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医“声”
2018-02-20
2018年9月5日,就在国家七部委联合下发《关于加强和完善麻醉医疗服务意见的通知》(以下简称《意见》)后,57岁的“老麻子”贺红霞正式结束北漂,“收山”回家。
又一周后,36岁的北京协和医院麻醉科副主任医生李睛,正式提交离职申请。
几乎同时段内,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麻醉科主任米卫东忙得不可开交。中秋将至,加之担任中国医师协会麻醉学医师分会会长,院内外事务陡然搽成一团。
中国医师协会麻醉学分会副会长、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世纪坛医院党委书记李天佐则思绪困顿,刚结束的中华医学会麻醉学分会专委会就《意见》专门列题讨论,气氛热烈,下一步医院管理工作挑战不小。
2018年数据显示,中国麻醉医生总数不足八万。
作为八万分之一,他们个体本身于统计学没有任何意义。但作为我国发展历史不长、参与人数不多的麻醉学科人,他们每个人的漫漫医“生”,却又都是这个群体生态的真实折射。
坚守者的释怀
贺红霞是1989年我国麻醉医学正式成为独立二级学科前,“护转医”而来的最早一批麻醉医生代表。
上世纪70年代初,黑龙江地方矿上医院,手术量小,外科医生自己实施麻醉居多。
“当时麻醉属于谁都不知道的工种”——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技师,更没有科室。这样的情况下,院长提出要设置一个专职麻醉医生岗位,“连续几批实习学生都不愿意干”,最后院长不得不决定从护士中选一个转岗,贺红霞由此入行。
虽然看不清前路,贺红霞还是服从了安排。去上级医院进修,“带教老师同是外科医生转职而来,临床并不重视”;自己看书,“连真正的麻醉教材都没有”。
但学成后,情况还可以,“那时很清闲,一天一两台手术。”再后来,贺红霞一干就是40年。
从一天两台手术到一天五六台再到一天十余台,从不懂麻醉的行外人变成带教老师,从老麻子再到北漂,贺红霞亲身感知着“手术量越来越大,麻醉需求越来越大,但麻醉医生越来越少、越来越累”的职业生态变迁。
当年最早同一批麻醉进修的12名同学中,最后只有贺红霞和另外一人留在了麻醉行当里。如今离开北京的她算终于名副其实退休,而另外的老同学却还在临床一线,已经60岁。
难道麻醉医生有什么不老的传奇?“无非坚持,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风险上,麻醉医生等于足球场上的守门员,“没有重来,非残即死”;技术上,理论和技术双要求,手术可否开展、如何安全进行、术后清醒康复,病人每时每刻的指标都使麻醉医生心跳;然而收入上,却低于外科、内科、医技,“能比护士略微高一点”。
从业四十年,贺红霞带过的学生很多,但中途放弃的更多。甚至连她自己,都不得不在法定退休年龄后远离家乡,过起“北漂”生活。
“为了挣点钱。”贺红霞很坦然。但在不相信眼泪、唯有更高付出的北上广,贺红霞的艰辛可想而知。
在北京一家大型非公立医院工作两年,贺红霞更加体味了麻醉的百味人生。
“远比在公立医院承担的手术风险大。”贺红霞表示。
公立医院以患者安全为首位,如果病人手术当日血压、血糖突然升高,麻醉医生有权要求病房医生调整治疗方案,指标正常稳定后再择期手术。
但非公立医院相对以经济效益为导向,即便再考虑患者安全,同等情况也几乎没有可能再推出手术室:一方面,医院资源效率不允许,“手术专家都是公立医院兼职过来的”,时间档期有限;另一方面,患者不接受且容易质疑,“可能走了再也不会来了”。最后结果便是,贺红霞明知风险也要“上”。
就这样战战兢兢捱过两年,借儿子婚事,贺红霞终于决定回家。
儿子小时候,因职业缘故,自己几乎从未尽到母亲职责,贺红霞回忆。
麻醉手术经常需要跟台连转一天甚至深夜,儿子下午放学来到医院,被不同的阿姨带去食堂吃饭,然后在手术候诊间做作业等贺红霞下班。但通常等不到,于是儿子又被不同的阿姨带回家睡觉。最后,结束一天工作后的贺红霞经常需要到不同的同事家寻找、认领儿子。
甚至当初决意北漂,本也希望更多支持孩子生活。然而无奈一辈子麻醉坚守,固然崇高,最终换来的却是无论时间、经济上都更加愧对家庭。
所以不如回家,抱抱孙子。离开北京前一日,与记者面对面坐着、望向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的贺红霞看起来终于释怀了一些。
逃离者的热爱
李晴则远没有贺红霞幸运。虽然外人眼中的她光鲜亮丽,全国顶尖三甲医院麻醉科副主任,出席全球学术会议,攻坚各类疑难手术,前途无限。但实际上,近一年,她的生活几近支离破碎。
面对记者的采访,虽不便详谈,但李晴还是非常坦诚:自己工作太忙,手术量大,深夜连轴转,丈夫外遇,本已决定离婚,但最终双方协议各退一步。
“他结束,我辞职。”就这样,寥寥数语,李晴正式递交辞职,回归家庭。
走出工作了数十年的麻醉科,离开医院那一刻,李晴心情怎样不得而知。但她的上级领导却着实尴尬两难,签字,意味着本不多的麻醉科人员又少一位大将;不签,确实有违人性。
但这一切,在“逃离者”田竟看来,已相当幸运,“至少他们还有的选择。”
2017年,浙江26岁麻醉医生猝死于宿舍。2014年数据显示,两年内全国约15名麻醉青壮年医生猝死。
“如果我当年不走,很可能就是他们之一。”刚辞职那会,田竟被老师和同门视为异类。“放着公立医院的铁饭碗不要”,“年纪轻轻,这点苦都吃不了。”
田竟后来坦然。“都说外科医生救命,麻醉医生保命,但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还阔谈什么职业高尚?”尤其听闻当年置评他不够坚守的同门,几年后也相继离开,田竟更加坚信自己选择离开是正确的。
“逃离”麻醉二十多年,田竟现在成为一家医疗科创公司的独立老板。如果说当年的经历有何值得回忆,田竟认为从事麻醉工作期间的胆大和心细对他后来的成功影响很大。
但若说有什么改变,田竟认为自己个人方面多一些:以前总开玩笑,说只有无能的医生才赖在麻醉不走,又累又穷;但经历这些年的创业起伏后,再回望,反倒觉得一直坚守的他们才最聪明。
多年间,田竟不停地帮“出走”的同事张罗工作,同时也在不断关注麻醉医学发展。听闻记者此次专题采访,他当即帮忙联系了不少麻醉友人,希望能为这个学科未来发展做些什么。
“干过麻醉,就一辈子都是麻醉人。”这是田竟常挂在嘴边的话,虽早已离开,但他好像一直觉得,这并非自己内心最心甘情愿的选择。
行业人的等待
《意见》的出台,米卫东很振奋。但同时感觉肩上压力更大了。
身为中国医师协会麻醉学医师分会会长,他清楚地知道,麻醉的确缺人,学科要发展,确实需要先有人。而且《意见》首项即提出,要“加强麻醉医师培养和队伍建设”。
但没有合理收入保障,哪能招来人,即使招到了人,又拿什么留人,米卫东同样困惑。
在北京,一例全身麻醉的技术费,仅140元,区域阻滞麻醉更低。这是北京现行20年未变的麻醉医疗服务定价。
以米卫东为例,虽然正高职称,但假如一上午4小时,他只负责一台手术患者的全身麻醉管理,无论患者病情多严重,麻醉管理的难度多大,其技术收费也不超过200元,这样的收费标准,只相当于其他临床专业一个普通专家门诊的挂号费。
坚守退休并释怀者,中途离席且热爱者,从普通医生到麻醉医师协会会长,再到麻醉出身的医院高层管理者,他们的麻醉生涯各色,却无不折射着这个群体的真实生态。
目前的麻醉收费标准,无论从绝对值,还是从相对值来看,都存在巨大的不合理之处。“就从手术患者病情的严重程度和所行手术的难度系数来说,病情越重、手术越复杂,麻醉管理的难度及技术含量就越高,但这种变化,在目前的收费体系中,却少有体现。”米卫东表示。
畸形的价格体系无疑为学科发展和人才流入设定了巨大沟壑。而低价的改变却首先需要提高整个社会,特别是行政管理部门及医院管理者对麻醉学科的认知和认可。
眼下,米卫东正在发起一项100万民众对麻醉医学科认知度调查项目,目前已完成了80万份。
其中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术中患者的血压、心率及呼吸,是由谁来维护的?”题目提供四个选项:主刀医生、麻醉医生、心内科或呼吸科医生和护士。结果显示,对于这项麻醉医生日常最基本的工作内容,有70%的受访者选择了其他选项。更不用说“术中出现大出血甚至心跳突停等危重情况时由谁来进行抢救”这类问题,鲜有受访者选择麻醉科医生。他们完全不了解,维护手术患者的生命安全,及时发现、诊断、处理术中各类危及患者生命的病症,正是麻醉医生的本职,也是这一职业真正的价值所在。
没有社会认可度,价值便无法体现,更遑论服务定价。
对比美国麻醉价改,米卫东谈到与中国相似历程阶段。
“当时美国医疗服务收费改革,民众普遍反映麻醉收费太高,他们同样觉得,麻醉就是打一针而已,为什么收那么多钱?”
电视辩论会上,辩论非常激烈,一边倒地支持给麻醉医生降薪。当时的麻醉医生即专家代表之一,说了一句名言。
他说,“其实我打这一针是免费的……”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他接着说道:“我打这一针是免费的,我收的费用和我拿的薪水,不过是打完针后看着病人,不要让他(她)因为麻醉或手术出血而死去,并保证他们在手术结束后能安全地醒过来。如果你们认为我拿钱多了,也没问题,我打完针走就是了。”此后,美国再也不争论麻醉科医生工资是否太高的问题了。
目前中国存在的问题点恰恰在此,老百姓不知道麻醉医生在手术患者生命维持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其社会价值和经济价值就无从体现,这些是要从根本上改变的。
近一年,米卫东接棒会长后,倾注自己大量时间到公众传播计划上。
“我们拍摄了100集系列电视片《麻醉科的故事》,希望改变民众对麻醉无外乎‘打一针、睡一觉’的简单认识。”
“患者被麻醉后在全然不知的状态下,麻醉医生一直守护在他的身边,根本不是打一针,而是打‘很多针’,术中除了持续给予患者各类麻醉药物,以维持患者麻醉状态外,还要针对患者生命体征的变化,使用各种维系生命体征稳定的药物、液体和血液等。”
“整个手术中,麻醉的过程包括麻醉诱导(由清醒到睡着)、麻醉维持(持续维持患者的无意识状态)、麻醉恢复(由睡着到清醒),麻醉医生全程管控着患者的安危,上述三个过程相当于飞机的起飞、飞行、降落,而麻醉医生则是一直控制飞机飞行,却始终无法与乘客见面的机长。”
但公众会为机长买账吗?《麻醉科的故事》首映式已于8月18日举行,新一轮麻醉医学服务价格调整建议也已提交,具体反响如何,米卫东还在焦急等待。
2018年8月17日,《麻醉科的故事》献礼医师节正式首映。
管理者的呼唤
由北京同仁医院麻醉科主任、副院长,到北京世纪坛医院党委书记,从医院管理者角度看麻醉,李天佐认为,对一家以手术科室为主的医院,麻醉学科对医院主要有以下三大贡献。
第一,安全质量。以手术科室为主,意味着医院大部分病人主要治疗在手术室。“而麻醉统筹手术过程中的患者安全,这一重要的环节攥在手里,病人安全不会有大问题,这是麻醉最突出的贡献。”
第二,医院整体效率提升。手术室效率提高,则医院整体效率提高。而手术室效率提高,麻醉发挥重要作用。手术室内,麻醉医生不足会限制外科医生手术开展;手术室外,日间手术等的开展都需要麻醉学科的基本支撑。
第三,扩大医疗机构潜在供给。麻醉学科是舒适化医疗的主导学科,其在手术室外的多种诊疗中均可发挥作用。如分娩镇痛、无痛腔镜诊治、口腔科镇痛、导管室介入镇痛、癌痛治疗等。“当人们不再惧怕胃肠镜检查、牙齿治疗等痛苦时,就医依从性就会提高,就会在身体不适的早期去医院就医,甚至定期查体,从而防患于未然。”从这个角度讲,李天佐认为这也是麻醉学科对全民健康的重要贡献。
提高患者就医体验,满足患者需求,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学术效益,麻醉科都可以带来。因此为什么不做?
因重视麻醉科发展,医院整体发展较好的例子,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当属第一。
多年来,华西医院在复旦医院整体排行榜中稳居榜首,但细看其各专科排行其实没有任何单科第一,除去一个科室——麻醉科。
当然,反差的例子也有——山西省某贫困县一医院院长抱怨,医院外科有床位,也有几个不错的特色专科,但受困于麻醉一直特别缺乏——总共3个麻醉医生,2017年底考上执业资格证书走了一个——现在想开展手术都开展不了,还在问怎么办。
最终不过取决于切蛋糕人的智慧而已。
但回到麻醉医学科发展本身,李天佐提到,麻醉医学这支队伍再向前发展,已经超越自身队伍建设能力范围,比如人员问题、待遇问题、队伍建设等问题。
目前,麻醉科室专家直接参与医院管理的,全国不过50位左右,李天佐粗略估算。“但这一数字相对于其他科室做院领导的数量,少得多了。”
因此,需要更多麻醉专科从业人员,走出麻醉,参与管理,李天佐呼吁。“学会利用学科专家优势,站在医院层面,院长角度,甚至更高层面,从如何发挥麻醉学科最大价值,既为院长出谋划策,又为学科发展争取空间,这是麻醉人未来要努力的方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