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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身体:道德价值构序的当代路向
——兼论身体道德如何可能*

2018-02-20马永慧

学术研究 2018年10期
关键词:伦理道德身体

陈 化 马永慧

“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梅洛-庞蒂的论断深刻诠释了身体成为考察社会问题的逻辑起点。身体的伦理叙事成为当下解读身体范畴与阐释伦理问题的重要路径。“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我们主要的政治问题和伦理问题都要通过身体渠道来表达。”aBryan S. Turner, The Body and Society: Explorations in Social Theory, 2nd, ed. London: Sage, 1996, p.6.身体是人类在世存在的价值载体,它重新表达与安排着人们的生活。曾经,身体作为物质载体被道德回避;如今,身体因其价值属性被伦理聚焦。如果说将社会秩序的建构局限于社会规范的建立,那么回到身体则是破解现代道德难题、实现现代道德构序的必然出路。道德向身体的回归,既是基于身体本体地位的承认与身体关系属性的理性解读,更是对道德应有价值的深刻诠释,对身体诸多道德焦虑的理性回应与传统道德权威解体的反思。

一、身体本体的认可:道德构序的逻辑前提

身体的本体性是承载道德的物质基础,是道德存在的“强制性结构”,更是道德构序的基本前提。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本体就是亘古不变的存在,“万物始所从来,与其终所从入者,其属性变化不已,而本体常如”。b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页。作为人生在世的首要标志,身体是个体与世界交往的重要载体,其源初意义决定了在道德构序中的价值归宿。身体的本体性表现为身体是阐述情感的通道,也是自我认同的基础。

身体成为表述个体情感的重要通道。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言说情感,如喜悦时欣喜若狂、悲伤时悲痛欲绝,这种表达必定是依赖于行为者身体的表达,如手舞足蹈、捶胸顿足等。如果离开身体的表达,我们将难以判断一个人的感情状态,即使个体用语言表达出来也离不开他的嘴以及语气。在许多社会中,身体的动作均被礼仪用来象征支配关系:俯首低头以示羞愧或顺从,因屈辱或胆怯或羞耻而眼睛下视,还有觊觎或窥视,以及弯身、俯伏、屈服、欠身……屈膝示敬、顶礼膜拜;与之对立的是蔑视、对视、昂首、拒不低头、挺身反抗。a[法]皮埃尔·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01页。正是身体表达的不可替代性,决定了身体成为情绪表述的重要渠道。愤怒时咬牙切齿、充满敌意地紧盯对方,爱慕时暗送秋波含情脉脉的对视,这种眼神具有攻击、穿透和征服的力量,此时出现了一种身体的图景、重组和重力,比起单纯的精神交流更为真实。

身体已超越于简单的物理实体范畴,成为一种实践模式与行动系统,标识每一个体的社会身份与自我认同。在传统社会场景中,身体的外貌特征是社会认同的主要构成元素,身体以静态的范式参与到个体认同中。在现代性视野中,个体常常被断裂的时空情景撕裂成碎片,并催生现代性的个体危机。这种断裂在于将身体解读为一种客体,既可能是被自我意识赋予的健康和快乐源泉,也可能是疾病与紧张的温床。在高度现代性的后传统环境中,身体通过参与技术活动,实现身体与技术的交互、编码,实现自我的建构。吉登斯在考察现代性的基础上指出,自我是自我价值的承担者,是对世界的创造性探索的真正的起源。b[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13页。对个体而言,身体不仅是一种“实体”,而且是一种行动系统,它被体验为应对外在情境和事件的实践模式。正是身体的嵌入,才使我们对身体具有广泛而有深度的改造,赋予身体额外的意义,作为身份自我辨识的标志,最终获得自我的身份认同。

身体的本体地位是对传统伦理反思的必然归宿。在伦理学史上,人的身体长期成为被遗忘或被敌视的对象,身体的本体性并未获得充分的认可。在身心哲学范式中,身体被视为欲望肉体的代名词而被忽略与压制,本体性被否定,叙事通道被堵塞。在中世纪,与禁欲主义结合后,身体的悲惨境遇达到顶峰。贴上了权力标签的身体被贬斥为纯粹的肉身属性,遭遇“挑逗”与“诱惑”等机制的穿越,成为多种强度快乐和愉悦的处所。意识哲学视野中,人被解读为意识与理性的存在,身体的本体性被遮蔽。非理性哲学的兴起使人们从本体的视角思考并关注身体,开始了对传统二元论的颠覆与反转,身体得到解放,并成为人性与人权的核心。然而进入工业文明后,工具性思维使身体成为生产劳动的机器与追逐快感的手段,当工具性价值丧失,身体便成为被糟蹋的对象。伴随现代性与理性权威的消解,日益增加的社会困境,现代技术的发展与社会生活的变迁,技术、知识以及权力等内化到身体中,身体成为解读社会、技术以至政治问题的新视角,甚至成为学科的中心概念如身体美学,c方英敏:《关于身体美学的三种定位》,《学术研究》2018年第4期。并成为社会价值谱系的焦点。

在伦理学视域中,身体经历了从客体到主体、从工具性价值到主体性价值的过程。正是这种从彼岸向此岸的重点转移,取消了此岸对彼岸的生存规定,摆脱了二者的对抗性结构。对身体在历史境域中的反思,促使身体在价值谱系中的回归,完成了身体对理念的置换,成为道德构序的本体性基础。

二、身体的关系本质:道德构序的始基

如果说本体认定是身体价值存在的前提,那么身体的关系本质则规约身体的价值向度。身体的意向性与存在性向度相应地赋予其生存论规范与存在论规范。d刘铮:《从“身体”到“肉身”:试论梅洛-庞蒂的涉身伦理》,《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6年第6期。关系并非虚无缥缈、无所依存的存在,而是身体活动展开的空间境域。海德格尔曾赋予“此在”一种本质的、纯粹的、超越的意义,强调从“我的此在”出发,把握“我的共在”。身体则是“此在”通达“共在”的实体机制,是动态参与社会规范情景的渠道。身体承载着规约家庭道德与社会道德的价值,应当成为现代道德构序的始基。

从家庭向度看,身体先天规约着家庭关系中身体主体的道德责任。家庭是社会存在的基础单位,也是社会发展的原始细胞,家庭关系是人类社会关系的基本维度。身体的产生离不开家庭,其存在也必需纳入家庭框架中考察。一方面,从横向层面来看,身体是婚姻道德存在依托的载体。在婚姻框架中,夫妻双方身体的归属,既是生理交往的合法性落实,又是相关群体或个人利益、利益规定的具体化,故婚姻在某种层面上是对身体的有力约束。这种对身体的看护与限制,在男权社会中对男女双方要求大不一样。常常要求作为弱势性别身体的女性,更具有道德楷模,强化了她们的身体道德责任感和束缚感,如中国历史上的缠足、忠贞,对身体的这种规定发轫于家庭道德的意义。另一方面,从纵向层面看,子女的身体亦承载着家庭伦理的责任与期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爱惜身体是“孝”的表达方式,而伤害则是极不道德的。以此推广到社会中,儒家文化坚持“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论语·为政》),将对身体的善始善终视为“礼”最重要的内容,要求生者“惜命如金”,鼓倡“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礼记·祭义》)的全体说,即使对于死者亦“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尽管传统道德常为人所诟病,但在诠释不伤害身体方面具有其合理意义。简言之,在家庭道德的考察中,身体已经成为规约每个家庭成员责任感的基本条件。

从社会价值看,身体承担着规约社会秩序的价值责任。阅读漫长的人类历史,我们发现,社会对人的终极惩罚对象是身体,权力之网笼罩着健康与肉体。权力话语模式以符号学为工具,以身体为对象,将“精神”当做铭写的物体表面,通过控制思想来征服肉体。在前启蒙时期,身体被道德统治,道德通过规制、驯服身体而发挥作用。福柯通过考察身体的道德规训史,指出社会惩罚的对象与载体总是身体。第一种是直接惩罚肉体,判处最重刑法的犯人戴着手铐脚镣,被关闭在一个黑暗的囚室里,每天只能得到面包与水;一个死刑犯在押赴刑场的囚车,裹上或涂上红黑二色;一个弑父或杀君者的头要被黑纱罩住。在肉体的酷刑中,犯人脸上或胳膊上的烙印均是惩罚的标识。第二种则是通过规训身体形成对精神的重新编排。不管是肉体惩罚还是精神惩罚,身体是终极载体。福柯认为,对一个犯罪的人进行惩戒,对其身体进行处置是唯一的方法:或坐牢,限制身体的自由;或杀戮,消灭身体的存在。凡在犯罪时使用暴力者应受到肉体痛苦,懒惰者应判处苦役,行为卑鄙者应当众羞辱。a[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19页。

如果说身体的产生与规约被纳入关系的视野中考察,那么在身体伦理的完整性方面则必须关注身体的自主性维度。自主性从原初意义上的自我规定发展到生命伦理学的核心范畴,被赋予实践使命。所谓身体自主,即主体对涉及身体的事宜具有自我选择与决定的权利,它能得到道德辩护与法律保护。自主是人具有完整性意义的必要条件,也是不断完善自我的基础。自主的个体将其自给自足的潜能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他不会满足于别人给他设定的计划。从身体的属我性看,“我的身体我做主”。我对我的身体具有自主权,若非得到我的授权,不允许他者侵犯。在临床实践中,关涉身体的干预性医疗行为,必须征得主体的授权,否则就被判定为侵权。当然,身体的自主性也具有其相对性,即不能影响他者、伤害自我,正是身体的自主维度赋予其伦理学层面的意义。

自主性与关系性作为身体存在的两个维度,看似对立冲突,实质上只是身体存在形式的“一体两面”,为关照对方提供了参照并规约彼此的领地。二者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也是身体完整属性的综合体现,而道德价值则是连接二者的纽带。“身体既属于我,又不属于我。身体从一开始就被交给了他人的世界,打上了他们的印记,在社会熔炉里得到历练。”b[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别》,郭劼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21页。身体的关系性为道德构序提供了价值基础。

三、身体困局:道德构序回归身体的现实诉求

道德回归身体不仅是对历史与理论的反思,更是对现实道德问题的回应。在现实生活中,社会价值的快速变迁,技术与知识逐步内化,使身体在与科学、技术、社会等元素的合谋中遭遇诸多困局,身体被肢解、被消费,甚至成为个体消极情绪排挤的对象,传统权威在解决这些难题表现出无力感。在对身体符号化、消费主义、现代医学难题等现实问题的理性思考中,道德构序强调道德必须回到身体。

首先,符号化导致身体在虚拟语境中隐遁,衍生道德责任的飘零。身体是一种境遇化与具象化存在,正常情况下,身体与心灵统合为一个整体。然而,在现代媒体语境下,“去实体交流”成为一种新的交往范式,符号成为不同身体特质的个性化与时间性表达。当代社会身体的本质是身体的符号化,身体被编织进符号的网络,进入与物体领域相迭合的交换世界,符号性成为身体的主要特点。符号化通过系列信息的抽取加工,遮蔽身体的物质性本质,使交往者摆脱肉体的牢笼,最终悬置于虚拟空间。它增加了人际交往密度,但身体的隐退致使交往质量下降,现实中表达感情的身体被异化为没有感情、缺乏温度的符号,最终失去了它的实质。符号化不仅导致身体本质的丧失,更催生道德责任的萎缩。身体监管个体道德的存在,为我们的行为提供道德担保。但在虚拟交往中,虚拟空间已超越实体空间,交往彼此已超出对方的“视力范围”。基于相遇的不确定性与脆弱性,彼此义务承担的淡漠,主体可随时选择中止交往,导致交往双方道德责任的飘零。虚拟交往造成一种道德假象,即认为“身体”的缺席,使人在虚拟世界里为所欲为。鲍曼曾指出,“由于不可解脱地跟人与人的接近拴在一起,道德看起来符合视觉法则。靠近眼睛,它就庞大而厚实;随着距离增大,对他人的责任就开始萎缩,对象的道德层面就显得模糊不清,直到两者达到消失点,并逸出视野之外。”a[英]齐格蒙·鲍曼:《现代性与大屠杀》,杨渝东、史建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年,第251页。实际上,虚拟交往并非身体缺场,而是改变了身体存在的空间结构。若因此随心所欲地滥用网络语言,忽视道德规范,必然会对他者身心产生伤害。2014年度“呵呵”被评为年度网聊最伤人词汇,亦证明“身体隐退”境遇下交往对他者身心造成的伤害。

其次,消费主义使身体降格为纯粹肉欲的载体,催生道德的凋敝。消费已成为左右人们思维与行为的主导力量,而消费实践的对象是身体。理发、美容、护肤等,从头到脚,从绿色环保到食品安全无不关乎身体的需求。身体在消费产品时,产品亦在消费身体。不同于传统道德语境对身体的限制,消费文化用享乐与满足实施了对身体另一向度的规训。它借助符号的力量,以满足暂时快乐、追逐眼前快感为目标,永无止境地激发源自身体的消费需求,使身体成为生产符号和差异的场所。由于消费顺从了身体的本性,方式也更隐蔽,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可能更大。这种操纵身体的方式是通过不断刺激欲望并把欲望进行符码化与美学化处理,因而更为隐蔽也更具诱惑力。b[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34页。消费主义文化宣传追求美丽展现自我,人们沉迷于消费包装身体,身体已丧失了其本体性价值。当物欲在现代社会充分释放后,当消费主义将消费演变为赤裸裸的宰制人生命的运动时,借助身体表现出来的自我差异性前所未有地凸现,整个社会弥漫着对身体及其快感的宣扬。在消费主义模式中,身体成为取悦自我、驻足金钱、实施暴力的手段,本身应具有的崇高感、自我反思等精神特性湮没在肉体感官的享乐之中,其应具有的道德属性则被消解。

最后,身体的本体地位是回应现代诸多医学难题的重要依托。医学的核心议题是健康与疾病,这些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实描述,毋宁说必然承载着价值判断,这种价值判断都是以身体作为基础的。从伦理的视角看,健康是身体之德性,疾病则是身体之恶性。c任丑:《身体伦理的基本问题——健康、疾病与伦理的关系》,《世界哲学》2014年第3期。随着社会的发展,围绕健康与疾病产生的现代技术问题,如器官移植、美容医学与连体婴儿分离术等,已成为现代生命伦理学最受关注的议题。尽管不能简单做出回答,而身体无疑是这些医疗问题聚焦的核心场域。在传统的医学视野中,由于受到身心二分哲学的影响,身体被视为欲望肉体的代名词而被忽略与压制,本体性被否定,叙事通道被堵塞。这种医学模式下,身体只是复杂的“机器”,而缺乏应有的敬畏,更遑论身体的尊严。同时,这种思维制造了医学科学与服务病人之间的鸿沟,催生了笛卡尔式的双重主义。患者被当做去人格化的个体,而不是具体的人。尽管这种模式能为医学中的伦理困境给予简单的理论基础,但并不能为解答现代医学难题提供足够的道德资源。以器官移植为例,作为现代医疗技术代表之一,就遭遇了诸多伦理难题,如器官商品化为何在伦理上是错误的。世界医学会、世界卫生组织以及其他医学机构以剥削理论为反对器官商品化提供辩护,即器官卖方的福祉会受到极大的伤害。实际上,反对商品化的更为根本理由在于人的身体本身,dCampbell AV,“Why the Body Matters: Uses and Abuses of Human Body in Modern Medicine”,Singapore Medical Journal, vol.50, no.5, 2009, pp.451-455.即我们是具体化的人,并不能将我们的身体当做商品,身体的商品化贬损了身体的价值。在现代医学中,身体已成为生物医学技术改变或移植的对象。一般意义上,大多数医学干预的对象是身体,是痛苦的、患病的、感染的、失能的或是瘫痪的身体。医学实践的目的是照护、强化身体,阻止或减轻身体的痛苦。进入生物技术视界中,技术介入并实现身体的再造,开始侵犯、重建并建构身体的内容,“技术化的身体”已经成为医学领域中人们日益关注的范畴,身体已经成为解读现代技术与诠释伦理的独特路向。然而,这种再造与重构得到伦理的辩护,必须以保持身体的本质为底线,若是造成身体的消亡与否定,如人兽嵌合体,就是对生命尊严的践踏。而这种解读必须纳入现代生命伦理学的视域中考察,方可真正体现对人的关怀。基于技术建构的生命伦理学重新考量身体的价值,并衍生与发展了诸多现代范畴,如尊严等,均与身体概念的回归具有直接关联。a程新宇:《人的身体和人的尊严——再谈生命伦理学视域中的身体》,《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简言之,身体已经成为回应现代医学难题与建构生命伦理范畴的基石,离开身体的追问与回答如同无源之水。

综上,身体的符号化将物质的身体虚拟为随时可消解的符号,消费主义以追求暂时的快感本能为目标将身体片面解读为消费的对象,都是对身体本质的非理性诠释,否定了身体在伦理秩序中的基础性地位,而传统伦理已经无法为现代医学难题提供必要的话语资源。道德回到身体则是强调,在虚拟语境下、消费模式中,依然承担其保护身体的责任,彰显身体在现代存在模式中的价值本体性与主体性,是对当前诸多社会伦理问题的深刻反思与理性回应。

四、关怀身体:道德构序应有的价值旨趣

道德作为一种社会规范,其价值指向于维系良好的社会秩序,从而更好满足人的生存与发展需要。然而,道德的时代性特质表明,并非任何时代的道德都以关怀身体为价值旨趣。如果说传统道德是以规制身体、消解身体为目的的话,那么现代道德视域下,关怀身体则成为道德存在的价值旨趣。

首先,关怀的道德需求是身体欲望的内在表达。身体是一种欲望性存在,当维护其存在的诸多欲望丧失,身体的意义也将消失。然而,在传统哲学中,身体基于其欲望之源而被界定为是丑陋的,是灵魂的枷锁、监狱甚至坟墓,灵魂是身陷囹圄、手脚被束的无助囚犯;除非万不得已,尽量不要与肉体交往,不沾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在此语境下,身体与贪欲、邪恶、庸俗等联系在一起,成为高尚、纯洁的对立面。这种观点在中世纪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状况,在灵魂至上的旗帜下,打着上帝的旗号疯狂压榨身体,将身体看做是一切罪恶与丑陋的渊蔽,只有摆脱肉体纠缠的人才可能是道德的。这种观点看到欲望是身体的表现形式,如中国传统中的“七情六欲”、西方哲学中的“趋乐避苦”,将身体片面解读为一种物质性存在。实质上,身体并非单纯意义上的躯体、肉体,它是一个不可分割、无表面扩展但具有一定维度的容积,身体具有绝对的空间位置,在躯体的范围内我们通过诸如饥饿、恐惧、紧张等“身体震颤”来实现对事态整体性的把握。对于每一个体而言,身体铭刻着诸多有价值的信息,是唯一的价值谱系,即使是高贵的灵魂、美好的道德也只能隐匿于身体中。更为重要的是,传统观点褊狭地解读了欲望的内涵,否定了道德本身的欲望属性。毋宁说,道德本身就是欲望的表达形式。身体存在最根本的欲望就是保持自身的存在,饿了要充饥,疲惫要休息,都是基于保存自身存在的目的。而道德正是通过建构处理人际关系中的诸多社会规范,维系良好的社会关系以确保个体存在。在个体层面,努力确保自己的存在也符合道德法则。实质上,每个身体都有获得爱和施予爱的需要,而道德则天然携带着关怀身体的本性。“一个人愈努力并且愈能够寻求他自己的利益或保持他自己的存在,则他便愈具有德性,反之,只要一个人忽略他自己的利益或忽略他自己存在的保持,则他便算软弱无能。”b[荷]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85页。因此,道德不仅是对自在生命的看护与整饬,也是对社会秩序的诉求和表达,是对生命感觉的梳理和现实生存的规范。如史怀泽所言,伦理学所以产生,就在于我的思维上坚持到底地肯定世界,并试图一起天然包含于我的求生意志之中,对求生意志的一切状态和一切激情的体会都属于道德范围。

其次,道德关怀是身体交往的应有意蕴。人的交往从最本根上说是身体的交往,身体是主体交往的媒介,身体的意向性投射将自我与他者、世界链接起来。交往行为是一种主体间遵循的有效性规范,以语言符号为媒介而发生的交互性行为,其目的是达到主体间的理解和一致,并由此保持社会一体化、有序化和合作化。自我交往与人际交往是交往的两种方式,不论哪一种,都需要身体的介入。施密茨以“入身现象”阐释不同个体间的身体交往,入身是身体性沟通的基础,身体交流的主要形式。超出个人躯体、直接体验气氛即身体性的情绪感受,同样需要协调或狭或宽的空间动态平衡。梅洛-庞蒂创造性地将主体间性解读为“身体间性”,将传统的纯粹思考者建构为一个身体主体,用“活的身体”取代了从前的纯粹意识,用身体意向性替代意识意向性。在梅洛-庞蒂看来,交往主体间首先是一种原始的知觉关系,我在身体知觉中见证了他人的存在。如果没有身体的进入,根本不可能发生交往行为。“身势的沟通或理解是通过我的意向或他人的身势、我的身势和在他人行为中显然的意向的相互关系实现的。一切的发生,就如同他人的意向寓于我的身体中,或我的意向寓于他人的身体中。”a杨大春:《意识哲学解体的身体间性之维——梅洛-庞蒂对胡塞尔他人意识问题的创造性读解与展开》,《哲学研究》2003年第11期。道德正是为维系良好社会关系而产生的,不管是在身体的实体交往中,还是在虚拟交往中。而道德只有走向身体才有依存,“因为身体的原初震颤或者说身体激动具有本源性和本真性,世界不是被思考出来的,而是生成性的直接、简单的‘在’或‘是’。因此,伦理学的使命就是护送人的绽出之身体,朝向存在之澄明而去,并局留其中。”b唐健君:《身体作为伦理秩序的始基:以身体立法》,《学术研究》2011年第10期。反之,若将道德抽离于身体之外,作为一种依托性的存在,道德将无处安放。道德通过对交往主体行为的规范,营造有助于每一个个体交往的氛围,从而实现对交往共同体中个体的关怀。

最后,道德关怀是身体完整性表达的必然诉求。身体是我们解读世界的载体,也是意义形成的重要条件。身体不仅成为我们在世的标志,也是表达情感的主体。物质性与伦理性是身体完整性的两个维度。然而,在历史长河中,对身体单向度的解读造成了身体伦理性被遮蔽。传统形而上学中,身体禁锢于心灵,遮蔽于灵魂,而遭遇表达自身合法性的困境。在与意识的对话中,身体不是理性的载体或工具,于是坠入卑微的境地。这种“去身体”的思维范式,导致身体被剔除在人的本性而成为残余存在,没有内在目的与价值。吊诡的是,传统哲学将人的意识与思维从身体中抽离并被确立为至高无上的主体,将人的感性世界作为整饬的对象,并被浓缩为欲望的存在。从表面上看,是纯粹思维发现了物质与身体,实际上正是心灵催生了身体的“遮蔽”与“遗忘”。理性思维与意识哲学并未将身体拯救,身体刚刚摆脱神性的藩篱,却又陷入理性与心灵的桎梏。面对处于威胁中的身体,人们开始反思并修正了这种单向度的思维范式,赋予身体在生命中的绝对权威。在20世纪,“‘身体’和‘精神’的界限变得模糊。人们把人的生命看成既是精神的,也是身体的,人的生命始终以身体为基础,在其最具体的方式中始终涉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19世纪末的许多思想家看来,身体是一块物质,一堆机械结构。在20世纪,人们修正和深化了肉体,即有生命的身体的概念。”c[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84页。正是这种理念推动了身体语言的表达,甚至成为权力运转和对象化的领域,身体书写与身体政治成为了世界真正的舞台。萨特曾从存在主义视角出发,指出人的生命是自在与自为的统一,是身心的综合统一。身体是意义的核心,因为我就是我的身体,而不是像一个物体那样拥有一个身体,身体是自为的偶然存在。d杨大春:《语言·身体·他者: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143-144页。道德关怀并非用身体的伦理性取消身体的物质性,而是在物质性基础上对身体诠释的完善,从而实现身体性与伦理性的整合。身体的完整性并非用身体的伦理性宰制身体携带的欲望属性,更不是用身体的伦理叙事封闭身体的自然属性。

五、结语

从作为“欲望的肉体”到 “由组织器官构成的机器”再到生命的主体性存在,从被人难以启齿到如今人人言说,身体完成了从前现代的价值无涉到后现代的价值载体的变迁。如果说,身体曾经被看做不屑的皮囊、可悲地听凭观念驱使的被动机器,那么今天身体不再沉默与无动于衷,并已经超越其本身价值而从一个政治符号发展到商业符号,社会的各种活动亦将身体作为展开的焦点。然而,在现实中,身体受到多种负面因素的影响,如物欲的膨胀、自我意识的扩张等而被遮蔽。正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身体具有丰富的道德意蕴,身体道德成为可能,成为生命道德的基础。

道德回到身体并非用伦理绑架身体,而是在摒弃传统实体主义思维范式单向度的基础上,以关系思维对其补充与拓展,并要求从关系而非实体规定人的本质。身体道德摒弃了政治话语模式下的暴力操控逻辑,超越了消费语境下对身体的软控制,修复传统哲学视域中身体与伦理的断裂,实现了身体的物质性与伦理性的统一。身体价值的转向是社会变迁过程中对身体诸多遭遇的深刻反思,也是对现实背景下身体困境的理性审视。它既是对身体问题出路的一种回答,也是对当下诸多道德难题的求解。身体道德在伦理学上的合法性认可,意味着我们需要尊重并善待自我与他者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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