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二十年

周婷

我留恋的是一个园子，留念那园中草长莺飞的葱笼、物是人非的永恒。

大学毕业之后，我很喜欢用四年来纪念逝去的光阴。每过一个四年，我就想，啊，又一个大学了。

到今年，已经整整五个四年过去了，这样时间仿佛有了质感。许多过起来快、想起来长的日子，就变成了人生的一个个章节，就算凌乱模糊，也依稀可辨。

今年，很多班级在举行毕业二十周年聚会。我不喜欢聚会，因为对于北京师范大学，我永远只留念那个心爱的园子。

北师大在后海边上有个分校，是以前的辅仁大学旧址。那是一个横过来的“8”字型的二层楼，古朴深沉又浑厚大气，分别有四个高大威武的角楼。“8”字的线条部分是我们宽敞的教室和寝室。青砖灰瓦，是岁月的颜色，非常好看，却无法形容。两个圆圈是东西两个小花园，北面是一个比较旧的后花园。据说，这里就是当年恭王府的家眷们玩乐的园子，后来渐渐冷落。可是因为里面茂盛的植物依旧，后花园一直蓬勃着荒芜的生机。

整栋楼是那么的美好，随便从哪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一张经久不衰的明信片。

在这幽静的后花园，我第一次看到《早安，忧愁》《勃拉姆斯，你好吗》这样的书。还有一本是《挽歌》，日本人写的。我一边坐在横卧着无数一尺多长的草铺成的密密实实的草地上晒着太阳，一边喜气洋洋地看着这些伤感的小中篇。

秋风阵阵，频添凉意。原来除了古典名著里义无反顾的爱恨情仇和大悲大喜，世上还有人挣扎在无奈的爱和不爱之中，黯然神伤。可是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的我还盼望着这样纠结的人生。

春天，园子里面开满桃花和梨花，还有京城公园里到处都有的一种紫色的小野花。因为没什么人打理，草长莺飞，到处是葱葱茏茏的景致。虽然园子里还绕着一圈漆色斑驳、台阶残旧的回廊，可是它的古朴，配合着没有穷尽的绿色与淡淡的花木香，使人神往。

那时学校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剪着齐耳的短发，五官并不突出，却清秀无比。她一动不动地拎着个洗脸盆，站在宿舍的中间，她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忙上忙下地给她铺床，挂毛巾，不时询问她的意见，她只是笑着摇摇头或者点点头。每次她贴着墙根，在我们学习和生活的这栋大楼里轻轻飘过，我就想起后花园中到处开着的小紫花，细细的枝叶，浅浅的花朵。偶尔她一声不吭地出現在班级活动场所时，班上的男同学们便急急忙忙端茶倒水，递糖果，差不多集体倾倒。有一次还有人慌慌张张地差点坐空椅子。她也只是抿嘴一笑，仿佛一角温柔的冰山。

另外一个女孩头发更短，不说话时是雨巷里的江南女子，一开口就言辞犀利、咄咄逼人，常常在教室里把掉书袋的年轻老师和积极举手八股式答题的同学质问得哑口无言。有一天，细雨蒙蒙，我站在东花园的某个角落，透过树影婆娑往红漆的窗框内瞧，刚好看见她正在一本正经地慷慨陈词。我的身旁，恰好就是刘和珍君的纪念碑。我不禁想，难道这家伙是从五四时代直接奔这儿来的吗？可是，她忧伤起来，又敏感多愁，并且在那时迷恋着川端康成，《源氏物语》和大家毋庸质疑地痛恨的日本文艺。

二十四年前，北京真的还是一个古城。

我们的学校附近，就是有名的后海、什刹海。如今的酒吧文艺街把那儿毁得矫情做作，以前的空旷安逸已经荡然无存。

离学校很近的还有北海公园，5分钱一张门票。不到周末的时候，如若下午没课，我吃完午饭就去那儿，在长椅上躺一个小时，用书挡着脸。然后起来，坐着，再看一看书，再坐着，直到波光粼粼的水面，慢慢地倒影出黄昏。

大二要搬到总校去时，我非常难以接受，至今大学留给我的记忆也就是这个校园，它存在于都市中，像一个奇迹。它那无法干扰的宁静，平和了我对大学课堂深深的失望。

我常常在里面走着，一圈又一圈，永不厌倦。

夏天，它也非常热，可是绿意盎然。太阳走后，凉风回来，有人晚上直接在园子里睡觉。女同学挽着手在里面诉说心事。

有一天有人来叫我，说，快点，有刺猬，我赶紧翻出手套，跟着他们跑进后花园。在手电筒的光亮下，刺猬傻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宿舍，养在盆里。它急迫不安地想要出来，熄灯后它成功了，钻到一个人的床底下整夜不停地咳嗽，吵到大家没觉睡。第二天，我们只好敞开房门，请它自己离去，它也就丝毫未被察觉地溜走了，回到它的家。

我常想，它是妈妈还是孩子呢？如果是我，被从后花园里捉走，一定也是拼了命都要回去的。

还有冬天，这个园子没有哪个季节不让人心仪。乌鸦在高大的枯枝上筑窝，在夜色中玄衣盘旋。那阵阵的乌啼，让在暖洋洋的被窝里的人心生幻想，心愿在天空飞行。再低的温度，只要没有雨，阳光就会照得这个园子有着寒冷中金晃晃的从容。草地枯黄了，它依然是草地 ，还有四季常青的雪松，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它就好像是童话中的圣诞树，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待我们堆上各式的礼物。

一年四季，在斑驳的回廊间游走。带着光和影，悄无声息。

北京日新月异，我偶尔也会担忧分校被翻新。

担忧无用。就像当年梁思成渴望保留完整的老北京城，而另建新区的提议，被否定时的遗憾与心疼。

只不过他留恋的是一座古城，而我留恋的是一个园子，留念那园中草长莺飞的葱笼、物是人非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