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二喜
2018-02-12陈泓成
陈泓成
提起木匠二喜,在我老家方圆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的。村里老户人家里上了年纪的家具,桌子、衣柜,或是梳妆台、脸盆架子,几乎全是二喜的手艺。村里人夸赞一件家具简洁大方、结实耐用,多半是啧啧两声,用手抚摸着家具光滑的表面,用一种近乎夸张的口吻赞赏说:二喜牌的。
二喜和我同姓,说起来,是本家,论起辈分,我还要叫他二爷爷。“别叫二爷爷,叫喜爷爷。”打小,太爷爷就教我用“喜爷爷”来称呼,他自己则常常在敲敲了烟斗后,眯缝着眼在一堆人里摸索一番,裂开仅剩几颗黄牙的瘪嘴,在胡子一翘一翘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喜子,来坐坐。”这时,二喜会赶紧在人群里收住话题,顺着话音,扭过头,边走边伸出左手,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只烟盒,右手在衣襟上擦拭两下后,从烟盒里捏出一支卷烟,弯下腿,将过滤嘴轻轻递到太爷爷嘴边,待太爷爷接住后,又从兜里拎出一只打火机,用左手挡上,右拇指“嚓”的一声,蓝幽幽的火苗被捧到了太爷爷下巴前,太爷爷将头微微向前凑,胡子随着干瘪的嘴唇颤动几下,一缕烟雾便从胡须里四散开来。这时,二喜在太爷爷前面坐下,也为自己也点上一支烟,“叔,这阵子身体还好!”悠悠吐出一团烟圈后,一老一少,话匣子才算正式打开。“成子,给你喜爷爷倒杯茶。”多半是他们都乐呵呵时,太爷爷一眼瞥见在旁边的我,就赶紧吩咐。
“喜子,最近在哪里忙?好些日子没来坐了。”
“东村张老锁倒了,快不行了,这不,刚在他们家忙了许多天。他们家那木料,啧啧,做出活来,这十里八村真还没有!”
巧了,我家也有几根上好的木料,太爷爷当做宝贝似的,听说是太爷爷年轻时就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有几次,喜爷爷用手掌轻拂着深褐色的木头,“好料!好料!”像是对太爷爷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太爷爷则端坐在一旁,一脸满足。
“好料还要有好工。”望着二喜的背影,太爷爷经常嘀咕着这样的一句话。
二喜手艺高超、为人爽快,加上名字讨喜,自然活路不断。那时的二喜,顶多五十岁,方方正正的脸庞,端端正正的身材,似乎永远一身木匠的工作服,衣服上有许多口袋,除了经常左手在里面掏烟的右胸口口袋,其余几个口袋里一直装的都是卷尺、铅笔和一个陈旧的硬皮小本。有时,二喜走在村里路上,说不定就被哪家人大声招手过去,家里的门坏了、窗户偏了、板凳腿晃动了,甚至农具把脱落了,见到了就喊一声“喜叔”,笑呵呵掏出烟,喜叔就折进了家门。小毛病,二喜就叫这家人找来榔头钉子,叮当几下后,用手拍拍,“好了。”大一点的毛病,他仔细端详一下后,从口袋里掏出卷尺,一横一竖,啪的一声卷尺弹回匣中,主家赶紧搬来一张凳子,喜爷爷看看不看,坐下来,也像当年我太爷爷一样,眯缝着眼,用铅笔在本子上重重地写下什么,有时,写着写着,会突然想到什么,又欠起身子,将物品打量一番,末了,丢下一句“下晚我再来”,便在“喜叔,中午在这喝两盅”的邀请中大步走出这家大门。
农村不比城市,干这样的活,从来没有工钱,事实上,大家对这样的活计在心里根本就没有工钱的概念。大活就不同了,要像样子摆上酒席,讲究七碟八碗、整鸡整鱼,还要邀上村里长辈作陪。在我们这里,这和新亲上门是一样的待遇。太爷爷在世时,就经常作为长辈,出现在村里人家邀请喜爷爷的酒席上。“好好学,以后能有你喜爷爷的手艺,就够你吃一辈子的了。”年幼的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太爷爷的嘀咕,目光更多落在喜爷爷为他打造的小柜子上。那只精致的柜子,据说是太爷爷六十六岁寿辰时,喜爷爷特意“献上”的。三层抽屉上分别雕着寿星、寿桃等图案,抽屉里,当然是爸爸、叔叔和姑姑们孝敬太爷爷的好东西了。我最期待的时刻,就是太爷爷一边轻轻拉开“寿星”,一边招呼我:“成子,你二姑从南京带的,我咬不动了!”能享受到这份待遇的,只有喜爷爷和我。“你二侄子从杭州捎的,带回家慢慢喝。”望着我捧给喜爷爷的茶杯,太爷爷眯着眼说。
日子就像深秋的风,转眼之间,就将太爷爷的胡子吹得雪白。在镇上读初中后,我回家日少,只是知道太爷爷的身体大不如前,也偶尔听说喜爷爷也不似以前忙碌。再见到太爷爷和喜爷爷在一起聊天时,是在我初二的寒假。那天刚进家门,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喜子,你做得对,我活了90多,也明白了。”见到我,太爷爷微微仰起头:“成子,好好向你喜爷爷学,你喜爷爷修咱村的学校,你三叔二大爺没有一个不夸的。”喜爷爷看看我,笑笑,满脸平静。“我想好了,你在前面拉车,我也不能在后面拖后腿。东屋留着几块木料,几十年了,我也不要它等我了,你拿走,做个门窗、课桌,也算我出一份心。”太爷爷抽了一口烟,也是满脸平静。
夕阳醉醺醺地斜挂在窗子里,映得两位老人的脸红红的,也成了我难忘的记忆。若干年后,我的脑海里始终浮现出一副画面,画面里,太爷爷和喜爷爷一起轻拂着深褐色的木头,同时心满意足地自言自语道:“好料!好料!”