是由于历史科学的需要而制造出来的。如果说马克思历史科学的非连续性特征解构了历史的“历时性”,那么对于多元异质性的尊重则把历史的“同时性”给解构了。至此,启蒙时代的历史主义就完全失去了存在的依据。
三、“当下的历史”:历史思想的新启蒙
阿尔都塞在晚年提出了“当下的历史”(l'histoire au present)的思想。在他看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历史观。一种是在目前的人文学科中流行的历史观,它总是谈论历史的法则,仅仅思考过去的历史事实。这是一种封闭的历史观,持这种历史观的人们自以为能够通过理性的方式把握历史的总体。这种历史观其实就是启蒙时代的历史哲学及其在各门具体学科中的体现。另外一种历史观可以称为“当下的历史观”。“毫无疑问这种历史不是不考虑已经完成的过去,但是只把过去当做一个出发点。因为这种历史是现在的,活生生的,也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和不可见性开放的……(它)能够反映倾向性的法则,它表示一种不包含线性法则的形式或者形象的倾向性,但是它可以在与另一种倾向的相遇的效应下改变方向,也可以一直延续到无限。”aLouis Althusser, Sur la philosophie, Gallimard ,1994, p.45.当下的历史观是一种非常大胆的创造。可惜的是,阿尔都塞仅仅谱写了一个美妙序曲,曲未终斯人就已驾鹤西去,我们只能根据他散落的表述和他思想的基调去解读整理。
阿尔都塞的当下历史观是早就有端倪的。他在1956年关于历史的课程中说过,社会契约论者主张的人的“自然权利”是将资本主义兴起时代的人的权利的思想投射到对于过去历史的理解上,在西方中世纪神学统治一切的时代是根本不存在人的权利的。而对于霍布斯等人所谓的战争状态,阿尔都塞一语道出其实质,现在的冲突被当做了历史上的存在,“所以过去的历史是一种逻辑上的推演。也就是说,这样的过去是当下的逻辑。”bLouis Althusser, Politiqueet histoire, de Machiavel a Marx, editions du seuil, 2006, p.44.对于历史哲学中外在于历史事实的评价标准,他也指出,“作为历史哲学评判历史的所谓超越性的规范自身也是一个历史的因素、事件、事实(或者是当下的意识)”。cLouis Althusser, Politiqueet histoire, de Machiavel a Marx, editions du seuil, 2006, p.160.所谓的超越性的评价标准是历史的写作者将自己或者是他的时代意识作为了对于所有历史事实的评价标准。无论是历史的起源、历史的目的还是历史的评价标准都不具有其所宣称的历史普遍性,相反,它们仅仅是历史的写作者将其对于当下的理解主观地投射到对于整个历史的理解之上。既然如此,我们还不如坦诚地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下的历史,回到当下才有可能真正地理解历史并创造历史。
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是当下的历史观的哲学基础。在阿尔都塞看来,哲学史上存在着一种被压制的唯物主义的潜流,其代表人物包括伊壁鸠鲁、斯宾诺莎、马克思、列宁、海德格尔、德里达等人。这是一种彻底的唯物主义。首先,它并不是与唯心主义相对立的,而是要回到被人赋予秩序和意义之前的世界,回到被人认识之前的虚无。“对‘世界的开端是什么?’这个老问题,这种唯物主义哲学回答说:‘虚无?’——‘无’——‘我从无开始’——没有开始,因为从前只有无”。d[法]路易·阿尔都塞:《马克思与相遇的唯物主义》,陈越、赵文译,《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10期。其次,偶然也并不是与必然相对立的。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哲学家认为历史存在必然性,必然性通过偶然性表现出来,这实际上是将偶然性纳入了必然性之中,或者是偶然性成为了必然性制造出来的对立面。而这里的偶然性,是指必然性被生产出来之前的自然而然的状态,也可以指万物流变中的不确定的趋势。“这就是说,我们不是要把偶然性思考为必然性的一种模态,或是思考为必然性的一种例外,相反我们必须把必然性思考为多种偶然之相遇的形成—必然。”a[法]路易·阿尔都塞:《马克思与相遇的唯物主义》,陈越、赵文译,《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10期。如果我们基于偶然相遇的唯物主义去理解历史,历史就如马勒布朗士对雨的观察,雨随机地下在大海里、沙滩上和马路上,而并不一定如人们预期的那样下在田地里去滋润庄稼;或者如马拉美所言,历史有如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一切偶然的事件都是可能的;或者如阿尔都塞自己所言,历史就如中途扒上的行进中的火车,我们并不知道它的起点和终点,我们所清楚的只是火车在不断地前进之中。
当下的历史立足于结构为成型之前的“形势”(conjoncture)。早期的阿尔都塞借助于结构或概念认知和把握现实,在对于历史的理解上具有强烈的科学主义色彩。到了晚年的时候,他很少再提“结构”,而是代之以对“形势”的强调。所谓形势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定义,我们可以简单地将其理解为结构中的各个元素没有相遇结合之前的漂浮的状态。这种漂浮的状态是永远存在的,也就是永远属于当下的状态的。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对“形势”进行解读。(1)形势总是已经在那里的。我们每一个人降生于一个已有的世界,每个人也总是在已经存在的社会中生存的,形势是先于每个人的存在的,或者是先于人对于它的意识的。阿尔都塞一再重复形势是已经有的,“‘有’=‘总是有’,‘总是已经有’,‘已经有’,要想标识出事件发生的这种优先性、发生及其全部形式——这么说吧,存有的全部形式——的这种优先性,这个‘有’就是必不可少的。”b[法]路易·阿尔都塞:《马克思与相遇的唯物主义》,陈越、赵文译,《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10期。(2)形势是向偶然事件开放的。所有事物变动不居,形势也总在变化。“命运的法则就是变化,而这个法则也概括了历史事件的法则,因而包括了历史的法则:时代在变,形式在变,人也在变。‘人类所有的事物’因此是‘变动不居’的。”c陈越编:《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第417页。因此,形势并不总是遵循既定的规律和法则,更不是决定主义的,所谓的规律和法则本身就是人们从特定形势中整理出的秩序。我们并不能依凭所谓的必然性去预见所有的历史事件,我们所能观察和思考的只是形势的倾向或趋势。(3)形势尊重独特性(singularité)。形势中的因素,无论是事物还是个人,都是互相不同的。或者说,形势及其构成因素总是“此时此地的”(ici et maintenant),因为它们是先于概念概括而存在的,概念都是为了方便人们言说和思维的类性抽象,而形势及其因素并不是为了服从人的目的而存在的。
当下的历史观主张人根据形势积极地行动。阿尔都塞曾经将历史解读为一个“无主体的过程”,许多批评者就此认为他忽视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这是天大的误解!相反,他的历史观具有浓厚的意愿主义(volontarialisme)色彩。按照相遇唯物主义的思想,形势中的因素会相遇,相遇才能使结构成型,结构成型后历史才能开启。而形势中各个因素的相遇不只是偶然的,人在观察理解形势后完全可以能动地介入结构成型的过程。而且,只有相对长久存在的结构才有可能发挥历史作用,在结构的稳定方面同样需要人的积极操作。阿尔都塞一直认为理论是对现实的分析,理论的最终目的是对形势的干预,理论的效应也只有在对现实介入的政治效果中才能显现。阿尔都塞对于马基雅维利情有独钟。马基雅维利顺应四分五裂的意大利对于统一国家的强烈吁求,思考如何在现实形势下抓住新生事物的开端,如何在可能的条件下进行政治动员,如何调动各种因素进行积极行动,通过行动促成意大利民族国家的建构。阿尔都塞对于列宁更是推崇备至。面对俄国国内和国际的复杂形势(农民遭受的压迫、工人遭受的剥削、统治阶级内部的重重矛盾、在挫折中遭受锤炼的革命者、一战使俄国成为了资本主义链条上最薄弱的环节,等等),列宁审时度势,组织革命力量趁势而起,实现了伟大的十月革命。对于斯大林去世以后社会主义运动中出现的人道主义的思潮,阿尔都塞直斥为“人道主义的胡言乱语”。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者持义甚高,但关键是行动起来去解决现实问题,根据社会主义国家无产阶级专政阶段过后的形势,去实行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和意识形态生活的新的组织方式。
当下的历史观主张人通过行动去造就历史的意义。虽然阿尔都塞也承认过,目的论的历史观可以鼓舞革命者坚持到底的勇气和决心,他还是认为“真正的决心被装扮成对某种历史理性的信念,成为狂热目的论的原始经验形式,成为宗教宿命论、天命论等等的代替品。”a[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94页。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目的论的历史观是启蒙时代制造的有利于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对广大民众来说是虚伪的,它掩盖了人们与历史现实的真实关系。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拒绝了宗教的、世俗的、道德的、美学的等一切的起源论和目的论,抛弃了历史的先定意义,那历史还有意义吗?人们会不会陷入无意义的生存状态?对此,阿尔都塞回答说:“我们并不存在于——并不生存于——虚无当中,尽管历史没有意义(没有超越于它,从开端贯穿于其始终的目的),历史中还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意义只从作为现实的相遇中浮现——幸运的也好,灾难的也好,它也还是一种意义。”b[法]路易·阿尔都塞:《马克思与相遇的唯物主义》,陈越、赵文译,《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10期。历史的意义是需要行动者自己去发现自己去争取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首先应该根据对现实形势的分析,使历史的意义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裂隙和空白处显露出来。比如,共产主义并不是有待降临的未来(l'avenir)时态,而是一个正在生成(devenir)的过程。哪怕在资本主义社会,在平等的学生群体中,在足球队员的友爱关系中,在社会互助团体中,都有共产主义的因素存在。我们需要去发现它们、培养它们,让它们在更多的社会形势中显现出来。无产阶级的革命者应该根据现实利益,分析形势,抓住机遇,促成革命的发生。在革命成功之后则制定符合无产阶级真实需要的政治和法律,让有利的结构固定下来,并生产出无产阶级的话语体系作为集体的意义。社会中的每一个体也都应该勇敢地去面对未知的后果,根据现实的形势去积极行动,在行动中去创造历史和人生的意义。
四、结语
只有解开历史哲学这套紧身衣,历史才能从思辨回归到活生生的现实,才能从精神贵族手中回到能动创造者的手中,历史的思考者也才有可能重新见到被遮蔽的“未思之物”。但是,对于启蒙的反思不是对于启蒙的全盘否定,阿尔都塞对于历史的新思考正是启蒙批判精神的延续。作为新启蒙的主要旗手,阿尔都塞在思考历史时并不孤独。在主张历史非连续性上他与福柯遥相呼应,在对历史多样性的强调方面他与利奥塔对于宏大叙事的解构心有灵犀,他的当下的历史观与德里达对于历史终结论的批判异曲同工,他对超越性历史意义的否弃和对于行动成就意义的主张则被他的学生巴迪欧等人继承与发扬。在当下的思想语境中,启蒙精神未死,新启蒙运动未竟,对于历史的省察和“冒险性”的思考也永远是一个未完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