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观念:改革开放四十年历史进程的经济哲学反思
2018-02-19平成涛
平 成 涛
(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0433)
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史是一幅活生生的现代性发生、发展与反思的历史,它不仅是一部中国人释放欲望追求财富的历史,同时也是一部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断改写并深层推进的历史。中国人的自然观念在这一伟大历程中发生着最波澜壮阔的历史性变迁,其本质地勾连于中国社会历史的自身运动,是中国人对自身生存方式进行反思的显现,是积极地对历史使命进行关怀的映射,是不断对生命意义进行追问的结果。由此,对这一自然观念变迁的反思,就不仅仅是对改革开放历程中经济活动变革的检视,同时也应当是经济哲学反思的题中应有之义,其重要意义在于:(1)自然并非人类社会历史之外的存在,它本质地勾连于人类社会发展的自我建构和自我反思;(2)人与自然关系的变迁深刻地折射出人类社会生产方式这一基础性叙事的进阶过程,与生产力、生产关系及交换方式形成历史进步的深层动力学;(3)自然的面相不断地“被认识”“被知识化”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中国现代性发育发展的历史过程,人与自然关系的矛盾运动就是现代性煎熬的过程;(4)对自然的人性观照也深刻地寓意着现代性的自我界划,从而为社会历史的未来走向和全新文明的开启提供存在论标尺。
“自然”概念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占据着重要的话域角色,勾连于以农业文明为主导的生产方式,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社会发展的重要决定因素,由此也成为解读中华文化内涵的一个符号。改革开放以来,对自然的变革同在经济活动领域的变革一样波澜壮阔,中国人的自然观念在这里遭遇前所未有的冲击,对这一观念变革进行经济哲学反思,应成为在历史大尺度中反思改革开放进程的重要思想坐标。
一、1949—1978:“人定胜天”的自然观念
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中国人从解决政治问题转向解决经济发展问题的历史时期,这一对中华民族来说生死攸关、波澜壮阔的社会历史转向,也震荡着中国人延续了数千年的自然观念。即这一时期同时是从人与自然的“相对平静”状态转向“不安分”状态的历史时期。
(一)中国人的传统自然观念沉浸于延续数千年“天人合一”的哲学程式中
天人关系是中国哲学的基本问题,其中“天人合一”构成其基本精神。在中国前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天人合一”这一基本精神内居于中国人关于自然的传统观念中。这里的“天”即“自然”之意,它在本质的价值意蕴中表现人对天地万物自身存在状态、生存方式的关怀和尊重。所谓“天地人物,皆同元始,共一宗祖。六合之内,宇宙之表,连属一体”[1]。“天人合一”思想的核心在于,人与自然是统一的,且构成一个有机存在的共生整体。人生于自然,关联于自然,人对自然的态度就是对自身的态度。这一观念可从以下两个方面来把握。一方面,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中,人们往往对自然产生一种敬畏感,既是对生存环境的敬畏,更是对生命本身的敬畏。在这种敬畏感中,道德也被建立起来,尊重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价值,爱护一切生物被看作是人类的崇高道德职责。面对自然,人内在地肩负着一种责任,即在自我生命的体验中来同情他人和万物的生命,使得个人的生命与万物的生命合为一体。这也是先民们往往将自身的生存和命运与天、地、日、月等自然万物的变换联系起来的思维导因,我们比较熟悉的“二十四节气”就是这方面的典范。另一方面,在传统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的状况下,自然对人来说往往以一种恶的力量存在着,这种恶对人的生存境遇产生直接冲击,使人产生持续的忧患意识。这种意识带动着传统社会中人与自然之间挑战与迎战的生存规律,正是这一生存规律本质地催生出中国古代文明基本样态。中国传统社会中形成的河流文化正是这种人与自然不断交战的结果,并在这一过程中呈现出哲学、宗教、艺术等古代形式。
“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念承载着中国人对自然的传统价值导向,是生产力水平较低的情况下认知人与自然关系的思维方式。这种自然观在中国数千年的传统文化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并决定了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但伴随着以生产力为基础的社会历史的发展,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产生了“人定胜天”这一自然观念,并辐射到社会发展和经济活动当中,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二)1949—1978:特定历史时期产生了激进的自然观念
根据《哲学大辞典》的解释,“人定胜天”意指人类通过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必定能够战胜大自然的决心和自觉认识[2]。这种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有其思想渊源和基本特征:第一,“人定胜天”的思想与古代神话有着某种相关性,两者似乎都在一种单线式的思维通道中,凸显人自身强大的主观力量,并保持着强烈的理想主义狂热和绝对的自信力。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盘古开天”“夸父追日”等都以一种拟人化的形象思维把主观的努力与自然万物的改造关联在一起。第二,近代以来西方的主体性哲学观念冲击了中国人传统的思维方式,进而产生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和“控制自然”①加拿大生态马克思主义者威廉·莱斯在其著作《自然的控制》中提出“控制自然”的思想,这一思想被指认为是“当代有影响的意识形态”。参见威廉·莱斯:《自然的控制》,岳长龄、李建华译,重庆出版社1996年版。的“胜天”观念。正如严复所说:“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与天争胜焉,固不可也。”[3]陈独秀也说:“人类以技术征服自然,利用以为进化之助,人力胜天,事例最显。”[4]第三,“人定胜天”观念在某种程度上是特定政治激情的表现和结果。已完成现代化的近代西方诸强国家,给中国这个当时还蒙在“天朝迷梦”中的传统社会带来了巨大冲击,众多仁人志士在国家落后带来的惊讶中立志使羸弱的中国奋力赶超西方发达国家。这一强烈的政治诉求透露着中国政治思想家为国家和民族奋力斗争的勇气和热血。
首先应当看到的是,“人定胜天”的自然观有其自身的历史必然性和某种程度的合理性。这一自然观念体现了人对自然关系矛盾斗争的一面,强调人在这一过程中的能动性地位。同时,这一观念也反映了国家成立初期在“一穷二白”的物质基础上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强烈决心,反映出中国人进行自我改变的强烈愿望。实际上,在一个时期内集中国家各个方面的资源和力量,在某些重要的发展指标上努力赶超世界发达国家,往往是落后或欠发达国家必然选择的发展战略。世界历史也已证明,这种发展战略取得过积极的效果。1960年动工、1967年完工的“红旗渠”,在太行山悬崖绝壁之上、险滩峡谷之中,削山拓路、临壑架桥,建成了一条“人间天河”,有效地解决了河南林州的饮水灌溉问题。这正是人们在面对严峻的自然状况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改变自我的抗争精神。集中力量办大事,在人与自然关系中显现出的能动性创造精神无疑是“人定胜天”的成果。
然而,理性的政治诉求却在历史的实践过程中逐渐演变为一种偏向主观性的理想主义意愿,从而突破了人和物的自然规律性与历史特定性。“人定胜天”的观念获得非理性的规导,并较为典型地体现在当时的社会经济活动之中。在1958年掀起的“大跃进”运动中,我们提出了赶超式的发展模式,喊出了一些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我们需要,要生产多少就可以生产多少粮食出来”[5]的浮夸口号。在这种改天换地的实践诉求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浸于一种“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争哲学”之中。自然已然成为人潜在意识里漠视和轻视的对象,自然本身的客观属性作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前提被悬隔,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被激情和热血冲上高位。人与自然的关系以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呈现出来,人以一种高傲的战斗姿态面对自然的规律性,人自身的主观意志在这一关系中被盲目放大了。
三、1978—1992:处于萌动时期的现代自然观念
从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到1992年开始推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中国改革开放大胆探索、勇于创新的启程阶段。从这时起,人们生存地域的界限不断被突破,生活场所不断被扩大,地域性的封闭和保守被大大改善。与之相适应,社会身份也逐渐从传统宗法伦理关系的家族性符号转向以财产为轴心的交换主体的确立为主导。对货币的追求取代对物件的珍惜,致富的欲望进一步带来竞争的思维、探索的意识和产权的观念,并由此成为社会变革和发展的强大驱动力。而“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6]。正是在这一市场社会的逐步生成和市场观念开始萌发的转变期,中国人的自然观念也随之发生改变,开始受到现代性发育的冲击而进入到现代自然观念的萌动时期。
(一)自然被视为工业化的质料
从1978年到1992年这一市场经济的酝酿期,经济增长成为现代化战略的中心任务,工业化成为现代化这一社会发展目标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在推进工业化的过程中,自然开始被视为质料性的存在。中国人开始关注生产领域中对于自然的可加工性,开始关注日常生活中自然的可使用性,也就是开始关注自然在人类社会的物质丰裕、社会进步等方面所具有的质料性意义。自然从“天人关系”中走出,开始在“自然物”上被理解、被看待、被筹划,从而卷入到以市场为本体的社会经济模式和以财富为轴心的现代权力体系之中。
(二)自然被视作现代化进程中需要被替代的落后符号
这一时期,现代化的不断推进带动了人们对未来生活的激烈想象和无度向往,从而开始在进步的相对意识中轻视传统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开始在时代观念的断裂中摒弃先前对于自然的敬畏感和责任感,将自然视作现代化进程中需要被替代的落后符号。对传统社会中先前作为人类母亲形象的大自然的敬畏感和崇拜感消失了,人向自然发出紧张的讯号,此类种种与西方现代性发育时的“圈地运动”“海洋战争”一样,都把自然视为一种必须被改造的、被转换的、仍处于落后状态的外部存在。中国传统社会中习俗意义上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解读开始被解构,前现代意义上的“天人关系”开始发生裂缝。中国人开始把自然纳入到现代性发育的通道中来理解。
(三)“科学的春天”驱使着人开始将自然视作被认知、被探索和被开发的对象
与十一届三中全会同年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带动了中国科技事业的全面复苏。这意味着人开始在知识的体系中来认识自然、筹划自然、开发自然。自然从之前作为人无度依赖的对象或者是绝对的战斗对象,转变为人类生产生活过程中的一个“有用性”环节,由此成为知识所建构的对象,成为科学所分析的对象,成为理性能力所运用的对象。自然作为客体被解读,并由此被展开为一个图景,即成为物的集合场所,自然物的本然性消失了。而人在经济利益的挟裹下用一种主体的对抗姿态开始来筹划自然,使之服从财富欲望的追逐之路。在这种思维模式下,人类“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服从于人的需要”[7]。
四、1992—2012:市场经济的深入推进带来自然观念的现代面相
从1992年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到2012年党的十八大召开,是中国摆脱传统观念束缚的二十年。正是在这个时期,中国的现代性发育进入最波澜壮阔的阶段,同时也进入到矛盾和冲突最为突出的阶段,中国人在饱尝现代化甜头的同时,也饱受现代化进程的煎熬。伴随着这一现代性的二律背反,中国人的自然观念也呈现出历史性的现代面相。
(一)“属性的单一化”:自然成为商品体系的一部分
现代性的发育与市场经济的发生和发展存在着本质性的勾连。可以说,正是在“自然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换进程中,现代性才得以生长起来。同时,这一进程中人的自然观念也发生转变,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关系被挟裹进市场力量之中,其不再停留于为追求物质丰裕的简单质料形态,成为渴望得到市场认可而积极攫取的炙手“资源”,自然作为重要部分被纳入商品体系中来流转。1992年10月党的十四大明确提出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一经济改革目标。从这时起,市场经济成为中国这一传统农业文明国家全新的资源配置方式和社会运转制度。市场交换体系在更大的时空范围、更透明的运转机制、更先进的交换媒介和更清晰的产权意识中逐步地发达起来,几乎所有的事物都以商品的形式卷入这个大潮之中,人们逐利的欲望和致富的意识以前所未有的尺度被调动和激发出来。正是在这种社会变革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市场化视域中被定义,自然同样被纳入可拆解、可交换、可分配的利益交割体系之中,自然只获得一种属性,那就是商品的属性;自然也只有一种价值,那就是经济价值。
自然的商品化,意味着自然获得了准确和精细的认识,工具理性把本然一体的自然以增殖的最大化需要为标的而切割为原子式的单位,其中的每一个单位都以最经济的方式服从于最大的利用效益。因此,关于自然的这种精准认识不是审美主义或浪漫主义的,而是经济主义和科学主义的。在这一商品化体系中,自然所承载的不再是整体维度的德行、理想和情感,而是单向维度的功能、利害和效益。“于是,就要探索整个自然界,以便发现物的新的有用属性,普遍地交换各种不同气候条件下的产品和各种不同国家的产品,采用新的方式(人工的)加工自然物,以便赋予它们以新的使用价值。要从一切方面去探索地球,以便发现新的有用物体和原有物体的新的使用属性,如原有物体作为原料等等的新的属性。”[8]89-90从现代性发育的角度来审视,自然成为商品,即意味着它仅仅服从一个标准,那就是市场的标准。在这一标准的规约下,自然被还原为可置换、可通约、可分配的职能性存在。
(二)作为商品的自然被挟裹进现代资本生产体系中
马克思把在现代工业中形成的自然界看作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但他明确说明,这是以“异化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在通常的、物质的工业中,人的对象化的本质力量以感性的、异己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以异化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9]193-194自然一旦被视为商品来看待,仅从经济属性和交换价值的方面来看待,就意味着它必然遭遇资本力量的冲击,进而呈现出自身的异化面相。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市场”取代“计划”成为资源配置的基本制度、核心方法和主导理念,其内在的动力机制就是货币向资本的强力转换,资本逻辑逐步获得确证并不断展开。原在性的自然被放进资源——货币——财富——资本的运转系统中,成为资本增殖的质料,并由此被改装、塑形和定义。
1992年到2012年这20年市场经济的发育、发展,所为之付出的自然环境代价是明显的。在这一历史时期,一些重大生态事件值得我们关注。比如,乡镇企业发展在这一时期达到高峰,乡村到处点火生烟,土法炼焦、土法炼磺得到广泛普及,小煤窑、石材厂、塑料厂等遍地开花,经济活力得到激发的同时是对自然环境破坏的放任。原先的青山绿水逐渐变成荒山浑水,西部地区八百里秦川大部分被污染,长江上游的各个支流也几乎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这些乡镇企业大多数是借透支生态环境来生存和发展的,自然资源的无序利用和环境的严重污染给人们的生产生活带来严重的影响,同时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自身的生产方式内在地包含着对绝对生产力的要求,即资本在追逐自身的无限增殖过程中,诉求同样无限发展的生产力,这是受到资本逻辑运动决定性驱使的,是资本自身的历史性权利和任务。由此,资本所主导的生产方式要求普遍的物质交换,必然意味着对自然界本身的无度开发与破坏。“不是活的和活动的人同他们与自然界进行物质变换的自然无机条件之间的统一,以及他们因此对自然界的占有;而是人类存在的这些无机条件同这种活动的存在之间的分离。”[8]139自然遭受如此逻辑:资源——货币——财富——资本,这就意味着自然以市场赋予商品的合法性身份进入生产的工业化体系、交换的功能性体系、货币的流转性体系和资本的增殖性体系。以此为角度,一部中国市场经济发育史就是一部自然被抹去神秘和崇高色彩、获得世俗价值和经济价值的历史。
(三)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开始被认识
1992年到2012年这一市场经济不断深入推进的时期,中国人对于自然的态度并非完全是直线式的,对自然环境的恶化也并非是完全无感觉的。这一时期大量的生态事件在给人们带来肉体不舒适的同时,也触及了中国人现代发展观念的痛点。不可忽视的是,在改革开放的这一时期,人们已经发现自然在单向的经济车轮下所遭受的碾压,伤痕斑斑的大地开始触及人们唯利的红色眼睛,大自然对人们社会生活和生命的无情报复迫使人们开始反省自身对待自然的行为。对自然的单纯效益性和有用性观念开始发生转变。
这种观念的发生可以从2000年《经济日报》有关我国环境问题的两篇报道中看出来。当年6月6日的一篇标题为《当前我国环境形势仍相当严峻》的报道对我国的环境形势做出如下判断:“我国环境形势仍然相当严峻。各项污染物排放总量很大,污染程度仍处于相当高的水平,生态恶化加剧的趋势尚未得到有效遏制,部分地区生态破坏的程度还在加剧。”该报道从“全国工业和城市生活废水排放量”“我国主要河流有机污染”“城市空气污染趋势”“我国草地退化态势”,以及“三峡库区自然生态环境”等具体方面论证了这一判断。而12月20日的另一篇题为《拯救呼伦贝尔草原》的报道也揭示了我国草原环境的恶化过程,从“我国北方乃至东亚地区的重要生态屏障”到“寸草不生的黄色沙丘”,从“绿色净土、北国碧玉”到“大风起处,昏天暗地”,呼伦贝尔大草原退化沙化的现状触目惊心。报道在剖析这一生态灾难的原因在于过度放牧的同时,提到了人们的生态观念所发生的变革,指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即“长期以来,人们对自然资源和生态农业缺乏认识”。
只有保护好自然环境,才能让社会发展可持续和更加健康,成为这一时期较为广泛的共识。与技术和经济的飞速发展、工业化进程的日益加快相伴随,生产生活环境不断恶化的问题也已成为全社会最关心的问题。伴随着自然观念的这种转变,努力营造舒适的生存空间、回归大自然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为中国人的另一个热切期盼。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被认识。人们不再片面追求经济效益的大而快,开始寻找经济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平衡和协调。
五、2012年党的十八大以来:新发展理念下自然观念的新方位
如果把1978年提出改革开放作为中国改革上半场的开始,那么可以说,中国改革的下半场是以2012年党的十八大的胜利召开为起点的。从这一次会议开始,中国改革的各个领域都进入到更具实质性、突破性和创新性的阶段,都在真切地发生着微妙却强有力的变化。人与自然的关系呈现出更为紧迫的态势,同时,这一变化也深刻地促进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向着更高界面发展。
(一)“生态文明”被提高到社会主义建设总体布局的高度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为核心的新一届党中央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全面发展、实现伟大“中国梦”的战略高度着眼,并站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新高度,对生态文明建设提出了更为创新、更为科学、更为深刻的思想和观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总布局实现了从“四位一体”到“五位一体”的转向,生态文明被提高到社会主义建设总体布局的高度。2013年7月18日,习近平致电生态文明贵阳国际论坛2013年会,明确指出:“走向生态文明新时代,建设美丽中国,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重要内容。中国将按照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理念,贯彻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的基本国策,更加自觉地推动绿色发展、循环发展、低碳发展。”这是对建设美丽中国和开创生态文明新时代的伟大宣言,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要哲学反思和理论创新。
其一,生态文明的提出是对工业文明的反思,且本质上又是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通道的现代性反思方案。资本主导下的现代工业文明以现代形而上学为思想奠基,其实质上是一种“主客分离”的二元认知模式,强调在理性的基础上主体对客体的能动性,即人类通过主体力量来实现对作为客体世界的认识和控制。这种主体性哲学高扬人的能动力量,对人能够认识自然规律、改造自然事物有着无比坚定的信仰。历史已经告诉我们这种工具理性下的自然观念所带来的现代恶果。生态文明理念的产生和发展,就是对工业文明反思的理念创新,是一种全新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将生态文明提高到社会主义建设总体布局的高度,其意义并不仅仅局限在探索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解决方案上,更重要的是在于提供一种对现代资本体系下以工业文明为主导发展方式的反思方案。
其二,生态文明内在地要求着“美丽中国”的生产方式,追求实现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之间的辩证关系。走向生态文明的新时代,内在地要求着“美丽中国”的生态愿景。这一愿景的实现,首先意味着生产方式的内在变革,即用生态文明的理念改造传统的工业经济,寻求实现现代化的最有效路径和最小的时间成本及资源环境成本。建设美丽中国,意味着承认并遵循自然应有的主体性和文明性,摒弃“人类中心主义”的工业文明价值观以及大量生产、大量消耗、大量排放的工业化模式,运用生态文明的理念和技术等,对工业文明社会下人类生产方式及其组织运行系统进行生态化改造,使经济增长与生态环境退化脱钩。实际上,自十八大以来,以低碳、低耗能、低排量等生态价值要求为导向的生产方式,在更深程度和更广意义上被接受和践行。
其三,生态文明内在地要求追求美好生活与自然生态之间的和谐统一。“美丽中国”的生态愿景,也是中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党的十八大以来,“绿色”“低碳”“环保”“生态”等一些新观念逐渐地成为人们的主要话语,并成为中国人广泛流行的生活方式。对自然生态的讨论深思渐渐代替了对环境问题的事不关己。2017年8月7日的《光明日报》发表了题为《绿色发展绿色生活是民心所向》的调研报告。从中国西南地区贵州普定县“用‘生态疗法’实现‘绿色脱贫’”到广东广州市东濠涌地区的“臭水河变清水河的见证者”,从河南洛阳地区用绿色发展“守住城市的灵魂”到黄土高原的泾川县坚持植树造林而终于“播绿从不负人心”成为甘肃实现绿化第一县,这些变化最真切地表明:自十八大以来,良好生态环境正成为人民生活质量增长点,正成为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支撑点,正成为我国良好形象发力点。绿色发展和绿色生活已经成为人们广泛参与的生活方式,成为新时代的社会价值取向。
(二)“绿色发展”:新时代五大发展理念的历史选择
“生态文明”提高到社会主义建设总体布局的高度,本质地规定了中国社会转型的总体方向,内在地要求着对发展这一时代主题的反思。从这一总体布局出发,十八届五中全会提出了“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五大发展理念,“绿色发展”被纳入新时代社会发展的关键一环,这标志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念向纵深发展。对此,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把握。
其一,关乎生态文明的“五大发展理念”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哲学的当代新形态,“绿色发展”则是唯物史观在新的历史条件和价值诉求中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新定义和新界面,是被把握在思想中的生态哲学。在这一发展理念中,过去那种片面追求速度且粗放型的经济增长模式所带来的弊端和代价被更为清晰地认识,先前一段时期内那种对自然的敌视态度和掠夺行为逐步转变为对自然的亲和态度和保护行为。人不再以一种高傲的主人的姿态面对自然,而代之以敬畏和谦卑;不再是自然物格的旁观者、认识者和开发者,而代之以自然人格的关联者、呵护者和同在者。“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9]161由此,自然在一种本真意义上被看待,其内在的多元属性和综合价值扬弃了单一的商品属性和经济价值,充分地展露出自身所具有的厚度、宽度和广度。自然不再仅仅被看作是纯粹客观的、在人之外的、非生命的事物,而是与价值、意义、情感等生命事物所内含的维度相关联。
其二,“绿色发展”是五大发展理念这一整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与“创新”“协调”“开放”“共享”之间是辩证统一的关系。同时,应在“两点论”与“重点论”相结合的意义上看到,“绿色发展”决定了发展的方向,是社会发展走向未来的新路径。追求绿色这一发展方向,并不是要摒弃创新的动力、协调的方法、开放的战略和共享的归宿。创新要以不破坏生态环境为前提,协调也是包括生态环境在内的协调,开放应当以守护绿色家园为基础,而只有绿色可持续发展才能实现成果的共享。在以五大发展理念引领社会进步和民族复兴的进程中,蕴涵着如下理念:被工业文明固化和锁定的价值理念、行为模式和制度安排等被生态化的改造和绿色提升。“绿色发展”是实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的历史选择,是通往人与自然和谐境界的必由之路。
其三,“绿色发展”这一理念的关键是要正确处理好经济发展同生态环境保护的关系,牢固树立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的理念。改革开放的今天,我们全部工作的中心仍是稳步推进经济建设,这在发展方向上就要将绿色发展的理念、制度、方法融入中国社会现代化发展的进程中去。新的历史时期,关于人与自然关系发展的种种新思想、新观点、新理念成为十八大以来这一绿色发展模式的指挥棒。2016年12月27日的《经济日报》报道了“绿色发展十件大事”,列举了我们在“绿色发展”过程中落实的重大现实问题。无论是“土十条”、环境保护税法等顶层设计的千呼万唤始出来,还是河长制、环评制度等改革举措不断向纵深推进,抑或是中央环保督察“利剑出鞘”、新能源骗补企业遭严厉查处、环保产业不断发展壮大,都让我们看到在经济发展与自然环境矛盾日益突出的情况下,中国人在生态文明建设中凝聚共识、汇集能量,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之间的统一不断被认识、被践行。
总之,“五大发展理念”的提出实质地总结了以往发展进程的经验和教训,反思性地开拓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发展的新走向、新局面和新境界。人与自然关系得到更为丰富和深刻的理解,自然观念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变化,生态思想扎根脑海、深入人心,并获得生命的意义。
(三)生态即生命:新时代自然观念的存在论转向
十八大以来党把生态文明建设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把生态问题看作与人们的生命同样的重要,真正地认识到“生态就是生命”的深刻意涵。人们开始在关爱生命的意义上关爱自然生态,在挽救生命的意义上治理自然生态,在提高生命质量的意义上改善自然生态。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的告诫依然有效:“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10]559-560当生态问题作为生命本身问题来与人照面,先前对自然的效益态度和资本态度便发生转折,自然不再以质的齐一性和单纯的外在有用性呈现在人面前。而在哲学问题域的转化中,自然本身作为知识论中的认识对象和改造对象便被扬弃了,而升华为存在论意义上与人处于原初关联的生存对象。由此,自然不再是那种原在的本真状态被忽略的外在之物,而成为一种被整个人类生命领域以敞开的状态所接受的自我之物。于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便具有生命存在意义上的整体主义维度。自然界是人的自然界,“被抽象地理解的、自为的、被确定为与人分隔开来的自然界,对人来说也是无。”[9]220同时,人也是自然界的人,是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相反,人对自然的破坏就是对人自身生命的破坏,正如马克思所说:“土地所有者剥削地球的躯体、内脏、空气,从而剥削生命的维持和发展的权利。”[10]生态即生命,即自然获得了生命的意义,并以此进入了人的价值体系、情感体系和意义规定。生态文明成为当下中国人践行自身发展道路、以此开启人类历史新文明可能性的伟大努力。
党的十九大提出,要把“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作为全面贯彻落实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精神实质和丰富内涵的重要工作之一。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人类只有遵循自然规律才能有效防止在开发利用自然上走弯路,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中国人要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既要创造更多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要提供更多优质生态产品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党的十九大对生态文明的报告是对人与自然关系深入解读的全新理念,是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现代化的全新格局,是关于未来中国人建立人与自然关系更高界面的全新定位。
中国人贯彻绿色发展理念的自觉性和主动性显著增强,忽视生态环境保护的状况明显改变。实际上,全面建设生态文明,就是要除去人性中过度自私和最大化追求物质利益的“杂质”,唤醒人性中的生态良心和生态意识。把“生态”置于“生命”的意义上来理解,不仅遵从“经济理性”,也要遵从“生态理性”,回归多面人性,推动人从“经济人”到“生态文明人”的转变,实现人格的净化,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生态即生命的自然观念,意味着尊重自然、尊重生命、尊重规律成为社会文明发展的价值标尺,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共生共荣的生存境域中被自觉认知,意味着“人与自然的和解”“人与人的和解”的历史可能性本质地发生了。这种自然观念越是稳固,“人们就越是不仅再次地感觉到,而且也认识到自身和自然界的一体性,那种关于精神和物质、人类和自然、灵魂和肉体之间的对立的荒谬的、反自然的观点,也就越不可能成立了。”[11]5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