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虚虚之戒与肿瘤的扶正之法
2018-02-13刘沈林
刘沈林
(江苏省中医院,江苏南京210029)
医书有云:治病用法,勿犯虚虚之戒。意在告诫医者,对于虚损之症,不可再用泻法,免使本已虚弱的病体更加虚衰。肿瘤是迄今为止,中西医屡攻不克的一道难题,尤其对于晚期癌症更是施治乏术。这既是医学研究的目标,也是无数患者的期盼。如何根据实际情况,找准中医治疗的位置,发挥中医药的特长,是当代中医临床需要关注的问题。笔者根据前人经验,结合肿瘤临床治疗实践,对如何遵循中医理论,分析肿瘤在不同时代背景和治疗条件下的虚实变化,正确掌握扶正祛邪法则的应用,阐述一点个人的体会,以资交流。
1 虚实形候,古今演化有别
肿瘤的形成和发展,涉及人体的正气和邪气之间的存在与消长,可以说,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面。《医宗必读·积聚》说:“积之成者,正气不足,而后邪气踞之。”在发病年龄上,古人认为:“少年少见此症,而惟中衰耗伤者多有之。”从临床观察来看,肿瘤虽然各个年龄段都有,但毕竟老年者居多。以消化道肿瘤为例,在60岁以后有一个陡然上升的趋势。人老体衰,免疫机能下降,体内潜在的致癌因子导致细胞突变而失控生长。前人很早就认识到,只有在正气不足的基础上,才能导致血瘀痰凝毒结,蕴而成块。虽然核心致病因素——“癌毒”的本质尚未能真正探知,但正虚邪实却是肿瘤的基本特征。
考历代中医文献记载,治疗积聚病症,以化瘀散结、消积导滞、温通行气的方药居多,是以祛邪为其主导。至清代以后,提出养正补虚的医家才逐渐增多。古论积聚,有癥积与瘕聚的不同,认为“聚证易已,积证难疗”。积证为何难疗?《外台秘要》卷第十二引《肘后备急方》语曰:“凡癥坚之起,多以渐生,而有觉大者,自难疗也。”这里所指的癥坚可能也不是一般的腹腔良性肿块。
癥积是如何形成的?《医林改错》说:“气无形不能结块,结块者必有形之血也。血受寒则凝结成块,血受热则煎熬成块。”说明腹内癥坚就是瘀血凝结的结果。现在看来,这种瘀血肿块还必然带有“癌毒”性质的特殊生物学特征,否则不可能成为痼疾而致人死亡,它是邪实毒聚的表现形态。
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我们现在面临的肿瘤治疗方式已经和古代有很大不同。一是,诊断明确。肿瘤的性质清楚,早期发现、早期治疗的患者,大多能获得治愈。也有一些没有发生转移而通过根治手术的患者,经综合治疗也能获得五年或更长时间的无病生存状态。这是古人限于历史条件无法做到的,现在却是很多肿瘤治疗的首选。二是,当一部分患者的肿瘤能够手术切除,在一定时间内若不发生转移扩散,体内肿瘤负荷随之减轻,癥坚邪实状态也就不占主要位置,但手术创伤、化疗、放疗对机体造成损伤,导致功能失调,往往又成为另一个主要矛盾。因此,肿瘤在特定治疗条件下机体可能有不同表现状态,就正虚和邪实的轻重缓急而言,今日与古时确有很大差别。临证辨治应加以分析,不可泥古论今脱离实际。
2 治宜权衡,视虚实择机而为
经曰:虚虚实实,补不足,损有余,是其义也。正虚邪实是肿瘤的基本特征,扶正祛邪是肿瘤的基本治法。但扶正与祛邪毕竟是两个不同的治法方向,且由于中医在认证识证方面存在很多主观成分,如何据情据证客观分析,把握处方用药的分寸和重点,关系到中医治疗的效果。清·程钟龄曾提出过积聚初、中、末三期分治大法,迄今中医临床仍以此为重要指导。但有些观点鉴于时代变迁和医学进步,实际面对的情况已有不同。例如其论提出:“邪气初客,积聚未坚,宜直消之而和之。”现在对已发现的早期肿瘤甚或瘤结样癌前病变,均能经手术或镜下微创切除,此时如果再用中医的攻消之法已非所宜。
对于癥积之治,程氏还说:“若块消及半,便从末治,即住攻击之药,但和中养胃,导达经脉,俾荣卫流通而块自消矣。”并补言:“虚人患积者,必先补其虚,理其脾,增其饮食,然后用药攻其积,斯为善治,此为先补后攻之法也。”其要义是说,肿瘤不能过度治疗,尤其晚期癌症,无论是化疗药物、靶向药物,还是抗癌中草药,均无法进入实体瘤而发挥作用,这已为目前医学研究所证实。在正气虚衰、癌毒内陷、转移增殖的情况下,治疗应以调养脾胃、补益气血为先,或扶正为主辅以祛邪,以期改善患者生活质量,延长生存期,争取带瘤生存,此为古谓善治之法。
古人云:得胃气则生,失胃气则亡。若胃伤脾败,不能进其饮食,任何治疗都将无益。切不可“见瘤不见人”,妄用攻伐,而犯“虚虚之戒”。前人提出的“善治”确有深意,值得借鉴。临床屡见过度治疗,非但不能延长患者生存期,相反导致病情加重者,临床应引以为戒,找准中医自己的位置与所长。
根据肿瘤临床实践,笔者认为,有以下情况者,以不用或少用攻邪之法为妥,当以扶正为主。
(1)病至晚期,虚弱羸瘦,气短乏力,动则喘、汗,舌淡,脉细弱者。
(2)病情进展,多处转移,治之少效,食欲减退,稍食则胀满便泻,神疲乏力,情绪低落者。
(3)手术损伤未复,或放、化疗反应严重,呕吐少食,指麻虚软,头晕神萎,白细胞、血小板显著减少,肝功能异常者。
(4)腹水膨大,形寒肢冷,杳不思食,舌质淡胖,经利尿剂或放腹水后,胀满速起者。
(5)苦寒之品伤胃败脾,尤忌药多量重的清热解毒和众多虫类攻毒之剂,虚损之证补之尚且不及,谈何耐受重药?虽然患者出于求治心理希望多用“抗癌”药物,但作为医者应心中有数,此时多用无益。
3 扶正补虚,贵在运用得法
中医的扶正之法在肿瘤治疗中占有重要地位,这是中医的长处。必须指出,肿瘤扶正并不是一般的支持疗法,而在于调整人体的机能状态,调动内在的抗病机能,为缓解病情或抑制肿瘤创造有利条件。从中医辨证而言,虚者有气血阴阳的不足,有脏腑、经络的虚损,不能不加分析一概而论,更不能把正气不足理解为简单的多用补药,而使辨证施治失其所长。实践证明,这样的扶正效果并不理想。
另外,肿瘤与其他病种有所不同,由于不同肿瘤在病变部位、细胞类型、病理分期、病程长短、体质强弱、症状反应等各方面可能均存在个体差异,所以在采取治法时,还要把“病证结合”与“同病异治、异病同治”的原则加以考虑。这种差别性治疗,不仅是中医的治疗方法,西医也是推荐和实际应用的,只不过是手段不同而已。
《素问》曰:“形不足者,温之以气;精不足者,补之以味。”《验经》说:“损其肺者,益其气;损其心者,调其营卫;损其脾者,调其饮食,适其寒温;损其肝者,缓其中;损其肾者,益其精。”这是补益的大法。临证补虚,固然要温阳益气、滋阴养血,但还要结合脏腑辨证,体现药物的配伍关系和归经,并不是一味呆补和蛮补。
中医扶正的方法很多,究竟如何运用,应视临床情况而定。据笔者体会,以下几种治法为一般肿瘤扶正时多用:
3.1 补气健脾法 补气健脾包括补气和健脾两个方面,但互有联系。气虚或元气不足是肿瘤重要发病基础,也是患者比较突出的虚弱症状,主要表现为动辄气短、喘促汗出、面色少华、神疲乏力、舌淡苔白、脉细无力等。脾虚主要表现在脾胃受纳、运化功能方面的障碍,如食少便溏、脘腹虚满、形体消瘦等症。相较而言,补气健脾临床取效较好,有不少成方可供选择,如补中益气汤、升陷汤、保元汤、参苓白术散、资生丸、附子理中汤、香砂六君子汤等,均可据证取用。常用药物:黄芪、党参(或人参)、太子参、白术、炙甘草、淮山药、白扁豆、紫河车、黄精等。其中黄芪《本草备要》称之为“补药之长”,药效作用较多,不但补气提高免疫功能最为有力,也常与祛邪药物配伍,使祛邪不伤正。该药剂量一般宜大,生黄芪无甘温之弊,且能“泻阴火”。气虚多与肺、脾、肾三脏有关。因“肺主气”,肺气虚则呼吸短促,如伴气阴不足、口干咽燥,可加生脉散,药如冬虫夏草、五味子、麦冬等。脾司中气,主运化,性升,《脾胃论》说:“脾病则怠惰嗜卧,四肢不收,大便泄泻。”脾病及肾,虚寒腹泻,可加四神丸等;中气不足、气机下陷,又宜加炙升麻、炒柴胡等升阳举陷。
病案举例:杨某,男,64岁,马鞍山人。2016年6月27日初诊。
患者于2016年4月7日因胃癌行全胃切除手术,病理诊断为胃癌ⅢC期,化疗2次,因毒副反应严重未再继续。刻下:患者形体消瘦,面色萎黄,食欲不振,稍食则脘堵闷塞,气短乏力,便溏不爽,肛门坠胀,舌质淡齿印、苔薄白,脉细。治拟补益中气,扶正祛邪为法。处方:
炙黄芪30g,炒党参15g,炒白术10g,当归10g,白芍10g,炙升麻5g,炒柴胡5g,陈皮6g,木香5g,炙甘草5g,三棱10g,莪术10g,石见穿15g,白花蛇舌草15g。
药后症状改善明显,复诊改生黄芪45g,加炙鸡金10g。患者食欲转振,体重增加,精力较旺,继续完成6次化疗未见明显不良反应。此后以该方略作加减,服至2017年10月,病情稳定,多次复查未见复发转移。说明补气健脾对于手术、化疗后患者的扶正效果是明显的。
3.2 益气养血法 肿瘤血虚者常见面色少华、心慌头晕、消瘦、失眠、神疲乏力、唇甲苍白、脉细等症。前人治疗血虚证多以当归补脾汤或归脾汤为主。因“有形之血生于无形之气”,往往在补血药的基础上重用补气药,以达“阳生阴长”之效。著名方剂如李东垣的当归补血汤,黄芪用量五倍于当归。另外,气血双补法如八珍汤、十全大补汤,则是以四君子汤补气、四物汤补血,与一般益气补血的要求不同,其中川芎一味于气虚血少者不宜。常用药物:黄芪、当归、白芍、熟地、党参(或人参)、阿胶、制首乌、鸡血藤、枸杞子、龙眼肉、桑椹子、红枣等。这类药大都具有补血填精的作用,应用时常与补气药、健脾药等配伍。肿瘤化疗后,由于骨髓造血系统损伤抑制,常在血虚症状的同时出现白细胞、血小板等减少,这也属于补气养血的范围。
病案举例:张某,女,50岁,滁州人。2014年10月初诊。
患者结肠癌ⅢA期,手术后化疗,致白细胞下降至2.2×109/L,经升白药物治疗,略升旋降。刻下:心悸少寐,形寒怕冷,面色少华,头晕眼黑,舌淡苔白边有齿印,脉细弱。治拟补气养血,温肾健脾。处方:
炙黄芪30g,潞党参15g,炒白术10g,当归10g,白芍10g,阿胶(烊化)10g,鸡血藤15g,肉桂(后下)3g,补骨脂10g,仙灵脾10g,陈皮6g,炙甘草5g,龙眼肉15g,红枣15g。
服药14剂后,白细胞逐渐上升,并稳定在4.0×109/L左右,症状明显改善。笔者体会,对偏于阳虚型的白细胞减少者,加入温肾助阳的药物效果较好,白细胞上升后保持较久。“阴血同源”,如血虚伴有阴不足者,可加少量养阴药物。
3.3 滋阴生津法 “阴虚则内热”,肿瘤阴虚多见于放疗之后的患者,如鼻咽癌、食道癌,也有肺癌患者放疗后致放射性肺炎而出现阴伤肺热的症状。阴伤津耗多伴虚热,临床表现:口干咽燥、唇焦舌痛、心烦少寐、潮热盗汗、手足心热、胃中饥嘈、大便干结、消瘦乏力、舌红少苔,脉细数等。方如沙参麦冬汤、益胃汤、百合固金汤、一贯煎、增液汤、大补阴丸、六味地黄丸等。常用药物:沙参、麦冬、天冬、天花粉、玉竹、石斛、生地、玄参、百合、山萸肉、楮实子、女贞子、龟版、鳖甲等。另外,乌梅、白芍、炙甘草酸甘化阴,知母、黄柏滋阴清热,百合、五味子养阴敛肺,青蒿、地骨皮清虚热退骨蒸,均可随症加减。
病案举例:陈某,男,52岁,南京人。2013年5月17日初诊。
患者鼻咽癌经放射治疗后已5年多,多次复查均无复发转移。苦于终日口干咽燥,口腔溃疡累发,舌边疼痛,需不停饮水润燥,发音或进食咽部灼痛如火燎,舌红无苔满布裂纹。治拟滋阴生津,甘凉清润。处方:
大生地30g,玄参30g,南北沙参(各)15g,麦冬15g,天花粉15g,川石斛15g,芦根30g,知母10g,炒黄柏10g,丹皮10g,淡竹叶10g,银花15g,生甘草3g,肉桂(后下)2g。
药后症状逐渐改善,燥症减轻,口腔溃疡偶有发作但程度很轻,痛苦已少,这是西医无法达到的治疗效果。使用少量肉桂意在引火归元。
3.4 温补助阳法 《素问》曰:“阳化气,阴成形。”据考中医典籍,论积聚之治,用温药多而寒药少,这是何故?以消化道肿瘤为例,临床所见热证病人很少,而病到晚期,气虚、阳虚之证见之较多。肿瘤虚寒者,重在温养脾肾。临床表现:畏寒肢冷、腰膝酸软、气短足肿、自汗动喘、面色苍白、大便溏薄、舌淡苔白、脉细无力等。古方附子理中丸、黄芪建中汤、人参养荣汤、金匮肾气丸、四神丸等均有温补作用。常用药物:附子、肉桂(或桂枝)、干姜、补骨脂、肉豆蔻、仙灵脾、巴戟天、鹿角片、肉苁蓉等。“气为阳”,补阳时每每加入补气药,以增温阳之效;有时也配伍熟地、龟版、山萸肉等益肾填精之品,以“阴中求阳”,提高扶阳补正效果。个人体会,温阳益气对促进病情改善颇有良效。
病案举例:张某,女,67岁,南京人。2013年1月6日初诊。
患者因结肠癌于2012年10月25日行手术治疗,病理诊断结肠腺癌ⅢB期,手术后2月余创口约3cm,迟迟不能愈合,局部红肿,渗出较多,虽经抗生素、支持疗法等未见效果,遂邀中医会诊。刻下:形瘦体弱,面色无华,脐腹隐痛畏寒,大便不成形,舌质偏淡有齿印,脉细。取古方内补黄芪汤加减。处方:
生黄芪60g,炒党参15g,炒白术10g,当归10g,白芍10g,肉桂(后下)5g,肉豆蔻5g,茯苓15g,银花15g,生甘草5g,红枣15g。
服药半月创口已愈合,体虚渐复。后以中药治疗扶正祛邪,随访5年未见复发转移。重用黄芪意在补气养血,托毒生肌,这是该方的关键药物,如果药不达量,可能效果也会大打折扣。应用肉桂则在于温振阳气,鼓舞血气。
4 体会
恶性肿瘤是全身疾病的局部表现,是邪实正虚的重大难治性病症。在疾病发展不同时期或不同治疗因素下,患者虚和实的证候表现可能不尽相同。“虚虚实实,补不足,损有余”是《内经》重要治法思想,对肿瘤同样具有治疗上的指导意义。扶正之法是治疗肿瘤的重要手段,对提高人体抗病机能、改善症候有很大意义。笔者临证体会,化疗多伤阳气,放疗多损阴津,故温补阳气、滋养阴血对于放、化疗所致的毒副反应和虚损症状有积极的改善作用。无论何种肿瘤都不能偏离辨证施治的原则,否则就无法体现中医治疗的长处。扶正的目的在于调理患者虚衰紊乱的脏腑功能。对于晚期肿瘤患者,还特别要重视补脾益气,和胃助运,增进饮食,生化气血。前人说:“养正积自除”,“邪去正自安”,这是从邪正双方相互影响的不同角度解释疾病的治疗、转归,但现实是无法手术的转移性肿瘤,药物终究难克,自愈率极低。因此,客观认识肿瘤的治疗现状和疾病本质,正确掌握扶正祛邪法则的应用,获取中医治疗的最大效果,对于中医领域的肿瘤工作者而言,是值得研究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