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批评是奢侈的幸福

叶倾城

他一向是个网络时代新青年，什么都自己来。高中三年的学习，不管老师如何耳提面命，他更依赖手机里的一些学习APP，宁用百词斩也不肯常规背单词;对于健身，父母说来日方长，这不是高中生该考虑的事儿，他偏不，他相信他有能力双管齐下，每天既锻炼了脑子，也锻炼了胸肌腹肌臀大肌;中国家长视早恋如洪水猛兽，他高二就网恋，两人相约北京见，女孩的目标是北师大，他的目标比女孩少一个字。谁说早恋会妨碍学习？他要用实际行动打他们的脸。

而现实是，被打脸的是他本人。考出来他还没觉得怎么样，虽然考场上很多答案他自己也模模糊糊的，但“运气也是一种实力”，他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出分前一天，他还在和女友沿着电话线卿卿我我，她说要买情侣衫，他说就靠这两身一模一样的衣服在高铁站相见。

然后，女孩没上成北师大，他如果一定要去北京，只能是专科。有一首歌叫《从头再来》，父母安慰他：“你看马云俞敏洪都复读过。”亲戚们可没父母这么好言好语。一个表姑一听说他的分数，直接从鼻子里笑出来：“我还以为是指哪考哪呢，原来是说一出考一出。”瞬间他学会了好多俚话，什么“吃嘛嘛香干嘛嘛不成”“心比天高，手比水潮”……大人们说的时候，有点儿似笑非笑，又像是严厉的指责。在他看来，更像一把把尖刀，还撒了盐。

他问我：“怎么应对闲言碎语的亲戚？”他的要求是一定得委婉，他不想被父母痛骂;也得巧妙，得罪长辈是不好的;但又能一招致命，让他们成功地闭嘴。我看着他年轻不服气的脸孔，叹了口气。

这个夏天我游荡了许多博物馆，最爱那家小商店，买了许多画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有一家卖一套搞笑短言的口袋书，有一本叫《老兄，你老了》：“当所有听得懂的笑话你都听过无数遍，新笑话一个也听不懂的时候——老兄，你老了;当你约出女神小姐姐，醇酒美食后，你却开始犯困的时候——老兄，你老了;当你不小心摔了一跤，没有人哄笑，所有人都惊呼着上来搀扶你的时候——老兄，你老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句特别地触动我，我想起了亲眼目睹过的两次摔跤。

一次是在北京街头。红灯，一群滑板少年正在黄线后规规矩矩等灯。不一会儿红灯转绿，那一条街的人与车全停下来，这一条街的人与车还没有起步。這时，领头的滑板少年打了个手势“lets go”，潇洒动身——“砰”一声巨响，人飞了出去，摔了个人仰马翻，顷刻间，四个路口上的行人全体爆笑，那笑声像一场嘉年华。我也笑了，多少有点担心，少年没摔坏吧？少年已经狼狈地爬起来，不好意思看众人，拎着滑板，一瘸一拐逃走了，跑得还挺快。

另一次是在天津街头，正是下班高峰时节，大家步履匆匆。什么也没发生，我前方一个老人却突然缓缓倒下，无声无息，就像倒在家里的床铺上。我一呆，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人扑上去探视，更多的人摸出手机，有人打110，有人打120。我一边继续走我的路，一边替这位不认识的老人忧心忡忡。

那么，问题来了，这也是你一生中猝不及防的一跤，你受不了他人的哄笑，但你真的想要同情吗？前者是善意的：你本不该如此，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只因为愚蠢与莽撞，做了可笑的事;后者是更大的善意：你已经尽力了，你没能走得更远，此地就是你的极限。你失败了，因为你不是成功的料，我们原谅你接受你。你真觉得，后面的对待，是你想要的？

有希望才有失望，有要求才有不尽如人意。父母希望孩子成龙成凤，这是压力，也是父母强烈的爱意与自信：我相信我的基因我的教育，我一丝不苟养育出来的孩子，必定会发挥我的最优面。亲戚也是，他们从小听惯“这孩子聪明”的话，信以为真。孩子的表现不怎么样，亲戚们自动给这句话加了后半话“就是不用心/就是懒/就是没睡醒”，但还是认定“这孩子聪明”。他们相信响鼓也需重锤，对晚辈说几句重话，是为了让晚辈警醒。

说你情商低，是提醒你还有许多上升的空间;说你不够自律，是看到了你自律后的无限未来;叫你要自觉，其实是在说你被监督下表现还是不错的，但监督人最好是你自己。批评、指责乃至嘲讽，都让人浑身上下不舒服。但也许，这样的不舒服才能给人“跳出舒适区”的动机。很多话，也许换一句表达方式，年轻人更易接受。但是，婴幼儿喝的药才会掺上大量的糖浆，成年人是要有一口白水咽苦药丸的觉悟的。

到长大，你会发现，身边净是随口的赞美“你又瘦了”“你真不错”……不是你真的逆生长，也不是你真的很优秀，只是没人在乎你的成长。烂泥扶不上墙，那不扶也罢;朽木不可雕也，扔回原处就是。你堕落成社会渣子了，就像老炮一样，身边也没人给他一句重话——都这样了，说你还有用吗？你废柴了一辈子，看死你永远是个死废柴。

所以，趁年轻，趁还有人嘲笑你批评你，接受这痛楚，像玉石迎向最锋利的刀。被批评，实在是奢侈的幸福，代表了最大的肯定，代表了说话的人根深蒂固的信仰：“你能飞得更高、跑得更快、做得更好。”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