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民间史料的基本样态及其史料价值
2018-02-12张学见
张学见
摘要:从生产主体、研制动机和关怀内容三个维度来看,当代民间史料较之于官方文献,均显示出具有自身特色的“样态特征”。由于其独特的文本意蕴,当代民间史料价值具有丰富的史料价值,它是研究社会大众之心态史最有价值的史料;是研究当代中国学术史不可或缺的资料;在传播理性精神、推动社会文明进步等方面也具有特殊的功用。党史研究固然需要依赖来自这一时期的官方基础性文献,亦应随时留意不断涌现的民间资料,多给民间社会一些学术关怀,体味普通人所经历的历史,从中感受人间的冷暖,而此类内容通常是以往党史研究在“民族——国家叙事”下所欠缺的。而这些不仅能为党史研究赋予更多的人文色彩,党史研究也由此会焕发出更温暖的人性光芒,其功用和价值会更容易得到人们的感怀、共鸣。
关键词:当代民间史料;基本样态;史料价值
中图分类号:K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8)12-0087-08
改革开放以来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文集、年谱、以及政府部门统计报告、年鉴等不同题材和类别的官方文献资料不断公开出版,由于这些文本资料具有高度的权威性,故其已经成为中共党史(以下简称党史)不可缺少的基础性资料。但问题是仅仅依靠这些资料,也会导致研究主题选择的固化与单一,如一些党史研究多集中在党的 “制度及政策沿革、高层人事变动等方面”①。不少论著的书写路径通常采用“宏大叙事”,研究内容主要为党内高层决策②。
“史料概念的拓展不是一个孤立的过程,而是与时代思潮、历史观、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的变化相辅而行的”。③ 实际上,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经济发展,社会的宽容与进步,个人主体意识的增强,民间文本资料的研制也逐渐从 “权力的自我压抑”④ 中走出,以回忆录、自传、札记、笔记、日记、年谱、家谱、家史、口述史、书信、民间调查报告⑤ 等为代表的当代民间史料不断公开面世。当代中国史研究所依凭的史料也因此前所未有的扩大,党史研究也由此迎来了新境界。
那么当代民间史料的基本样态是什么?其具有哪些内在的特征?史料价值又体现在哪些方面呢?学术界前辈对此鲜有论述,而搞清楚这些问题,对推动当代民间史料在党史研究中合理、科学的使用,具有重要的意义。对此笔者不揣孤陋,略表申论,以求抛砖引玉。
一、当代民间史料之基本样态
1. 生产主体
(1)在文本表达中能够较多地直抒胸意,是当代民间资料生产主体之显著特征
相较于官方文献资料研制时有特定的、程序化的要求,当代民间史料之生产主体,具有显著的个体性、自主性,在文本表达时,多“从个人视角所见,角度多样,视野各异”,所呈现出来的文本内容则“丰富多彩,少有框缚”。⑥ 由于民间文本资料内容之研制,通常不像官方文献那样主要由政治力量所规范,民间文本资料创作主体自然也并不刻意为特定的利益集团服务,故在很大程度上,能夠直抒胸意,“我写我口”。尽管当代民间文本资料的具体内容往往因创制者旨意不同,而有霄壤之别,其“可以写入家长里短,也可以记载家国记忆;可以旨在感怀伤时,也可以意在励精图治;可以宣泄心胸的愤懑,也可以表达家国情怀”⑦。一般来说,当代民间资料文本创作主体因所处位置、人生际遇、审视问题角度各有不同,文本所载内容或中立客观,或不乏偏见,但都是其生产主体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较少教条气息和政治标签”⑧。
(2)当代民间史料出自“民间”,但不意味着文本生产主体仅仅局限于“草根阶层”
民间文本资料创作主体,并不意味着仅仅局限于传统的“草根阶层”——工人、农民、乡村教师,亦非他们的日记、回忆录、口述史等才算民间史料。实际上,知识分子,作为学术精英,改革开放以来这一群体留下了数量十分可观的札记、回忆录、日记、自述、家书等。如季羡林、冯友兰、傅雷、江平、费孝通分别著有《牛棚杂忆》、《三松堂自序》、《傅雷家书》、《八十自述:沉浮与枯荣》、《费孝通人生漫笔》等。
当然,新时期以来,一些乡村教师、农民等传统意义上的草根阶层,罕见地留下了十分珍贵的个人文本资料,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如作为乡村民办教师的沈博爱、吴国韬则分别著有《蹉跎坡旧事——一代中国农人的耕读梦》、《雨打芭蕉——一个乡村民办教师的回忆录(1958—1980年)》;而陕西农民侯永禄从1940年开始记日记,一直坚持到2004年生命最后时刻,前后历经60余年,文字累计达200余万字,这些十分珍贵的个人文本资料,由其后人经过编辑、整理,最终以《农民日记》、《农民家书》、《农民笔记》、《农民随笔》、《农民账本》等形式公开出版。
企业家群体在收获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有人特意留下了自己的“精神文本”,传之于世,如作为锦江饭店创始人的董竹君,自撰《我的一个世纪》;中国第一位博士银行家徐国懋,则著有《八五自述》。
由上可见,当代民间文本资料生产主体所属阶层之众,所含群体之多,涵盖社会“各色人等”,不论贫富贵贱,都可以成为当代民间史料文本生产主体。
(3)当代民间史料虽出自“民间”,并不意味着文本生产主体与官方毫无干系
社会大众是民间史料的主要研制者,其大多远离庙堂之高,居江湖之远。但并不意味民间文本资料创作主体,与官方形同水火,刻意疏远于官方不可。实际上,即使那些有从政经历者,所留下的文本资料,若凝结着创造主体自身“识见”,其亦不应排除在民间文本生产主体之外。如曾做过多年“乡官”的李昌平,撰写过轰动一时的《我向总理说实话》,表达对当代“三农问题”深层忧虑,并为此提出解决“三农问题”的若干“个人版”方案;曾做过十余年“县官”的李克军,退休后,以田野调查方式,深度访谈110位县委书记,最终著有《县委书记们的主政谋略》,此书突破对县级政权研究惯用的“文本演绎”⑨ 之套路,真实“再现”县级权力运作特征。同时为改善这一层级政治生态,作者以个人知识背景为基础,提出不少改革设想。这些文本资料,无论是言说方式,还是思想观点,均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与常规的红头文件、官方报告迥异不同。故这些作者亦应视为民间史料生产主体,这也是当代民间文本资料创作主体十分特殊的一个群体,特别值得注意。
2. 关怀内容
(1)当代民间资料关怀内容并非一定要“去政治化”
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曾有名言,“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这就是说,作为任何一个政治实体所管治下的个人,是不可能完全脱离“政治”之影响的,政治生活,也是一个人生命史的重要内容。而有着两千余年皇权专制传统的中国,政治权威更是像“水分子般在毛细管作用的驱动下渗入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在最细微、最日常、最私密的空间中也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力量”⑩。中共党史百年来,在很长一段时间,由于政治运动频仍,即便是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平民百姓,也难以规避政治的影响,更不用说那些身处政治浪潮中的涉事者。在历史的风云际会时刻,不少人或有意、或无意,或多或少介入不少政治实践活动。在政治风浪的冲洗与激荡之后,来自民间社会的不少文本研制主体,在个人资料中,表达了对往昔相关政治活动的自省和思考:政治是如何介入个人生活的;政治是如何规训人们言行的;政治又是塑造人们思维结构乃至心灵的。如韦君宜的《思痛录》、宋云彬的《红尘冷眼》、《篱槿堂自叙》等。在某种程度上,这些文本资料可以视之为民间版的中国革命史。虽然那个时代已经离我们渐行渐远,但通过这些文本内容,我们仍然至今可以强烈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特殊的革命气息和浓厚的“政治的语境”。
(2)当代民间史料的关怀内容并非都是“地方性知识”
民间史料关怀个体命运、聚焦基层社会、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但并不意味着民间文本内容都是“地方性知识”。从上文可知,由于民间文本资料创作主体十分复杂多元,有芸芸众生之“下里巴人”,也有“阳春白雪”之精英阶层,文本创作者不同的人生际遇,造就了不同的文本关怀内容。其关怀内容可以“具体”、“入微”,亦可以“抽象”、“宏大”。实际上,近代以来即使那些处于江湖之远的凡夫俗子,他们的观察和思考、言说与表达,也未必不能與宏大的国家命题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更不用说那些素有家国情怀,铁肩担道义的知识分子。从目前业已公布的当代民间文本资料来看,不少知识分子所创制的个人文本资料,视野辽阔,立意深远,其关怀内容早已超越了文本创造者一己之荣辱,一姓之兴衰,如巴金的《随想录》、韦宜君的《思痛录》、王学典的《怀恋八十年代》、《傅雷家书》等,这些文本关怀内容,或聚焦于民族的命运、人性的善恶;或汲汲自省的意义、艺术的价值。总之,当代民间文本资料并非一定陷入“地方性知识”之窠臼,事实上不少民间文本资料往往能“从具体的文献和事件出发,回应着大历史的‘问题与关怀”{11}。
(3)当代民间史料关怀内容并不局限于“三农问题”
论及“当代民间史料”,学术界有一种不言自明的观点,认为当代民间史料所关怀的内容,就是“三农问题”{12}。实际上,由于创作主体职业、人生阅历、书写对象不同,民间文本资料关怀内容自然不仅仅局限于“三农问题”。
应该说,“三农问题”当然是当代民间史料关怀的内容之一,如侯永禄的《农民日记》、《农民家书》,吕国光主编的《农民工口述史》、曹锦清的《黄河边的中国——一个学者对乡村社会的观察与思考》等文本资料,均主要聚焦于当代“三农问题”。但除此之外,当代民间史料的关怀内容还有广阔的空间。知识分子,作为当代民间文本资料的主要创作群体,其文本关怀内容亦有自身的特色。如冯友兰的《三松堂自序》、季羡林的《牛棚杂忆》、费孝通的《人生漫笔》、周一良的《毕竟是书生》、王学典的《怀念八十年代》、韦君宜的《思痛录》、巴金的《随想录》等。这些出自知识分子之手的文本资料,其关怀内容或为个人的成长道路,治学取向;或对学术界相关人士的追忆与评介;或对中共党史若干重大历史事件的反省与告诫,等等。总之,当代民间史料的关怀内容十分多元,诚非“三农问题”所能涵盖。
3. 研制动机
苏联史学家茹科夫认为:“史料本身是一种历史现象,只有考虑到那些创造史料的人的切身利益和想法,才能对它们做出正确的理解和解释”。{13} 当代民间史料能够研制出来,并能够公开面世,文本创作主体很多情况下,并非无意为之。更多情况下,恐怕都有各自的“利益”考量{14}。因此,从文本资料研制动机来观察当代民间史料“样态特征”,则有其必要性。
(1)自我建构
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匍匐于皇权政治下的普罗大众,在强大的官方话语遮蔽下,他们很难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形象消失在官方强大的话语体系中。改革开放以来,民间文本创作主体自我表达途径日益通畅,言说的空间也愈发宽松,一些民间文本资料相继公开问世,其研制动机之一,就是文本创作者试图通过个人文本资料来进行“自我建构”、自我塑造,以构建其自身所期许的“历史形象与公共形象”,以避免“他者”对自我形象的扭曲。
巴金曾言:“我最初写小说是为了理解人,结局全集写《最后的话》,则是要求人们理解我”。{15}哲学家冯友兰在人生迟暮之年,特地撰写《三松堂自序》一书,他开宗明义告诉社会公众,其“非一书之序,乃余以前著作之总序也。世人知人论世、知我罪我者,以观览焉”。{16} 冯友兰先生一生著述宏大,学术观点、体系因时代风云际会,也呈现出复杂斑驳之特色,为让后世对其治学历程、心路曲衷有一个整体了解,故其在望九之年,有意留下《三松堂自序》这份私人文档,其亦成为后人省思文本创作主体不可缺少的第一手资料。
(2)为学术研究之用
一些民间文本资料能够生产出来,就是为了满足学术研究之需要,而在这一文本研制过程中,学术界积极参与、介入,也是文本最终能够公开面世不可缺少的要素。特别是一些底层社会之“弱势群体”,囿于自身条件,若缺少外力的援助,其自身很难向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一些学者为了从事相关研究,也需要去倾听那些“沉默者”的声音,并努力创造条件,让“沉默者”不再沉默。如《中国知青口述史》、《农民工口述史》、《黄河岸边的中国——一个学者对乡村社会的观察与思考》等文本,所涉及的对象,有数以千万的知青群体,亦有人口数量达至亿万的农民、农民工阶层,这些群体在不同历史时期,均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虽然,这些群体很多人有向外界自我表达的愿望,但由于自身条件所限,往往需要他人代言,有时信息难免有所“失真”,在官方宏大叙事中,其自身形象往往模糊不清。但由于研究者因学术研究之需,设法创作各种条件,让沉默者自己开口讲话,经过学者们大量调研、访谈最终砥砺成文本。{17} 可以说,若没有这些学者的主动介入,这些群体的经历与感受、心态和诉求,通常情况下,往往会消失在历史漫无边际的大幕之中,因此,从一定意义而言,这些文本资料,就是研究者与被研究对象相互合作的产物。
(3)“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情牵苍生,心系国计,向来是那些有崇高使命者,尤其是知识分子的高远诉求。改革开放以来,不少知识分子,作为当代民间文本资料最重要的研制群体,留下了诸多珍贵的个人资料。尽管他们的题材不同,记载内容有异,但其赤子情怀、昭昭可见。一些文本资料或凝聚着文本创作主体对生命沉浮的感悟,旨在让人自新,或充满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思,以图警醒后人等等。前者如巴金的《随想录》、王学典的《怀念八十年代》、《行走在思考的路上——八十自述》;后者如季羡林的《牛棚杂忆》、韦君宜的《思痛录》、宋云彬的《篱槿堂自叙》等。“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些文本创作主体多数从民国中走来,饱经历史风霜,其个人生命史历经坎坷、磨难,在撰写这些文本资料时,不少人处于人生迟暮之年,功名利禄早已成为浮云。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忧国忧民之心,始终不减,其文本创作主体诉求高远,立意宏大,或旨在为历史的后来者留下谆谆告诫;或希望为国家的健康发展,留下若干殷鉴,等等。{18}
(4)保存记忆,守望生命
岁月匆匆,似水流年,再熟悉的面孔,也会模糊;再清晰的往事,也会遗忘。由于时间维度的单一性和不可逆性,不知多少往事,都渐渐消失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就连历史学家也只能凭借前人留下的“一鳞半爪”{19} 而模拟得之。为避免遗忘,给生命留下一些痕迹,为历史传承一些记忆。一些民间文本创作者,克服重重困难,刻意为后人留下了带有浓郁个人特色的、原汁原味的文本资料。如侯永禄的《农民日记》、《农民家书》、《农民日记》、《农民账本》、《农民家史》,吴国韬所著《雨打芭蕉——一个乡村民办教师的回忆录(1958—1980年)》,沈博爱的《一代中国农人的耕读梦》等。应该说,这些文本创作主体既没有显赫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光芒四射的事功,其研制文本的动机,就是为了保存记忆,守望生命。虽然这些文本资料记载的内容,多系其作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史、生命发展史,但正因为这些来自社会普通大众的朴实无华、不尚修饰的文本资料,我们才可以从大时代的纷纭中捕捉到那些容易被吞噬、被掩盖的历史画面,让后人对历史的认知留下更多的线索和记忆。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对当代民间史料4种研制动机之分类,是为了行文表述便利的需要,并不意味着这些研制动机是相互脱离的。实际上,其完全可以并行不悖,如巴金的《随想录》、季羡林的《牛棚杂忆》等,既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宏大愿景,亦有保存记忆,守望生命的微观诉求。
二、当代民间史料之价值
历史学家钱穆先生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谈道,“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记忆之外者,足证其非吾生命之真”。{20} 由此可见,民间史料创作主体在进行文本创作时,何者应载入、何者应摒弃时,绝非无意为之。一般来说,凡最终能够载入文本的内容,往往是创作主体最为看重的。也正因为如此,民间史料则具有特殊的史料价值。试从以下三个方面,对此略作论析。
1. 是研究社会大众之心态史最有价值的史料
顾颉刚先生认为,研究一个时代,最重要的是了解这个时代的“社会心理”,而了解“社会心理”,就必须利用民间资料。{21} 这是因为其不仅珍藏着往昔最鲜活的宏大历史画面,也沉潜着社会大众隐秘的个体生命史,在其心灵的深处,彰显着对自我的“生命认知、体验与表达”{22}。
悠久的中国历史,留下了浩如烟海的官方文献资料,但其很少记录来自民间的,远离王朝政治的庸常之事,而民间社会大众囿于自身条件,一般也很少为后人留下多少有价值的个人文本资料。在皇权政治统治的阴霾下,芸芸众生的心态史,往往被吞噬,被掩盖。他们的欢乐与哀愁、激情与愤怒、困惑与自省,往往成为历史记忆的“黑洞”。
随着改革开放,“国家安定,政治开明”,社会亦具有宽容的雅量”,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能够较大程度上“从容地看待过去”{23}。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创作主体留下个人文本资料,记录着他们对时代变迁的观察与思考,表达着他们内心深处的曲衷与情怀。
作为历史学家的刘泽华先生在《走在思考的路上——八十自述》,回顾了自己逾半个世纪的心路历程,从主动“追求红色”——在文革之中的困惑与初步醒悟——到文革结束后的“大彻大悟”。为总结“文革”的教训,改革开放后作者特地把他的研究领域聚焦于中国古代王权主义研究,试图从历史的源头探讨专制主义形成、演变及其影响,体现了一位饱经世事沧桑的老人,历经岁月的激荡与磨洗,最终实现了从“迷”到“悟”的复杂心态历程。从某种意义上说,该文本可以视为创作者的一部心灵史。{24}
可以这样说,正是有了这些民间文本资料的曲径通幽,不仅让后来者可以真实地感受到一个时代脉动,也为我们近距离地触摸昔日社会大众,那最隐秘、最真切的心灵轨迹提供了最有价值的文本资料。
2. 是研究当代中国学术史不可或缺的资料
改革开放以来一些具有独立思考意识的知识分子,基于不同的动机与愿景,不少人乐意把他们的学思历程,以年谱、自序、自述、回忆录、随笔、日记等文本形式公开出版。这些源自不同创作主体之手的文本资料,不仅为我们探讨其学术思想留下第一手文献,也可从中为我们近距离感受学者那或明或暗的精神气质,提供不可多得的线索,如他们的喜恶、品味和情怀等,而这些具有高度微观性、浓厚个性化的感性一面,看起来虽不是很“理性”,但却对我们全面认识当代中国学术史,则具有特殊的意义。下面试从学者的学术思想、精神气质两个方面,来探讨一下民间资料对当代中国学术史研究之意义和价值。
(1)学术思想
鲁迅先生曾说:“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25} 如文艺评论家王元化先生,一生著述宏富,从他的诸多学术著作中,研究者当然可以感知其学术思想。但从其十分私人化的文本资料——《王元化晚年谈话录》,更容易昭显作者那灵动的学术思想。《王元化晚年谈话录》,系王元化先生晚年与其弟子,十余次谈话的记录,在一次次看似随意交谈中,表達了一位思想者的真知灼见,如他提出“人的认识、人的力量、人的理性的力量都是有限的”{26}。这些学术观点看似平实,表面看起来,“卑之无甚高论”,但实际上,有着深刻的文本意蕴:告诫人们不可过度自信而迷恋自我,以为自己手中掌握了“真理”,就可以胆大妄为,恣意行事,要学会敬畏自然、敬畏历史。这些学术思想和论点犹如空谷足音,给人以心灵上极大的震撼和启发,足让后来者清醒。不仅有益于学术界,也有裨益社会的文明进步。{27}
(2)精神气质
审视学者的精神气质也是研究当代学术史的重要切入点。一般来说,当代中国学术史研究,较多的关注相关学者的研究成果及其学术观点,而学者的精神气质,既微观、而又“感性”,似乎不可琢磨,故其最容易被学术界忽略。但其在学术史的地位和价值,却不容忽视。很难想象,一个性格猥琐、处事圆滑的学者,能够在学术研究中求真务实、不拘成见。正如学者王海光先生所言:“真理总是由真诚的人彰显出来的”。{28}
问题是,学者“精神气质”是十分具象的东西,到哪里能找到与之相关的文本资料呢?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一些学人自述、日记、随笔、回忆录等文本资料的不断涌现,为我们体味、省思学人的精神气质,提供了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如王元化先生的《九十年代日记》,就有不少内容生动体现作者的情趣、品味。如作者对基金会中有些人“专喜弄权”表示愤慨;关于人际交往,作者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观点分歧是可以容忍的,而人格的侮辱是不可以容忍的;态度的激烈可以原谅,而手段的卑劣是不可以原谅的”{29},等等。从这些颇具个性的激扬文字中,我们看到了一位学术大家那非凡的精神气质:性格耿直、嫉恶如仇,追求善美,宁折不弯。
可以这样说,正是当代不少学人留下大量的个人文本资料,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户,从中得以窥探学者们那各具特色的精神气质,或许,从这最“感性”的一面,更能感知当代中国学术史之“生长逻辑”。
3. 传播理性精神、推动社会文明进步
新时期以来不少社会公众留下个人经典文本资料,一经面世,就备受赞誉,在学术界内外产生较大反响,这些文本资料或本身以思想见长,或旨在以史为鉴,或着眼于启迪民智。其不是关乎“个人一己之荣辱是非”,而是“情系苍生福祉,乃至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怀”,文本“内在的意蕴凝结着人类文明的价值尺度”{30},故在传播理性精神、推动社会文明进步方面,有着特殊的作用。
(1)思想深邃、见解高远
一些民间资料,文本叙事意味隽永,所议所论,皆非俗见,其思想之深邃、见解之高远,超凡脱尘,体现了一个时代理性精神的高度。如《傅雷家书》,表达了文本创作者独特的教育思想,即“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傅雷作为学贯中西的一代学人,其教育理念的体现是德才兼备,以德为先。在培养人才的路径方面,既高度重视受教育者的德性塑造,而且,在专业教育方面,也同样颇具现代眼光,遵循的路径是“博而专”,强调专业知识学习要有宽广的知识背景,切勿拘于一隅。由此可见,傅雷教育思想内涵丰富,既根植于传统,又超越于传统;既吸收“西学”,又具有中国本土情怀,且操作性强,至今仍备受社会各界推崇。故《傅雷家书》自从其公开面世以来,受益者不知凡几,影响之大,非笔墨所能形容万一,其在当代中国教育发展史上,具有高度的“典范”意义。
(2)以史为鉴、反躬自省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曾有名言:“未经自省的人生没有意义”。拥有自省的能力,也是人类理性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所谓的“自省”,既包括从成功中提取经验,同时更意味着从失败中吸取教训。“诗穷而后工”,一些智者善于鉴古观今,从不幸的历史中吸取教训,为未来寻找坦途。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于政治运动频仍,特别是十年文革浩劫,给党和国家带来了灾难性后果。从目前官方公布的结果和学术研究的现状来看,文革能够发生,固然与领导者错误的决策有直接的关系,但其能够延绵长达十年之久,如果说没有大量支持者、追隨者、盲动者的参与、推动、紧跟,则是难以想象的。近年来一些文革的亲历者,秉持对历史、对后人高度负责的态度,勇敢地公开发表自己的私人文本资料,认真检讨其本人在这场浩劫中的行为,并从个人角度认真反思,怎样才能避免这一历史悲剧。如冯友兰晚年在其《三松堂自序》,坦率承认自己在“当时也确有哗众取宠之心。有了这种思想,我之所以走了一段极左路线,也就是自己犯了错误,不能说全是上当受骗了”{31};巴金老人不顾生命垂危,晚年留下个人的“文革博物馆”——《随想录》,在这份文本资料中,作者袒露心迹:在文革中也曾“相信过假话”、“传播过假话”、“不曾给假话作过斗争”。{32} 痛定思痛,晚年的巴金意识到说真话的重要性,在《随想录》中,他呼吁世人“脱下面具,掏出良心”{33},以避免不幸历史的死灰复燃。而在文革中有诸多荒唐举止的一群造反者,在文革结束30年后,通过《我们忏悔》一书中勇敢地自曝其丑,真诚 “忏悔反思”,期望“将过去的不堪经历,变成未来进取的经验教训”。{34}
(3)启迪民智、陶铸民众
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说:“启迪人民不是无关紧要的事。官吏的成见是从国家的成见产生的”。 梁启超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恶劣之人民,产生恶劣之政府”{35}。胡适则直截了当指出:“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奴才能够建造的”。历史学家王学典以“文革”经历者身份,谈到“文革”给他最大的感受,“就是整个社会的普遍愚昧”{36}。这些中外古今智者,都十分强调启迪民智的重要性。近年来,一些民间文本创作主体,特别是一些学术界的硕学鸿儒,对党史、国史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如前文所述冯友兰、巴金等)。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人们的学识、眼界、认知能力等不同,人们对历史与现实的理解,包括对历史的反思,亦非具有同步性,等同性。那些能够率先对历史进行深度自我反思者,往往是具有较高理性思维、批判意识的人。如何帮助普通社会公众提高他们的“智识”,一些民间文本创作者肩负道义、为此研制不少个人文本资料。如《找灵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文本创作者邵燕祥在文革结束后,痛定思痛,告诫国民,“只有自由思想、自由意志、独立精神、独立人格,才是一个人的灵魂”{37}。作为思想史家的刘泽华,通过《八十自述——行走在思考的路上》,为“公民意识的萌生、成长”而呐喊,劝导民众要抛弃“臣民观念”。{38}
三、余论
党史研究,重在“资政”,这是党史界的共识,也是党史学科的重要功能之一。从近百年中共党史发展历程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提高党的执政能力,这也是党史研究的宗旨之一。因此,党史研究所依赖的史料除了主要源自官方文献外,还应随时留意不断涌现的民间资料,多给民间社会一些学术关怀。这不仅可以在诸多方面深化、细化相关党史研究,还能够为党史研究赋予更多的人文色彩,党史研究也由此会焕发出更温暖的人性光芒。其功用和价值会更容易得到人们的感怀、共鸣。其“资政”之目的,也会在深层次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体现。{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